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的小动静,很快就传进了听雪堂。
萧绝和杜蘅过来请安的时候,穆王妃自觉闯了祸,见着两人的时候,脸上便有几分不自在,目光闪烁着不敢和萧绝的视线相接。
这般的孩子气,杜蘅在一旁看着,不禁有些发噱。然而,想着前世穆王妃夫死子丧,被一群叔伯子侄逼得走投无路,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她低头沉思。
不知道萧绝对一干叔伯兄弟的看法如何,要不要找机会提醒他一声呢?
萧乾瞧了气闷,正打算狠狠训斥几句,杜仲却已经来了祜。
原是杜松不方便出门,杜谦便派了杜仲来接杜蘅回门。
到嘴的话只得咽了回去,冷哼一声:“去吧,别给老子丢脸!”打发了两人出门。
萧绝扶了杜蘅上车,一撩袍子打算踏上去,却被杜蘅阻止了。
“怎么了?”萧绝不解。
杜蘅朝站在不远处的杜仲呶了呶嘴:“难道让二哥一个人骑马回去?”
“他又不是不认得路!”萧绝理直气壮。
杜蘅懒得理他,直接把帘子放下来。
萧绝恨恨地吩咐备马,脸上神情就有些不太好看。
杜仲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刚刚才阳光灿烂,怎么忽然间阴云密布了?朝紫苏投去求救的眼神。
却见萧绝老大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你一个文弱书生,学人骑什么马啊?”
杜仲老实地道:“书院里有骑射课……”
萧绝却不理他,径自翻身上马走了。
紫苏早已见惯不怪,抿了嘴偷笑,跟白蔹几个鱼贯上了后面的车。
杜仲一头雾水,看着自己花五十两银子买的黄膘马,再看看萧绝胯下那匹神骏非凡的乌锥,颇为疑惑地道:“莫非,嫌我的马太差,给他丢脸了?”
杜谦早早派了小厮在胡同口守着,轿子刚进胡同,就飞奔了回来送信,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一路。杜蘅在漫天的白雾和满地红碎纸屑中,回到了杜府。
杜谦亲自在大门口相迎,却见萧绝正弯腰扶着杜蘅下车。
殷勤周到的样子,看得杜谦直发愣。
不管怎样,杜蘅受宠于他总归是件大好事,遂含笑上前:“世子爷,路上辛苦了。”
穆王府到柳树胡同,不过二条街,能有多辛苦?
萧绝拱了拱手:“岳父大人。”
“外面日头大,快,到屋里坐。”杜谦殷勤地道。
杜仲嘴角一抽,赶紧垂下头去。
又不是纸糊的,这么一会功夫,还怕晒化了不成?
萧绝大大方方地携了杜蘅的手,道:“好。”
杜蘅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抽手,被萧绝握紧了,哪里抽得动分毫?
她又惊又羞,压低了声音喝道:“放手啊!”
萧绝笑了笑,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拖着她往前走。
杜仲看得直抽冷气,却见紫苏几个神情坦然,仿佛他这样做再自然不过,不拉着手反而不正常,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看来,京都小霸王盛宠杜家二小姐的传言,并不是全无根据。
杜谦轻咳一声,自动忽视他明显不合规矩的行为,亲自在前头引路,将他们带进了花厅。
杜家的亲眷都已候在花厅里,见他们一行人过来,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杜蘅紧张得直冒汗。
幸亏萧绝还算有分寸,在进入院子时就放开了她的手,若无其事地与人见礼。
杜蘅定了定神,低眉敛目地站在他身后。
很快厮见完毕,杜谦便领了二人去祠堂,给祖宗牌位磕头上香,禀告了祖先。
杜蘅看着顾氏的灵位,默默地红了眼眶。
萧绝小声道:“别难过了,岳母在天有灵,看到你嫁得如意郎君,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杜蘅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嗔道:“没羞!你算什么如意郎君?”
萧绝把胸脯一拍,道:“若连我都不算,那天底下就再没有如意郎君了!”
其大言不惭的程度,连杜谦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重新回到花厅,正式开始认亲。
各人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因萧绝身世显赫,就算倾家荡产地挖空心思寻来的奇珍异宝在他面前也显不出珍贵,这种场合,送土仪明显不合时宜。偏偏他又是个武官,大喜的日子,送些刀枪剑戟的又不吉利。是以,经商定之后,统一选择给一百两的封红。
能被选中代表族人入京来喝喜酒的,多少都有些家底。
可也只是比别人多出几十亩地,一百两银子,几乎已是全家一年的嚼用。
路上舟车劳顿,已经花费了不少,现在又拿出这么一大笔钱,都有些肉痛。
因为这意
tang味着,下一年全家都得勒紧了裤腰带了。
可谁让杜家的姻亲是穆王府呢?
再少,无论如何拿不出手了!
萧绝笑眯眯地接了,交给魅影捧着。
送给杜蘅的礼物就简单多了,无非是头面首饰,不必多贵重,只求个样式新奇,喻意吉祥,能讨个好彩头就成。
见完了长辈,接下来就是同辈和晚辈了。
杜松跟杜仲同年,只比杜仲大上几个月,由当归和柴胡扶着。
萧绝冲他揖了一礼,唤了声“大哥。”
杜谦本还提着一颗心,担心他自恃身份,二则他的年纪本来就比杜松和杜仲两个大上几岁,本身就有点尴尬,怕他不肯按杜蘅的年纪论序。
这时听他唤了声“大哥”登时喜不自禁,越看萧绝越觉得顺眼,觉得这回这个女婿总算没有选错人,心里美滋滋的。
杜松正纠结着不知该唤他一声:“世子爷”还是“妹夫”。
萧绝的封红已经递了过来。
“多谢世子爷。”当归代为接了,捏了捏,薄薄的一片,知道放的是银票。
杜松的神情便有些僵硬。
他虽比萧绝小,却是杜蘅的兄长,按说应该给萧绝见面礼的,却反过来收了他的封红。
萧绝不再理会他,走到了杜仲的跟前。
杜仲经过几个回合,已经跟萧绝混熟了,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这个时候唤他“妹夫”绝对比叫“世子爷”更能讨他欢心。
笑嘻嘻地冲他拱了拱手:“妹夫,恭喜恭喜。”
手掌向上,往前一伸:“按说你要叫我一声二哥,可一来你年纪比我大,二者你在金吾卫当差有俸银拿,不象我读书人两袖清风。说不得,还要妹夫给我这穷哥哥些见面礼。”
一席风趣幽默,说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气氛也跟着松快了起来。
萧绝眉花眼笑,拱手回礼,高高兴兴地唤了声:“二哥。”
除去一本前朝绝版孤本《论语》,一盒徽墨,十刀澄心纸,一只玉笔洗,另外再加了个封红。
杜仲喜出望外,抱着一堆见面礼,笑得合不拢嘴:“发财了,发财了!”
许氏实在看不下去,涨红了脸啐道:“瞧你!一副没出息的样,也不怕姑爷笑话!”
杜仲也不恼,只一径嘿嘿地傻笑。
别的且不提,单只这本《论语》已是价值千金!有钱都买不到呢!
杜松看不到,低了头小声问当归,见面礼是什么,怎么仲哥这么高兴?
当归小心翼翼地说了。
杜松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心里油煎似地翻滚着。
他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份礼物的珍贵处。
又想着,若不是瞎了眼睛,只怕不止中了秀才,说不定连举人都已中了,只等明春殿试,哪里轮得到杜仲如此大出风头?
再一想,正是拜杜蘅所赐,他才瞎了双眼,以至折戟沉沙,硬生生地断了前程,毁了一生。
心头恨意层层涌起,紧紧地咬着牙关,脸上神情已近狠戾。
当归瞧得胆颤心惊,生怕给人瞧了出来。
好在这时众人的视线都被萧绝引去,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杜修见杜仲得了一大堆见面礼,生怕大哥再多说几句好话,轮到自己时什么都没有了。
急得不得了,跳着脚嚷:“姐夫,姐夫,还有我呢!”
萧绝笑着摸摸他的头,蹲下去把他抱在怀里:“有,都有!呶,给你。”
修哥儿收了两个封红,一个劲嚷:“才两个,姐夫好小气!最起码给十个才行!”
“好,”萧绝不以为杵,笑道:“十个就十个。”
果然又塞了几个封红到他手里。
小家伙抓了一大把封红,却仍不甘心,歪着小脑袋,嘟着嘴道:“姐夫偏心!大哥得了一堆宝贝,我却只有封红。别忘了,我也在学堂念书呢!”
许氏脸似火烧,叱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今日怎么了?两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地出乖露丑,全不让她省心!
萧绝哈哈大笑:“没忘,怎么敢忘了咱们的修哥呢?”
怀里一掏,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样鸡蛋大小东西往他手里一塞:“拿去玩吧。”
杜修不识货,瘪着嘴道:“姐夫好小气,拿块破石头就想打发我!”
许氏虽不知其价值,想着萧绝既然随身带着,必然不是凡品,很不好意思地道:“让世子爷破费了~”
杜谦却看出那是块田黄石,肌理细密,温润可爱,按着石头的形状雕了个弥勒佛,形态逼真,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绝对不会比送给杜仲的那本绝版《论语》便宜。
吓了一跳,连道:“修哥儿还小,哪用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杜诚
越发不好意思,搓着手连连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萧绝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件玩意,有什么使不得。”
许氏小心翼翼地从杜修手里把田黄石接过来:“娘给你收着,仔细摔碎了!”
杜修却不管这些,不依不绕地追问:“姐夫,追风应该生了吧?你答应送我一匹小马,是不是忘了?”
杜蘅极为诧异,忍不住扫了萧绝一眼。
萧家以军功立世,家里自然少不了好马。
萧绝每次出门,骑的并不是同一匹马,就连杜蘅都不知道他的那些马到底叫什么名。
杜修不仅清楚,还知道它什么时候下崽!
“姐夫啥时骗过你?”萧绝颇为好笑,捏捏他肥嘟嘟的脸蛋,笑道:“这不还没满月呢吗?等再养几个月,让马夫驯好了,配了鞍给你送过来就是。”
“真的?”杜修眼睛一亮:“谢谢姐夫!”
这下,众人都心里有数了。
怪不得,杜修那声“姐夫”叫得这么清脆自然,想必这两个人私底下早就混得极熟了!
一众亲戚都羡慕不已。
不过是堂兄弟,就能沾这么大的光,杜谦今后得的好处更加数之不尽了。这么一想,望着杜谦的目光就越发的热切了。
各人都在心里盘算,要好好地跟杜谦拉拉关系,如果能巴结上这位新姑爷,那就更好了!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一趟临安城。
接下来是杜芙几姐妹和几个远道来的族中的子侄辈孩子,依序给萧绝见礼。
有叫“姐夫”的,也有叫“姑父”的,闹轰轰地一团。
萧绝没有多说,受了礼,含笑每人递了个封红。
各人都笑盈盈地称谢,杜蓉性子活泼,又被许氏娇纵惯了,见众人对杜蘅如众星拱月,忍不住想小小地使下坏。
她不敢直接对上萧绝,就拿着封红笑看着杜蘅,道:“大二姐姐,我可以拆开看吗?”
当面拆看封红,其实是极无礼的举动,也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许氏和杜诚都当场变了脸,齐齐喝止:“蓉儿!”
杜蘅笑了笑,不以为意:“给了你就是你的,爱什么时候拆都可以。”
杜蓉笑嘻嘻地拆了封红,只看了一眼,登时哑了。
杜芙忍不住探头过去,大骇嚷道:“一千两!”
满室哗然。
杜诚本来以为,赏孩子的,图的是喜庆乐呵,一般也就三五个银锞子,就算穆王府是勋贵世家,有得是钱,顶多也就是五十两而已。
是以杜修问他讨要封红时,也没阻止,哪里想到萧绝出手竟是这样豪阔!
这时看着杜修抓在手里的十个封红,只觉口里发苦,额上冷汗涔涔。
那些族中亲戚,本来还在为送出去的一百两封红而肉痛,这时都不禁汗颜,看着萧绝的神色都不对了。
其中一个叫杜诠的,是杜谦的族弟,不止把一双儿女带来了,还带了个侄子过来。
本来乡下吃喜酒,就是拖家带口的,多个人顶多多张嘴,多花不了几个钱,却能让他们看看京城的繁华,长长见识。
这下子得了三千两的封红!登时臊得面皮紫涨,窘得连手脚都没地方放,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杜蘅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就你爱显摆!看看,吓得别人了!
萧绝气定神闲,回她一个微笑:小爷高兴!
幸好,这时决明过来,请大家入席:“酒菜齐了。”
人群便乱乱地簇拥着萧绝往厅里去了。
杜苓神色阴郁,默不吭声地落在人群后面。
自周姨娘死后,她的脸上就再没露出过笑容,杜府众人见惯不怪,也没有人理睬。
杜蘅无意间一回头,扫到她悄无声息地离了群,拐了弯朝假山后走去。
她微一皱眉,叫了紫苏过来,附耳低语几句。
紫苏悄悄地跟了上去,却见杜苓从袖子里摸出萧绝给的封红,也不打开,慢慢地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
紫苏掩住了嘴,震惊地看着她把装着一千两银票的封红撕成了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碎片,似乎还不解气,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这才拍拍手,施施然进了饭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