许氏早得了信,到大门把杜蘅迎了进来,簇拥着去了瑞草堂。
老太太见了杜蘅,又惊又喜:“出什么事了?”
杜蘅微笑:“没啥事,就是想家了。”
“这才几天?”老太太不以为然:“嫁了人,就要以夫家为主,不能仗着婆婆性子好,总算娘家跑。”
“祖母教训得是。加”
“没什么事,赶紧回去,别让人说咱们杜家出来的姑娘不知礼数。”老太太数落。
“是。”杜蘅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出来,去了青荇院腴。
杜芙今年十六,杜蓉十四,杜苓也已经十二,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就带了两个教养嬷嬷,一个绣娘,一位女先生回来。
对杜芙而言,虽然有点晚,但对杜蓉和杜苓,尤其是杜苓却大有裨益。
杜芙和杜蓉很是感激。
杜苓垂着头不说话,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了个讽刺的角度。
杜蘅看在眼里,突然道:“苓姐儿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学规矩?”
杜苓没想到杜蘅会主动跟她说话,一时愣住。
杜芙就想打圆场,才张嘴就被杜蘅抬手制止了。
她含笑道:“芙姐,我想跟苓姐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当然。”杜芙忙把一脸八卦,企图留下来看热闹的杜蓉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杜苓咬着唇,象只纯洁的小白兔,惴惴不安地低着头。
杜蘅看着她,忽然笑了:“你恨我,对吗?”
杜苓吃了一惊,抬起头:“没有,我没有。”
“你是不是以为周姨娘的死,是我造成的?”杜蘅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杜苓猝不及防,用力握着双手,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不是,我没这么想。”
“撒谎!”杜蘅直直地逼视着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碎纸片。
杜苓浑身一震,盯着那堆碎纸片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她抿着唇,语气森冷,充满仇恨:“你敢说不是你害死的?”
杜蘅缓缓道:“我只能说,她的死并不是与我完全无关。”
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解释:“可是,我并没刻意害她,也,尽了全力去救她。”
杜苓毫不客气地骂道:“假仁假义!”
杜蘅正色道:“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医,也从没刻意去害过谁。”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提醒我娘,反而把头面送给她?你分明,就是要她死!”杜苓眼中射出寒芒。
她还记得,周姨娘得到那套头面,不知道多欢喜!
不停地在她面前炫耀,还说二小姐心肠好!
结果,她恰恰丧命于“好心肠的二小姐”手里!
“我的确怀疑那批头面有问题,但也仅只是怀疑而没有证据。”杜蘅平心静气地道:“你也知道,那批头面是周姨娘订制的,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参与?所以,我送了她一套头面,只想试探她一下。没想到……”头面真的有毒,更没想到会要了她的命!
“狡辩!”杜苓大声道:“事过境迁,又死无对证,你是穆王府的世子妃,有权有势,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啦!”
杜蘅笑了:“我有权有势,莫说死的是姨娘,就算把你杀了,又能如何?”
到底只是个孩子,杜苓吓得面色惨白,猛地往后退了数步,意识到不妥,忙又停下来,倔强地挺起了胸膛:“好,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这个仇我早晚要报!”
杜蘅苦笑:“我有没有颠倒黑白,你可以去查。我的话不可信,可以去问爹,问祖母。”
“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说实话?二弟弟的死都没人追究,一个姨娘,又算什么!”她神情倨傲,说到后来,声音不自觉地沉下去。
杜蘅面无表情:“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当时你是我,会不会去害周姨娘?”
“我没你们聪明,也没你心肠狠毒!想不出来!”
“你不是想不出,而是不愿意想!”
“你聪明,怎么说都有理,我说不过你!”杜苓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吼道:“但是,难道笨人就该死吗?”
“又蠢又贪,还喜欢自作聪明,死得比较快,不是很合理吗?”杜蘅反问。
“你~”杜苓气得直哆嗦。
“真相,我已经解释过,信不信由你。”杜蘅慢吞吞地道:“至于女红和规矩,你若是不喜欢,也可以不学,我并不勉强。不学,损失的是你,不是我。”
杜苓咬着唇,不吭声。
心里,挣扎得厉害。
规矩和女红她不稀罕,可是读书习字,却是她的梦想。
就算是在清州,杜谦也不曾专门请
tang过女夫子,何况现在家境大不如前了。
本来以为,习字已是一种奢望……
她不禁愈发愤怒:总是这样,一下子就抓住别人的弱点,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杜蘅不动声色:“想报复,也得学好了本事不是?”
“你敢不敢请个武师教我功夫!”
“怎么?”杜蘅莞尔:“学了功夫,再来杀我?”
杜苓也笑,眼中满是讥诮之色:“怕了?”
杜蘅微微地笑:“怕什么?我有权有势还有钱,出入十几个护卫跟着,你就算练个三十年,也杀不了我。”
杜苓“……”
杜蘅慢慢地道:“倒不如学好了规矩女红,再读点书,以后嫁个好夫婿,借夫家的力来报仇可能更快也更实际一点。”
杜苓忍不住讥刺:“穆王府权势滔天,谁敢跟你做对?”
杜蘅一本正经地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一年前,谁能想到平昌侯府说没就没了?”
杜苓不说话了。
杜蘅不再理她,推门走了出去,吩咐紫苏备车。
“这就要走了?”杜芙很是不舍:“反正都出来了,吃过饭再回去也不迟。”
“下次吧,还要去巡一下铺子。”杜蘅道。
杜芙也不敢留,依依不舍地送到垂花门外,目送着她登车离去,这才折返。
经过国公府时,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徒留一地凌乱的脚印和散落的菜叶,碎瓷瓦片等乱七八糟的杂物,几个粗使的仆役正在打扫。
杜蘅的马车一路没停,疾驰而过,直奔飘香楼。
画屏阁里,谢正坤,佟文冲等九位大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了她个个满脸笑容,拱手道贺:“恭喜大小姐。”
杜蘅不禁微微赫然,仍大方敛衽还礼:“多谢。”
“大小姐气色不错,看来七爷对你不错。”佟文冲摸着胡子,瞅着她眯眯笑。
“废话!”罗旭嘿嘿地乐:“七爷疼媳妇,整个临安都有名,还用得着你说?”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杜蘅满面绯红。
“好了,”谢正坤忙打圆场:“别只顾着寒暄,把正事误了。”
引了杜蘅到上首入座。
杜蘅也不推辞,扫了众人一眼:“我时间也不多,咱们也别说废话,说吧,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自杜蘅接手顾家产业以来,除了年底盘帐,或是杜蘅特别要求,九位大掌柜很少在碰头。突然聚到一起,自然是有要事商量。
九人对视一眼,把目光集中到谢正坤身上。
谢正坤站起身来:“不瞒大小姐,今天请大小姐来,是想给大小姐引荐一个人。”
“哦?”杜蘅微微挑眉,半开玩笑半调侃地道:“不知哪位这么大的面子,竟劳动九位大掌柜,一齐出面?”
“咳咳~”谢正坤轻咳一声,拉开门。
门外走进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中等身材,微微发福,圆脸大眼,下巴上一粒黑痣,未语先笑,眉眼弯弯,象尊笑弥勒。
他进得门来,先是朝杜蘅拱手揖了一礼,笑眯眯地道:“鄙人姓刘,名宜彬。”
谢正坤神色恭敬地介绍道:“这位刘员外,目前是永通钱庄的大当家。”
永通钱庄是大齐第一钱庄,其分号不仅仅在大齐各大中小城市,且在南诏,西夏,东越都建有分号,以信誉卓著,实力雄厚著称。
杜蘅含笑,施了一礼:“幸会。”
自己名下的商铺的运营都已上了轨道,且收入稳定,目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投资项目需要动用大笔资金,自然不存在融资借贷的可能。
就算要借,也不需要惊动这位天下首富的大驾,何况还劳动他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求见?
另外,谢正坤的介绍也很有趣,什么叫“目前是”,难道永通钱庄很快要易主了?嗯,看他的年纪,至少已过花甲,应该是到了权力交替的时候了。
莫非,永通钱庄近期内,要进行大洗牌了?
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刘宜彬见过大小姐。”刘宜彬笑眯眯,再揖了一礼。
杜蘅怔了怔,马上反应过来,惊讶地挑起了眉毛:“大当家弄错了吧?”
刘宜彬笑眯眯地反问:“滋事体大,怎么可能会错?”
他生就一副笑弥勒脸,就算再严肃,看起来也是一副笑模样。
杜蘅忽地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正坤。
谢正坤又是骄傲,又是自豪地道:“永通钱庄是老爷子留给大小姐的。”
“我?”杜蘅只觉惊讶,并无喜悦:“开什么玩笑!”
突然之间,她居然成为了天下第一钱庄的幕后东主,坐拥金山银山,一跃身为天下首富?
“绝不是玩
笑!”佟文冲用力强调:“永通钱庄,本来就归大小姐所有。”
怕杜蘅不信,刘宜彬从怀里郑重地摸出一只通体漆黑的玉匣子,轻轻搁在桌面:“这里面装的,是永通钱庄的文书和印鉴,凭鉴可以随时在永通钱庄旗下任何一家分号无限额调用现银,请大小姐查收。”
杜蘅并没有急着接那只匣子,而是曲指轻轻敲着桌面,环视着屋中十张长相各异,却一致带着期盼的脸:“你们都知道?”
天上掉下来一笔巨大的财富,没能让她喜不自禁,却让她心惊肉跳。
“是。”谢正坤毫不犹豫地点头。
“什么时候?”杜蘅又问。
谢正坤愣了一下,脸上浮起可疑的红云。
杜蘅点了点头,自嘲地道:“看来,只瞒着我一个。”
“不是瞒,”谢正坤有些着急,却又自知理屈地辩解:“是那时时机还未成熟。”
罗旭犹豫了一下,解释:“我,是一个月前才知道的。”
“我也是。”曹闱清也点头。
佟文冲道:“我,是三年前知道的。”
另几个掌柜先后说话,只谢正坤,刘宜彬没有吭声。
“这么说,你们二个早在十年前,外公去逝前就知道了?”杜蘅望着谢正坤。
谢正坤没敢吭声。
“两年前,我接手铺子时,为什么不说?”杜蘅又问。
谢正坤额上冷汗涔涔,却不敢擦:“那时,刚跟小姐接触,还不知道小姐的深浅。所以……”
“现在知道深浅了?”杜蘅冷笑一声,一针见血地问:“还是说,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因为,我嫁给了萧绝,正确的说,我嫁进了穆王府?”
谢正坤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默认了。
刘宜彬笑眯眯地道:“这不怪谢掌柜,是我的意思。老爷子临走时吩咐过,除非小姐的能力得到认可,否则不能把钱庄交到小姐手中,省得糟踏了祖宗留下来的心血。”
“我只问一句,”杜蘅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口气,再张开,已是一片清明:“这件事,萧绝知道吗?”
“不,”谢正坤急忙道:“七爷不知道。”
“是吗?”杜蘅眯起了眼睛。
“不敢欺瞒大小姐。”谢正坤道:“七爷另有任务,钱庄的事,他的确不知情。”
老爷子深谋远虑,绝不会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所有的人,都是各自为政,互不来往,再另派一组人马专门负责暗中监视,防止有变。
只有这样,万一有事发生,碎掉一个二个鸡蛋,也不至于影响大局,全军覆没。
“这么说,”杜蘅心头蓦地一跳:“七爷一直在替外公做事?”
刘宜彬呵呵笑道:“老朽只负责钱庄的运营,别的事,一概不知。”
谢正坤尴尬地摸着下巴:“我也只是猜测,老爷子那么器重七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培养他,应该不会轻易放手。至于,七爷的任务是什么,小人就真的不知道了。”
杜蘅只觉胸闷气堵,一句话在喉头打了无数个滚,终是咽了回去,没有勇气问出来。
顾洐之布这么大的一个局,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是要造反?
杜蘅只觉两腿发软,用手撑着桌面,盯着那只黑漆漆的玉匣,脸色极难看地问:“突然给我这么大一笔钱,想干什么?”
没有人说话,屋子陷入难堪的静谧之中。
“我有点乏,先回去了。”杜蘅冷着脸,淡淡道。
谢正坤还想再说什么,被佟文冲拉住了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只得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恭送大小姐。”
“大小姐,匣子……”罗旭急急提醒。
杜蘅停步,咬了咬牙,终是回过身把匣子揣在了怀中,摔门而去。
众人紧张地盯着她,见她把匣子收起,齐齐长吁了一口气。
刘宜彬捋着三寸多长的胡须,眯着小眼睛,气定神闲地道:“别急,总得给大小姐一点缓冲的时间。”
紫苏在院中,听到声音忙迎上来,一脸好奇:“小姐,几位掌柜找你说什么?”
杜蘅一声不吭,急匆匆往外就走。
紫苏碰了个软钉子,忙拿眼睛去看跟出来的那一群大掌柜,却见除了那个须发皆白的陌生老头子,其余个个象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心里越发惊奇,以唇形悄悄问:“出什么事了?”
谢正坤苦笑:“好好伺候大小姐。”
上了马车,杜蘅把怀里的黑玉匣往紫苏手上一放:“拿着!”
“这是什么?”紫苏好奇地摆弄着匣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印鉴和一份文书:“小姐又买了新铺子啊?啧啧,这么拼命,莫不是想赚净天下的银子?”
“哼!”杜蘅冷笑一声:“要银子还不简单?”
“倒也是。”紫苏笑着接话:“世子爷那么有本事,哪里需要小姐抛头露面?”
杜蘅沉着脸不说话。
前一世,别说刘宜彬,九大掌柜和聂宇平,连萧绝都不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这一世,随着她的改变,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聚集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禁想,顾洐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他心里,究竟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
怎么那么狠心,让亲生女儿和外孙女,做了棋子?怎么忍心,牺牲掉她们的幸福来成全他的奢望?
可是,不对啊。
一个死人,如何造反?
也许,外公不是不想替她们谋划,而是来不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以她前世的懦弱和无能,拥有了这么巨大的一笔财产,不但不是福反而会招来祸患。
所以,外公的顾虑,刘宜彬的顾虑,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萧绝,想到这个名字,她呼吸一窒,连心都痛了起来。
萧绝在顾洐之的局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而自己在他眼里,又究竟是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马车已经停在了垂花门外。
紫苏推了推神魂出窍的杜蘅:“小姐,到了。”
“哦。”杜蘅回过神,揉了揉因长期保持同一姿势而几近麻木的双腿,弯着腰钻了出来。
婳儿早早地等在东跨院门外,见了杜蘅,远远地就屈膝行了一礼:“世子妃,我们姑娘请你去一趟。”
“你们姑娘?”杜蘅心神恍惚,一时没转过弯来。
紫苏小声提醒:“是付姑娘。”
落在婳儿眼中,却将之视为故意的轻谩。
涨红了脸,强调:“付姑娘说,如果世子妃不肯纡尊降贵,那么我们姑娘来也是一样的。”
杜蘅挑了挑眉:“这么说,我还非去不可了?”
婳儿垂了头,轻声道:“不敢。不过只是几句话,世子妃不至于这个面子也不给。”
“好,”杜蘅点头:“我就去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
“小姐!”紫苏如临大敌,抓住了她的手。
杜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过身,随着婳儿朝付珈佇住的凝翠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