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许在中心思想上容恺是对的。兄弟互相扶持和男女过日子是两码事,花花要的和我能给的不一样。
如果容恺残忍的说法能让花花清醒,那就由他说去吧。
花花一定会难受,很难受,但是难受死不了人,不是么?
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来,握成了拳头。
心拧得厉害,我张开嘴,慢慢的深呼吸,一下,两下,似乎没那么疼了。
恍惚间,我看见周铖笑了下,轻轻的,略带嘲讽。
“你这人啊,”他低声说,“热心起来石头都能捂化了,可真要比绝情,也够狠的。”
花花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两天,便重新回到饭店,虽然我并不赞成,可也没太过阻止,因为我现在有点儿害怕面对他,这是实话。往往四目相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讲些废话,或者一点儿都不幽默的玩笑。周铖和小疯子对我的态度没任何变化,这让我很欣慰,虽然他们心里可能已经把我定位成冷血无情的人渣了。
于是总结起来,大家都表现得很正常,除了我。
这天晚上我把饭店的流水账拿到小疯子卧室让他帮忙整理,放下账本准备离开时,他把我叫住,然后诚恳地请求:“你能别总老摆出一张对不起全世界人民的愧疚脸吗?”
我已经快憋疯了,索性关严实门,坐到他身旁求教:“我也不想,但心里就是有那么股劲儿过不去。”
小疯子挑眉:“什么劲儿?愧疚?”
我不知道,但除此之外又没别的解释:“可能吧。”
“其实大可不必,”小疯子耸耸肩,“要我说,你的愧疚可能更多的来源于对花花的最初印象,与现在无关。”
“怎么讲?”
“最开始呢,花花是以一个非常弱的姿态出现的,于是你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印象,花花是弱者,是不应该被伤害的,如果可能,你还要尽全力保护他。但实际上呢,这个认知已经过时了,只是因为映射效应的延续,你没办法摆脱这种固有印象。想想你认识花花的时候他多大?现在他多大?一个小孩儿和一个男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或许从前一句话一件事能让他伤得再也爬不起来,可现在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没有什么事儿是真能让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
“怎么样?”小疯子拿起手边的水杯咕咚咚就是两大口,滋润完嗓子,才继续问,“心里有没有舒坦点儿?”
我叹口气:“说不好,可能有点儿吧。”
小疯子撇撇嘴,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你最好快点儿想通,别磨叽了,直接让他死心,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听话听音儿:“怎么听着好像你特希望我赶紧把他秋后处决……”
“反正横竖都是死,语气凌迟,不如砍头。”
我忽然觉出一丝异样:“你在生气?”
“没啊,我干嘛生气,”小疯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忽又重重叹口气,“顶多有点儿不爽吧。你总以为你对哑巴有多好,其实哑巴对你才真叫没的说。”
我总觉得小疯子这话带了很多微妙的感情色彩,不自觉话就问出了口:“你和周铖……”
“不是一回事儿,”小疯子打断我,“如果我对周铖像哑巴对你这样,他还不要我,那我能买凶杀人。”
我黑线,由衷感谢上苍:“幸亏花花不是你。”
小疯子不以为然:“这年头脑残都有救,但是死心眼儿,没治。”
我想容恺是对的,我需要保持住一个稳固的立场,定好一个确凿的姿态,如果可以,再寻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当大家都可以淡定的时候,把所有事情在阳光底下摊开,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全部整理得明明白白,然后打包,封存,让它彻底成为历史。
我想得很周全,我甚至都要豁然开朗了,可花花却没给我实施这些的机会。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连绵多日的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让人提不起精神。
我照例第一个起床,照例洗漱,照例走进客厅想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却发现花花的弹簧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甚至没一丝褶皱,可是人不见了。我连忙去厨房,去阳台,甚至是刚刚洗完脸出来的卫生间,可是一无所获。我甚至才差一点儿就去敲了周铖和容恺的房门,如果不是最后关头看见了茶几上的那封信。
其实那信很醒目,没有开头,没有落款,只满满一整页的白纸黑字。
【对不起,没说一声就走,因为对着你实在说不出来。出来这两年我经常想以前的日子,你总告诉我要往前看,所以我一直没敢和你说,其实我觉得和你一起蹲监狱那几年比后面出来这两年要开心,你肯定会骂我没出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觉得你这个人特别烦。我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哑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你也没再问过我小时候的事,所以我也没机会跟你说,其实小时候我特别想在楼下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带我,然后有一天对门新搬来一家,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因为大人要忙活搬家具,就把她先放在我家。我俩整整玩了一个下午,翻绳,折飞机,吹泡泡,还有过家家,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很开心,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可是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就不跟我玩了,因为其他小朋友和她说我是哑巴是残疾。从那天开始,她就加入了楼下小朋友的阵营,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其他小孩我早忘了长啥样了,唯独记着她,我想我可能是最怨恨她的,因为其他小朋友一开始就没跟我玩,可是她跟我玩了,又离开,我就特别难受,特别不能原谅。现在你能明白为什么有段时间我情绪不好了么,其实那阵子我特想跟你吵架,是你把我从边缘拉回来的,可是你却不能接受我,那你一开始就不要拉我。但是我又没办法跟你吵,因为只要你闭上眼睛,我说的任何东西就没有用了,连个屁都不顶。但是出院以后我想了很多,我发现对你生气是没有道理的。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你就对我很好,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这么多年。真的,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遇见的人里面,对我最好的。周铖劝我的时候说了很多,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可有一句,他说你要是不对我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可能根本熬不到出狱就跟人打架斗殴打死了,正因为你对我好,关心我,才有了现在的花雕。他问我,得到过然后失去和从来没有得到过,你选哪个?我说我选前面的。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我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我知道这些日子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不会再粘着你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出去闯一闯,希望能学些本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哥,你注意身体,保重。】
第章
茶几上摆着小疯子的烟,我拿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整个人有些发空,于是尼古丁在胸腔中畅通无阻,久久,才不情不愿地从口腔和鼻腔散出来。
我又一连吸了好几口,香烟很快燃烧到了末端,感觉很舒服,好像漂在海上的人忽然抓到一块浮木。也许要不了多久还会变成遇难者,但此时此刻,谁会去想呢。
把烟屁股丢进隔夜的茶水杯里,我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轮廓模糊了的家具映衬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像一幅泼墨山水。我坐在地板上,倚靠着沙发边缘,整个人进入一种难以描述的镜像里,似梦似醒,亦幻亦真。
……
【给。】
【干嘛?】
【抽一根,舒服点儿。】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我不抽烟。】
【那你买它干啥?】
【谁买它啊,打赌赢的。】
……
这是上一次抽烟时候的事儿了,刚从禁闭里出来的我整个人像魔怔了似的,感官麻木,反应迟钝,然后小疯子给了我一包他打赌赢来的烟。那之后,我好像再没抽过。不,又或许后面也零星的抽过几回,呵,谁记得清呢。
花花的信躺在地上,安静柔软得像一封情书。不用去读第二遍,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他说他最怨恨的小朋友不是一开始就不搭理他的而是那个和他玩了一天之后又跑掉的;他说比起一辈子没开心过,宁可偷来这么一段时光;他说我不会再粘着你了;他说哥,保重。
我是一个记性很破的人,可我却能清楚地数出来这么多年花花叫了我几回哥。
因为,就两次。
一次是上回用手机打字,哥,我,然后就没了,因为我没让他说完。
一次就是这回,终于说完了,却是告别。
如果是电影,这会儿就该峰回路转了。比如花花忽然回来了,这是喜剧片;花花没回来,但我马上追出去然后就顺利找到花花,这是爱情片;我马上追出去可是没找到花花,我自己让车撞了,这是韩国片;我没追出去也没让车撞而是直接拨通了花花的手机,对方接起却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然后告诉我这号码他已经用了许多年,这是惊悚片。
随便想想,好像哪一个都挺带劲儿的。
可我偏偏在最他妈垃圾的文艺片里,导演不着四六,剧本云里雾里,没思想,没台词,甚至没一个表情,如果我现在像大话西游里那样变小钻进自己的心里,估计会情不自禁念上红楼梦的戏文,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没数自己那天到底干掉多少烟,反正茶几上的全抽了也没过瘾,后来干脆把小疯子塞在茶几下面没开封的整条新烟拆了,继续吧嗒。小疯子和周铖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客厅的烟雾缭绕,还以为着火了,再后来他们瞧见了花花的信,便懂了。
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有一个会骂我,比如当初就劝我如果不能持之以恒就干脆别去招惹花花的周铖,我以为他们之中起码会有一个人劝我赶快去追,比如感情反射速度永远大于理性反应速度的小疯子,但是都没有。前者只是叹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后者则耸耸肩,说,这样挺好。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虽然这几个月来我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花花和小疯子周铖都是一样的,哪怕前者多出个弟弟的身份,这些年积累下的感情大家也根本相差无几,但实际情况却是我差点儿用烟把自己熏死,而周铖和小疯子只是一声叹息。我不是怪他俩薄情,而是猛地意识到如果有一天离开的人变成了周铖或者小疯子,也许我的反应会和今天的他俩一样。
后来想想,那真是乱得要命的一天。花花留书出走,我往死里抽烟,周铖拍我肩膀,小疯子说这样挺好。然后呢?
然后小疯子换好衣服往外走。
然后周铖伸手拦住。
然后就没我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