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 罗夏至等人从北平火车站上车,返回上海。
这一周里罗夏至过的很是充实。又是逛故宫博物院,又是去颐和园划船, 什么北海、后海上辈子被酒吧霍霍的不成样地方, 如今是热闹又不失雅致。他还逛了一回庙会,买了些特产准备带回去给家中女眷。
可以说除了吃的不是很习惯, 基本算是没啥遗憾了。
至于顾翰林顾局长那厉害了。他家的亲戚大大小小遍及京城和城郊,他拎着从上海带来的糕饼点心一家家地去拜访, 每天早出晚归比罗夏至他们还忙碌, 也不知道尽的什么“地主之谊”!
“啊呀,要不要干脆搞个‘旅行社’算了?”
坐在暖暖的火车包厢里,罗夏至看着窗外大片被收割后的农田自言自语道。
这个时候还没有“旅行社”的说法, 想要外出旅行要么自己雇车买票,要么投亲靠友让人带着浏览本地名胜——当然了,要是“亲友”们尽是顾翰林这票货色那不提也罢。
“吃橘子?”
他瞥了一眼正在往嘴里放橘子瓣的顾翰林,后者立即摊开手掌, 露出里头吃了一半的橘子。
这秋冬时节,最销魂的味道莫过于马路上不经意飘过来的烤红薯香味和闭塞的空间里剥橘子的味道了。
罗夏至白了他一眼,伸手将剩下的橘子拿了过来。
随即莞尔一笑。
这橘子上的经络都被一一扯干净了。
罗夏至爱吃橘子,但是非常痛恨这橘子瓣上的白色经络, 觉得甚是苦涩。每次吃橘子, 都要剔的干干净净才入口, 没想到被这家伙也看了去了。
“甜……”
将橘子放入口中,感受着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浆的爽快, 罗夏至满足地眯起眼睛。
“少爷, 我怎么感觉侬现在和顾校长……啊不, 顾局长的关系是越来越好啦?”
坐在包厢门口, 阿乐一边为他家少爷剥着刚在良乡站买的糖炒栗子,一边笑嘻嘻地抬头说道。
罗夏至转头看了一眼正埋头给橘子剔线的顾翰林,这家伙嘴边的笑容快要咧到耳朵上去了。
“可能吧。”
他伸手抓起阿乐剥好的栗子肉往嘴里扔去。
一口橘子一口栗子,快乐似神仙呐!
车子开到了南京浦口火车站后,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包厢,把正躺着看书喝茶的罗夏至给吓了一大跳。
“梁大少!”
“哟,这么见外。都说了叫‘梁二哥’了。”
梁少龙半点不客气地钻进了包厢,坐到罗夏至身边,拿起桌上剥好的栗子往嘴里扔去,转头要人倒茶,好像他天生就应该在这儿似得。
黎叶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朝罗夏至问好,身边站着的是一脸无措的阿乐。
来人正是梁少龙和黎叶两人,他们刚从南京办完事儿,正准备坐火车回苏州呢。
没想到在站台上遇到了下来买盐水鸭的阿乐,这才知道原来罗夏至从北平回上海了,就在这班车上。
两人于是不去自己的包厢,直接钻这里来了。
“行啊,生意都谈到南京了。军大衣?”
罗夏至亲自拿了杯子给梁少龙倒上热茶。
“嗯,第一批是北边那边订的,已经送到天津那边去了。之后南京这批货我亲自送。”
喝了口热茶,梁少龙搓了搓手掌,笑眯眯地抬头,“这也就算了。前段时间俄国人那边居然请人递了话,说要在我这里大批订购冬季制服。哈哈!成衣——这个主意真的绝了。”
俄国轻工业一向落后,同盟国和协约国的战争一旦打起来,必要的装备自然要从周边国家采购。至于国内现在的局势也是南边也南边说法,北边有北边地界,两边也各有军需要求。
国内国外的生意都找上了他,梁少龙现在真的是在发“战争财”了。罗夏至本来还以为他投进去的那一大笔“私房钱”至少要两年才能回本,但是看现在这个形势,说不定一点就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了。
“那我以茶代酒,先恭喜表弟你发大财了。”
顾翰林拿起茶杯,三人互相碰了碰。
“好说好说,等到过年,我一定给表哥你包个大红包。聊表谢意。”
梁少龙挤眉弄眼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们两个……那啥了吧?”
“噗……”
罗夏至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顾翰林也是气的心梗的模样,手中的茶杯都差点拿不住。
“啧啧,你们这个气氛哦,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我梁少龙是谁啊?我十六岁就去‘长三堂’混日子了。我就是风月行里的班主,我是情场……”
梁少龙还在恬不知耻地吹嘘着,就被顾翰林一把捂住了嘴巴。罗夏至恨得简直想提起开水壶浇他脑袋。
最可怜是坐在包厢门口的黎叶,一脸茫然地看着里头三位的互动。
“那啥,黎叶同学。麻烦你去餐车看看阿乐他准备的怎么样了。吩咐餐车厨房切个南京的桂花盐水鸭吧,一会儿我们好好吃一顿。”
“好的,顾校长。”
打发了懵懵懂懂的黎叶去餐车车厢,顾翰林一把拉上了车厢的门。
然后和罗夏至一起,对梁少龙进行了大快人心的“欢乐二打一”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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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小时候后,当车子缓缓驶入上海站的时候,城里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了。
“梁少爷,记得去补票。”
罗夏至跳下车,掸了掸帽子,转头对着梁少爷轻描淡写地说道。
因为遇到了罗夏至他们一行,梁少龙干脆也不回苏州了,跟着他们一同来到了上海。说是要想要看看人去楼空的摩登百货,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今天就算了啊,明天必须让我请客吃饭。我想吃西餐,我们去红房子西餐社好不好?苏州都没有好的西餐社,偶然也挺想念的。”
一行人步行到外头的乘客接送大厅。
罗家的车子就在车站外头等候,至于梁少龙,好像不久前就把之前不得不典出去的“梅园”给赎回来了,那边也有佣人日常照料,应该会叫车直接去梅园。
“行啊。我也好久没吃西餐了,挺怀念罗宋汤的。”
三人站在大厅里约定明天出来聚会的时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
“请问,哪位是罗夏至,罗先生?”
一个穿着墨绿色洋装,烫着精致的s头,手里拿着一只手包的女士走到他们面前。
这女的看着三十多岁,打扮的还算可圈可点,可惜面色有些憔悴,不知道是不是受旅行之苦的关系。
“我是罗夏至,请问您是哪位?”
罗夏至转身,对她谦虚地笑了笑。
“罗先生您好,我是姓唐,知道罗少爷要回来,特意来找您的。是这样的,我有些事情想要找您聊一下,不知道您……”
这位唐女士为难地看了看顾翰林和梁少龙两人。
“哦,那我们这边说话。”
罗夏至看她谈吐气质不俗,以为她是哪位重要客人,或是客人的女眷,于是示意两人可以到一边去谈话。
可能事关生意,梁少龙和顾翰林识相地离开他们两步。
在包厢里憋了几个小时,梁少龙忍不住掏出香烟,在窗户旁边抽了起来。
“哎,别盯着看了,都是你的人了,跑不掉的。”
将烟叼在嘴上,梁少龙看着顾翰林回头对着罗夏至一瞬不瞬地迫切盯人的样子,开口讽刺。
“她,那个女人,说今天是特意来火车站找夏至的?”
“是啊,怎么了?有点年纪了,可能是哪家的少奶奶吧。”
梁少龙侧过头,也跟着上下瞟了两眼,不经意地说道。
顾翰林的眼神从女人看似价格不菲的衣物,移到她的鞋尖。
白色的鞋尖上都是泥点子。
他们的火车从苏州开过来的时候,确实遇到了一阵小雨,但是现在已经停了……她穿的那么精致漂亮的衣服,手包也看着不错,为什么会忍受自己的鞋子上的泥点?
她是走路来的火车站……一个少奶奶,连黄包车都坐不起了?
“夏至!”
“糟了……小夏,离她远点!”
这兄弟两人同时察觉出了不对劲。
扔掉了香烟,梁少龙和顾翰林大喊着朝正低头和女人说话的罗夏至狂奔过去。
听到呼叫声,罗夏至惊讶地转头看着他们两人近乎扭曲的表情,还不等他弄明白,便觉得眼下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一把匕首。
匕首边涌出的鲜红的,属于他的鲜血。白色刀刃反射出面前的这位“唐女士”露出的狰狞笑容。
“罗夏至,去下面陪我男人吧。”
女人本来还称得上是娇俏的面容此刻只能用夜叉恶鬼来形容。
她一把推开罗夏至摇摇欲坠的身体,用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捋了捋自己散落在额头的凌乱发丝,喉咙里发出僵尸一般的“呵呵”声,双眼通红地咒骂道。
“你们这些有钱人,把我们当做驴马一样驱使。我男人死了,你们都不放过他,不放过我们……我都逃到周浦娘家了,你们还要派记者来骚扰我们。好啊,你去死吧,我看你死了,还怎么来害我们!”
只可惜,现在的罗夏至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捂着胸口,他缓缓地向下倒去。
天花板上吊着的一排排巨大吊灯,在眼中只是一片全然的白;行人的尖叫,顾翰林和梁少龙的怒吼,在耳中化为一声尖锐的耳鸣。
他感到自己应该是摔倒在了地上,只是胸口是那样的痛,那肩背落在水泥地上的疼痛反而不足为道了。
“夏至!夏至!”
顾翰林扑到他的身边,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双手颤动地扶住他的肩膀。
“臭女人,杀了你!”
梁少龙掏出大衣里的手~枪,对着那疯女人作势要开~枪。
“不!少龙,留活口!”
顾翰林第一时间用干净的手帕用力压住罗夏至的伤口,同时抬头对着梁少龙喊道。
她不能死。
他们这次从天津回来的到达时间,除了罗、顾两家家人,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口口声声说是罗夏至害她,这又是谁灌输的思想?
这女人绝对不能死!
“啧!”
梁少龙干骂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女人身边,不顾她的嚎叫挣扎,将她的双手拗到背后,然后从旁边一个全然呆滞的旅客的箱子上扯下一根麻绳,将她绑了起来。
“夏至,夏至,能听到我说话么?”
顾翰林用力地按压着伤口,阻止大出血。
“我……”
罗夏至张了张嘴,然后吐出一口鲜血来。
“别说话,是我不对,你别说话,保持清醒就好。黎叶已经叫了救护车了,医生马上就到了,你要坚持住啊。”
顾翰林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吐血的一幕。他不敢松开压迫止血的手,大叫着让梁少龙,让他脱下外套盖在罗夏至的身上,防止他低温过低。
“表哥,你不是大夫么?你救救他啊!”
看到罗夏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败了下去,梁少龙急的拼命用手敲打着脑袋——是他糊涂了,表哥现在既没有药,也没有针,怎么救人!
此刻,整个火车站的接送大厅都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尖叫声,奔跑的脚步声,还有不明所以的群众以为发生了混战,在里头的人想要出去,在外头的人想要进来,怎是一个“乱”字了得。
黎叶和阿乐逆着人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公用电话,分别拨打了救护车和巡捕房的电话。那边听到了罗家的三少爷居然在上海火车站遇刺了,立即派人前往救助。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让医生过去啊!”
“全部给我呆在原地不准乱动,巡捕房抓人!”
十分钟后,救护车和警察到达,和他们同时到达的,还有上海滩的大报小报记者。他们就像是逐臭的苍蝇一样,甚至赶在医生之前,朝着倒在地上的路夏至扑去。
闪光灯此起彼伏,照的罗夏至的脸愈发苍白,几乎看不见半点血色。
“让开,不要影响医生抢救。”
护士小姐转身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却不见这些人有丝毫收敛,镁光灯闪的反而更加厉害了。
“这位先生,请问你和罗三少是什么关系?事发的时候您也在现场么?”
“这位先生……啊,这不是新任的教育局的顾副局长么?怎么您会和罗三少在一起呢?能说一下当时发生的情形么?”
有个之前跑过教育新闻的记者认出了顾翰林。
“让开,你们没有听到护士小姐说不要打扰到医生救人么?”
顾翰林面如铁色站在一边,满手满身都是罗夏至的鲜血,眼如寒星。如同看着雠仇一般看着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
刚才医生夸他紧急处理得当,没有造成进一步的损伤。但是天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懊丧——世代相传的医术,多年前就读医学院的经历,在此刻除了捂住伤口,他居然什么都不能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代表着生命活力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消逝,看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地减弱,手边却没有一支针,一瓶药可以帮到他。
他错了么……当年选择弃医从文,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连心爱的人都无法救治这样的结果么?
“你们让开,你们这样围住他,我们怎么把病人送到救护车里?”
医生在实施了简单的止血包扎后要将人抬离现场,但是这些记者只顾着围观拍照,居然没有一个人肯放出一条通道。
“砰!”
就在此时,一声枪响将本来乱做一团的大厅炸的顿时平静下来。
记者们回头,发现是那位新出炉的局长大人,此刻手里拿着一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手~枪,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统统让开。”
顾翰林冷着脸,将手~枪抬起,指向了一个怼着罗夏至昏迷的正脸不停拍照的男记者,“不想死的话,就让出一条路!”
记者们吓得纷纷放下手中的相机,医生和护士趁机抬着担架朝站外奔去。行人们也纷纷避让,免得真的吃一粒“花生米”。
顾翰林走到大厅前,转身将手~枪抛给了梁少龙。
“这里就拜托你了。”
说着,也跳上救护车扬长而去。
接过手~枪,梁少龙走到刚才那个拍照拍的最嚣张的记者旁边,亮了亮手里的家伙。
“认识这个玩意儿么?”
“认……认识。”
“认识我是谁么?”
“认识,认识……梁大少爷好。”
记者一脸苦相。
“哦,我还以为‘青龙堂’解散后,这上海滩上没人知道我梁少龙的威名了。劳烦你还记挂着我。”
梁少龙将没有拿枪的手伸到记者面前,“拿来吧。别逼我动刀动枪啊,少爷我今天见了血了,心情不好。不介意再见一点。”
男记者不敢多说一句,立即将相机里的胶卷拿了出来,双手递上。
梁少龙将手~枪放回衣兜里,双手将胶卷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拉——所有胶卷全部曝光作废。
“我警告你们,别给我乱写,否则要你们好看。听到了么!”
“知道了,梁少爷。”
他指着记者们的鼻子一个个地点了过去,然后跳上了警车,往巡捕房去了。
好歹他过去也是公共租界的华人探长。虽说有句话叫做“人走茶凉”,不过他走是走了,这些年的关系可没落下打点,也是时候去露露脸了。
第二天一早,上海滩的大小报纸登出了头条新闻便是罗夏至遇刺案件,《申报》甚至为他出了一个号外。
正标题:时迈百货罗家三少遇刺,凶手为妙龄少妇,前“青龙堂”少帮主疑似牵涉其中!
副标题:一起命案牵出多方巨头。这究竟是情杀,还是黑道刺杀?!
“册那!我都说不要乱写了,居然写成这样!”
仁济医院的病房走廊里,手里拿着最新报纸的梁少龙破口大骂。
“关我屁事体啊,我真的只是路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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