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刚出狱的臭流氓。
“那女的怎么回事儿?”我终于听见自己问,“你们骗他说这房子是我爸给大军的?”
姑父没有说话,我要努力听才能分辩出他低沉压抑的呼吸。
小疯子切了声:“还用问嘛,那女的是他们儿媳妇,肯定是说没房不嫁,然后刚才那疯女人就骗她说你的房子是你爸留给大外甥的,这不就把人骗进门儿了。”
我知道小疯子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想听见当事人亲口对我说。
印象中姑父永远站在姑姑背后,一副随从的样子,说的话从没有算数过,拍的板还没有刷的碗多,明明一天到晚在外辛苦赚钱,可却连像样的烟都抽不起,因为姑姑给的零花钱实在有限。但,姑姑是老娘们儿,弟弟是大军子,而这个人,我却愿意叫他一声“姑父”。或许是小时候每次他跟着姑姑来家里做客,都会偷偷给自己糖,又或者是在老头子打我的时候,说上一句,不能这么管孩子,你听听他怎么想,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妈离开那年,我去问每一个遇见的人,他们都说你妈是跟着野男人跑了,唯独这个人,说我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了工作,为了赚钱,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
我从来没信过这番话,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年。
我也从来没忘记这番话,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咱们……下楼去说行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带着狼狈,带着恳求,甚至,是一丝丝害怕。
是啊,对于他来说我再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我是一个坐过五年监狱的劳改犯,他应该怕我,他也必须怕我。
“行。”可他对于我来说,还是当年那个心存善意的长辈。
这不是一个晴好的夜晚,月亮被云彩遮住大半,星星见不到几颗,整个天空像一块死气沉沉的幕布。
站在楼下的花坛旁,小疯子还不满地絮絮叨叨:“我就闹不明白干嘛非下楼说,站楼下他就能说出花儿来?还不如就在门口需要的时候还能拉那俩女的出……”
我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絮叨不情愿地停止。
姑父瘦小的身体被拉出淡淡的影子,看不清虚实,映在地上,仿佛随时会消失。
深吸口说,我缓缓开口:“说吧,我听着呢。”
男人抬头看我,目光因为害怕而闪烁,但却依然没有移开:“大军是去年结的婚,当时没有婚房,我和你姑姑把老房子卖了二十六万,然后六万块钱办的婚礼,二十万付了一个首付,可那个是期房,要两年后才下来,我和你姑就想反正你还有两年才出来,你家这边房子又空着……”
“所以你们就住进来了?免费替我看房呗。”我冷冷一笑,“那真是辛苦了,你们看得挺好,看得你那儿媳妇都以为这房子你们家的了。”
男人局促起来,明天脖子开始泛红,然后一路蔓延到脸上:“一路,我们真不是存心占你房子,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呢,男人说不下去了。我并不意外,甚至应该说,我很感谢他说不下去,起码,他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老实木讷,笨嘴拙舌。
“姑父,”我的称呼让对方僵了下,一瞬间,我觉得特不是滋味,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我们这一家人,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我不想把事情弄的那么难看,可我蹲了五年监狱,五年啊,我在里面拼死拼活的劳动,没日没夜的做彩灯挖石头,我差点儿连命都丢在采石场!”
“一路……”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身上半毛钱没有,今天从监狱回来的钱还是这小孩儿帮我出的,他比我早出狱半个月,溜溜儿搁监狱门口冻了十来天就为等我,就为我说过我有房子我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地儿住!你们全家要过日子,可不能把我的日子绝了啊,老娘们儿刚才那架势就好像是我要逼死你们,可实际呢,这是你们他妈的要逼死我!”
“……”
“我知道我在里面这几年,我爹一直是你们照应着,包括后来出殡,办丧事,我都记着,我冯一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你们总也得给我一条活路,对吗……”
我也再说不下去,我他妈没出息的自己把自己说哭了,操!
别开脸,我抹了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手里忽然被塞进几张钞票,没等我看清,就听见姑父沙哑而急切的声音:“这几百块钱你先拿着把今晚过了,明天,就明天中午,咱们再一起吃个饭,我肯定给你个交代。”
四百,我估计这是眼前男人这个月全部的可用资金。
“冯一路你个没出息的……房、房子要不回来,找的宾馆也、也破……还不如回监狱再蹲几年得了……”
“知道你心疼我,那也不用哭吧。”还是抱着我的腰嚎啕状。
“谁他、他妈心疼你了,我是心疼我自己……哇……”
我哭笑不得,一边摸小疯子的脑袋一边劝:“行了,不都说明天给咱们一个交代了么,就一晚上还熬不过啊。”
“熬不过!我想吃酱大骨,呜——”
“……”
小疯子一直哭到下半夜一点,总算痛快了,开始精神抖擞地数落我。
“你就是脑残,看不出他用的缓兵之计么?还交代?交代个毛!”
“我真是开眼界了,你家这亲戚极品啊,妈的占别人房子还他奶奶弄得三贞九烈!”
“我给你说,那房产证上肯定还是你爹的名字,只要咱去找律师,一告一个准儿!再不行我给几家电视台打热线,现在电视台就爱排这家庭伦理节目,要不就派个小分队给你调节调节纠纷啥……”
我只觉得有无数虫子在耳朵里爬,终于,扛不住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怎么同样蹲监狱我没这么广阔的见识呢。”再不搭茬我能被他活活说死。
“看电视啊,你当我这个半个月除了吃就是睡?”小疯子得瑟起来,恨不得我自掐腰向天笑,“咱现在要重新进入社会了,必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能耐!”我好笑地刮了下某人仰上天的鼻子,“赶紧洗洗睡觉。”
小疯子撇撇嘴,却还是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我疲惫地倒进床里,过往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过。我问俞轻舟要不要跳段芭蕾,我给花花饭菜他死也不吃,我一个人飙唱支山歌给党听,我在王八蛋别回头的叮嘱中转身……
从未想过,外面比里面还要难。
但,出来吧,出来了你才拥有自由,再苦,再难,与之相比都没了重量。
小疯子洗好后见我在床上呈大字状发呆,一屁股坐上来,正坐到我的肚子上:“想啥呢?”
好么,幸亏我下午没吃啥东西,不然这会儿就翻江倒海了。
把人掀下去,坐起,我才没好气道:“想你干嘛不回家,非跟着我这没出息的吃苦。”
小疯子是父母双全的,这事儿十七号都知道。
没心没肺的好处就是无雷区,不管是乐意的,不乐意的,总归炸不了,所以容恺只是老大不愿意地皱起眉头,嘟囔:“干嘛回去,我在里面那么多年他们一次没来看过。”
“好歹也是爹妈……”
“屁。”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非常。
小疯子起先没注意,后来把电视机频道调了一个遍,才发现我安静得有点儿不对劲,一回头,看出我不爽了。
丢开遥控器,小疯子爬过来戳我腿,一下,又一下,特认真,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腿,而是金华火腿。
“他们把房子卖了,听说搬到xx市了,那头有个科研基地一直想要我爸过去,而且走的时候我妈就已经又怀了,他们有指标,可以再要一个……”小疯子的声音闷闷的,却异常平静。
我第一次听他讲爹妈,还不如不听。
“所以你就别劝我了,也别说什么血浓于水的废话,血浓于水是因为血中大部分为水,然后还有红细胞蛋白质白细胞无机离子等等,故而浓度才……”
“睡觉。”
“啊?”
“我说你别叨叨了,赶紧睡觉。”
“冯一路,你一点都不热爱学习……”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有一幢大别墅,然后十七号都出来了,天天在我的别墅里唱歌跳舞喝酒哈皮,他们说外头果然比里头舒坦,他们说再也不会二进宫。然后我就醒了,额头都是汗。
是的,外头比里头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