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位于临安城外的青岩山。
佛像依山而刻,几乎占了整个山壁,盘坐石窟,身横九丈,高接崖端。佛祖之像前额宽广,眉眼细长,两耳垂肩,呈现出释迦的安祥,及普渡众生的慈善和智慧。
除释迦大佛之外,佛寺最著名的就是山上那片野梅林。
相传大佛寺不知哪代住持云游至蓬莱仙山,遇佛祖点化,带回三株野梅,种于寺前山坡。经过数百年的繁洐,和数十代人的精心培育,如今的大佛寺梅林,已拥有数千株形态各异的梅花。
考虑到大佛寺僻处世外,山路崎岖难行,稍有耽搁只怕要宿在城外,因此杜蘅特地起了个大早轹。
推开窗一瞧,天公做美,竟是个难得的晴天。
杜蘅很是高兴,打发人过去给老太太说了声,吃过简单的早点,就邀上黄雨套上马车出发了。
等到了青岩山下,抬头望去,漫山银装素裹,天地皆是一片苍茫翥。
马车至此已不能通行,杜蘅和黄雨在山下租了两顶暖轿,一前一后,颤颤悠悠地往山上走去。
紫苏,白前,并四名侍卫在轿后随行。
鸟兽无踪,溪涧断流,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唯一的声音就是踏着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什么人?”林小志的喝叱,在空旷的山路上,显得格外的刺耳。
杜蘅心一紧,侧了耳聆听。
没有回答,却响起了叮叮当当,铁器交击发出的脆响。
轿夫发一声喊,扔下暖轿四散逃进了山里,转瞬不见了踪影。
“啊呀~”杜蘅没有防备,身子一个趔趄,被抛得险些滚出了轿外。
“小姐!”紫苏猫着腰,飞快地跑到轿前,掀开帘子钻了进来:“你没事吧?”
“没事。”杜蘅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检查自身,急急问:“黄姑娘呢?”
“我没事,二小姐且勿心忧。”黄雨连滚带爬地从轿子里出来。
紫苏扶了杜蘅,白前扶着黄雨,四个人跌跌撞撞地在暖轿后汇齐,借着轿子掩护身形。
“青天白日,怎么会有劫匪?”白前哆嗦着,蹲在杜蘅的身前。
明明心里害怕,又忍不住从轿子后探出头往前面瞧。
林小志带着几个护卫,正与五六个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交手。
呼喝喊叫声不绝于耳,不过盏茶时间,已经有二个人倒地,鲜血溅到雪地上,格外怵目惊心。
杜蘅的心咚咚的狂跳着,一时判断不出,是真的遇上了劫匪,还是石南做的一场戏?
黄雨紧紧地揪着衣襟,半跪在地上,绝美的脸蛋上血色全无。
“啊!”随着一声惨呼,白前煞白着脸,几乎跳起来惊嚷:“不好,林护卫受伤了!”
紫苏面色大变。
今日随行的几个护卫中,以林小志的武功最好,连他也受了伤,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姐,我们跑吧!”紫苏一咬牙,做了决定。
白前惊慌地瞪大了眼珠:“跑?我们能跑到哪里去?”
四个女子,除了紫苏有些拳脚功夫,其余三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跑得过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黄雨一咬牙,忽地跪下来朝杜蘅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二小姐的恩,黄雨来世再报!”
说罢,猛地站起来,迎着打斗的人走去。
“且慢!”杜蘅一把握住了她的腕:“你此时出去,不谛送死!”
“冤有头,债有主。”黄雨毅然道:“他们要的是我,我这就出去,把这条命给了他们!也省得连累了二小姐!”
“你别傻!”杜蘅喝道:“他们是亡命之徒,就算你出去了,他们已露了行踪,又怎么会放过我们?”
黄雨满面泪痕,又愧又悔又害怕:“我……”
“小姐,”白前惊惶失措地嚷:“快想办法,林护卫他们已经不行了!四个被放倒了三个,只剩林护卫一人在支持……”
话未完,停在路中被她们用来遮掩身形的暖轿,忽然被人大力掀翻在一旁。
一名身着黑衣的蒙面大汉提着一柄还在往下滴着血的钢刀,仿佛从天而降,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白前惊悚之极,扯开喉咙,石破天惊地惨叫了起来:“啊~~~”
“闭嘴!”黑衣人钢刀一挥,凶神恶煞地喝叱。
紫苏忽地蹿起来,象出了膛地炮弹似地往他胸口狠撞了过去。
黑衣人猝不及防,竟给她撞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小姐,快跑!”紫苏手脚灵活,乘他愣神的瞬间,一骨噜骑到他身上,拳头雨点似地往下砸,嘴里大声嚷。
黑衣人嘴角一抽,有些啼笑皆非。
见紫苏似乎占了上风,白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蛮力,从地上搬起一块铜盆大的石头,猛地朝黑衣人脸上砸下去,嘴里大喝:“去死!”
“等~”杜蘅心里咯噔一下,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只听“当”地一声响,斜刺里伸出一柄厚背砍刀,把巨石拨到一旁。
咕咚咕咚顺着山坡滚下山涧,发出轰地一声巨响。
黑衣人这时已回过神,一掌把紫苏推下去,挺身跃了起来,挥起手中钢刀,朝紫苏砍了下去。
“不可!”杜蘅心一紧,不假思索,冲过去将紫苏抱在怀中。
“小姐!”白前离得远,救之不急,骇得面青唇白。
黑衣人一呆,虽说是刀背绝伤不了人,可刀下的这个,是主子的心头肉,这一刀下去要真的拍实了,回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刀都已经举了,若是半途而废,前面这一场戏岂不都是白费功夫了?
坏了主子的大事,回去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牙一咬,眼一闭,正打算豁出去,把杜蘅敲晕了再说。
脑后风响,一枝响箭呼啸而来,叮地一声将钢刀击飞。
他松了口气,没来得回头,头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击,身子被一脚踹得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入了路旁的积雪堆里,砸出一个深深的人形大坑。
拷,主子好毒!
念头才一闪过,人已陷入昏迷之中。
“阿蘅!”石南看都没看他一眼,弯下腰将杜蘅扶了起来,面沉如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轻颤:“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杜蘅有些懵,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半天没有吭声。
若说是事实,他出现得的时机未免太巧了点。
若说是做戏,他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阿蘅?”石南面色惨白,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本来想的是这几个丫头年纪太小,若提前得知真相,怕会露出马脚,索性一并瞒了。谁知她们一个二个,竟然如此拼命?
怪他,全怪他!
只想着以她的机敏和聪慧,就算事先没有通气,也一定能猜透玄机。
却忘了,她终究是个闺阁中的弱质女子,哪经得起这样的惊吓?
“没,我没事。”杜蘅定了定神,转过身去扶惊魂未定的黄雨。
场面很快控制住,六个黑衣人打不过,竟全部服毒自尽。
林小志几个,也被抬下了山。
地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不留。
“黄姑娘,”石南神情冷鸷,不客气地睨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雨轻咬着唇,大大的美眸里,盈满着泪水,羞愧地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就够了?”石南怒火熊熊,冷声道:“若是我来迟一步,阿蘅的这条命,可就送在这了!”
“这儿不是说话之地,”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的凛然杀气,杜蘅心中微寒,忍不住握住了他的臂,轻声道:“咱们还是先下山,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石南满面愠色,似乎仍难释怀,努力在控制自己的脾气。
默了好一会,才蹙眉道:“山下并无客栈,不如到大佛寺,找间清静的禅院。”
说着,一个眼色过去。
侍卫赶紧把歪在一旁暖轿扶正,小心翼翼地抬了杜蘅和黄雨上山。
越往上走,香气越馥郁,显见得梅花开得越盛。
可是,闹了这一出,谁还有心思赏景?
来到大佛寺,一路进了专供香客休息的精舍。紫苏打了热水给两人净过手脸,重新梳洗一遍,回到前面的禅房,石南已等候多时。
几盆红红的炭火,把整间屋子都熏得暖烘烘的。
“坐~”石南体贴地扶杜蘅入座,再伸手示意黄雨入坐:“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他把一碗色泽澄黄,清澈见底的茶,顺着桌面推了过来。
杜蘅将甜白瓷的茶碗捧在手中,先轻轻吹了口气,这才轻啜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冲到胃里,感觉重又活了过来。
抬头,冲黄雨甜甜一笑:“放了红糖,还挺好喝的。”
黄雨依言喝了一口,却觉味道辛辣之极,哪里有半丝甜味?
心中微讶,抬眸向石南望去。
石南面不改色,淡淡道:“那就全喝了,这东西驱寒最好,刚才在山道上吹了这半天的风,仔细受了凉。”
杜蘅没有说话,低了头,一口一口把小碗姜茶喝完,将空碗搁在桌上。
再看石南,满脸都是和煦的笑容,方才山道中那个冷厉阴鸷,杀气腾腾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无害,笑容可掬的邻家大哥。
“这才乖。”石南眉梢眼角俱是温柔。
杜蘅大为窘迫,热气上涌,颊飞红云。
当着黄雨的面,又不敢瞪他,只好撇过头,假装欣赏墙上挂着的字画。
石南伸着两条长腿,姿态闲适地倚在圈椅中,毫不避忌地盯着她。
黄雨冷眼瞧着这二人的神情,暗自猜度着二人的关系,一声不吭,一碗姜茶一饮而尽。
石南收回绕在杜蘅身上的视线,并不给她丝毫回避的机会,单刀直入:“黄姑娘的身份是什么,为何引得六扇门的高手追杀?”
黄雨心脏骤然一抖,十指在膝上死死交扣着,半晌无言。
不止她,杜蘅也吓了一跳:“你确定?”
“在下所言是否属实,黄姑娘心中应该明白。”石南轻哼一声,语气里夹了几分寒意:“你对她掏心掏肺,差点连命都搭上,人家却半句真话也不肯说!”
黄雨蓦然抬头,轻嚷:“不是的!我不是存心欺骗二小姐……”
“无心也好,有意也罢,都摆脱不了欺骗阿蘅的事实!”石南俊容一沉,面上罩着一层寒霜。
黄雨机灵灵地打个寒颤,泪水滑出眼眶,顺着白玉的似双颊滑了下来:“我……”
“别哭了,”杜蘅低叹一声,递了条手帕给她:“事情已经发生,哭泣不能解决问题。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你遇到棘手的事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又信得过我的为人,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二。当然,如果事涉隐私,确实无法启齿,我也不能勉强。可是,我尚有父亲祖母健在,不敢再留你在家中,以免祸及家人。咱们,只能好聚好散。”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软硬兼施,石南听了也不禁暗自喝彩。
黄雨到底是个十几岁的闺阁女子,这几个月来遭逢大难,迭遇变故,疲于奔命间,精神早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哪里还敢再遮瞒?
哭道:“我本是河南开封人,亡父黄则中,是太康十四年的进士,先是在六部观政,十七年补了河北邯郸府大名县令的实缺。因性子耿直,不肯逢迎上官,又不愿朋比结党,故尔虽严格自律,吏治清明,却四年一直未得升迁。”
“今秋大旱,亡父多次上书府官,请求将旱情上报朝廷。可恨胡知府妄为父母官,好大喜功,怕此折一上,考核降等不利升迁。不止不赞同父亲建议,反而劝亡父将仓中余粮低价倒卖给烧锅庄,从中获利。遭亡父坚拒并怒斥其为国之蛀虫,一纸诉状将府官告到了布政使跟前。不料状纸不知怎地碾转回到了府官手中,自此与府官结下死仇。”
“到十月,飞蝗来袭,秋粮颗粒无收。亡父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冒死开仓放粮,开粥设厂。是以,后来各地皆有流民暴发,唯大名稳如泰山。渐渐有附近州县百姓闻讯蜂涌而至,有人建议紧闭城门,将流民拒之城外。亡父不忍,遂大开城门,开设流民所,收容各地流民。”
“后来,大名周围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以大名一县之粮,明显已无力为继。终于有一夜,流民暴乱,数百人冲入县衙。可怜我一家十口,竟无一幸免,尽数惨遭毒手……”
黄雨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杜蘅心是恻然,不知如何安慰:“黄姑娘,请节哀顺便。”
石南不为所动,剑眉一挑:“既是阖家遇害,何以黄姑娘得以幸免?”
黄雨哭了一阵,胸中抑郁略散,拭了泪:“只因事发前一月,我遭未婚夫家毁婚,我心中抑郁便去庙中小住,侥幸躲过一劫。后有几位差哥受过亡父恩惠,冒死来报,称亡父并非死于流民之手,实是有人暗中鼓动流民冲击县衙,并乘乱混进流民中,将我家人全数屠净……”
“那差官曾去府里公干,因此识得其中一人,实乃府中捕快。他劝我连夜潜逃,想办法进京告御状……可怜我一个深闺女子,突逢惨变,哪里有什么主意?仓促间,也只能忍悲含泪,收拾了细软,由几位差官护送着,出了邯郸府。”
黄雨说到这里,又是泪水涟涟:“一路本相安无事,后来盘缠用尽,路过保定时,便去投靠亡父的昔日同乡,保定府经历司经历。哪知他表面一团和气,暗里却引了官兵来捉。幸得差哥机灵,瞧出不对,护着我们几个连夜逃了出来。”
“这之后,我们一路追追逃逃,差哥,奶娘,丫环陆续离我而去。最后只剩我孤身上路,躲躲藏藏地好不容易进了京,却因盘缠用尽,饿晕在路上。若非遇上二小姐,早已是黄泉路上的一条冤魂,哪里还有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