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日, 按说除了营业员和值班经理,像华越这样的人事部经理是不用特意来上班的。
不过因为临近六月末的年中绩效考核,为了不把工作都积压在月底, 他还是带着一个部门助理回到了办公室上班。
要说偌大的百货公司, 只有两个部门是罗三少亲力亲为手把手抓的:一个是广告部,还有一个就是人事部。
尤其是人事部, 罗夏至基本上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处理各种人事分配和考核问题,所以这个部门的人自然也都是他的心腹。
平时华越走在百货公司里, 那是绝对昂首挺胸的。
每天跟在罗三少身边轮流汇报工作的顺序, 秘书郑杰森下来就轮到他。每当跟在少爷身后,一层层巡视整个百货公司的时候,他觉得他一米六的身高都能挺拔到一米八。
他的工资也是仅次于销售总监, 和财务总监那是平起平坐的——当然了,少爷早就有规定,公司内部不准互相透露工资和奖金,违者一律开除。如果是人事部的职工透露出去的, 那么还要追究违约金和法律责任。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为自己的工作能力骄傲,认为自己的部门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直到刚才……
就在他回办公室准备加班的时候, 看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居然放着整整一打的辞职信!
昨天他下班之前还没有见到过这些辞职信,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下班之后,或者今天他来加班之前, 被人放在了桌子上。
赶在周末辞职, 简直就是其心可诛!
因为罗夏至有过规定, 不管是什么人递交辞职信, 哪怕是扫厕所的保洁阿姨,人事部经理都必须在24小时内和他谈话,了解辞职的原因。
这个年代自然不存在什么《劳动法》,签了长约的员工无缘无故辞职,是需要支付给公司违约金的。在如今这种糊口都艰难的时局下,员工宁可赔钱也要离开现在的公司,无疑是一件大事,必须深究到底。
而且,那可是整整十二封辞职信啊……华越一封封打开的时候手都在不断的颤抖。
普通柜员有之,楼层经理有之,居然还有重金聘请过来的高级西洋乐器部经理!
拆完这十二封辞职信,华越整个人都瘫坐在办公椅上,和他的助理面面相觑。
“华……经理。”
助理咽了咽口水,嗓音干涩。
“打电话,汇报给三少爷吧。”
这事儿太大了,十几个人集体辞职,已经超出了他们人事部可以处理的范围了。关键是这时间赶的也太“寸”了——周末,月末,年中考核期限前——要知道,人事部也是有绩效考核的。他们考核的内容里就包括离职率这一项。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个年中考核,人事部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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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夏至带着顾翰林,直接跳上车就回到了百货公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带着他,可能是因为刚才他被自己打脸打的太厉害了,出于自虐心理,想要和顾翰林一起见证“悲剧”。
不……
罗夏至闭上眼睛,将脑袋靠在汽车椅背上。
他刚才是真的六神无主了。
大哥这几天出差去宁波谈生意,宅子里都是女眷。慌乱之下,他居然想也不想就拉着顾翰林的手出门了。
感觉手背被人轻轻地拍着,罗夏至微微张开眼,从眼镜下方看到顾翰林的右手此刻正搭在他的左手上。
微微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就好像是母亲在轻拍小婴儿的后背。
让人安心,放心。
他心中一动,本来就没打算抽回来的手,干脆直接将他的手反握住了。
或许,这个沉稳的男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在他心中占了一块很重要的位置了吧。
顾翰林没先到罗夏至居然会反握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依然貌似正在闭目养神的罗夏至,又朝前头看了看专心致志开车的阿乐,然后微微地勾起嘴角。
只是把手收的越发的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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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夏至赶到公司之前,华经理已经命令递交辞职信的那部分员工停止工作,等待谈话。因为时迈百货的员工采用的是轮休制度,故而今天参与谈话的员工只有八位。
罗夏至刚步出升降机拐到走廊上,就看到以华经理为首的一排人垂头丧气地站在他的办公室前,头上一个个都顶着一块乌云似得,一片阴郁之色。
“罗经理……”
听到走廊那头传来的脚步声,华经理抬头望了过来,一脸的如丧考妣。搭配上他那矮墩墩的身材,委屈的不似一个年过四旬的高级职员,反而倒像是个考试不及格的胖子小学生。
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一脸愠色的罗夏至,把头低的越发朝下面。明明是六月里了,罗三少的一张玉脸却好似飞霜,连眼镜后的那双略微上挑的眼睛,似乎也比平时尖锐了很多,让人看了害怕。
“华经理先进来,其他人根据职位,由高到低,一个个进来谈话。”
罗夏至压低声音走进了办公室,房门关上的声音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着三楼的楼层经理看去。
他舔了舔嘴唇,为自己暗自打气,然后敲了敲门。
此人姓姜,不过三十五六岁,有留学背景,原先是罗氏商行员工,极会钻营,而立之年就成了外贸部副经理。
在得知罗氏百货筹建的消息后,嗅到了快速升迁的机会。二话不说主动向罗云泽提出想要调去三少爷那边工作。于是四年内一路从筹备委员会成员,升为三楼楼层经理。
三楼,是整栋百货公司格调最高的一层楼,基本上贩卖的都是外国进口的高档奢侈品和贵价品。因为囊括了男士们喜爱的钟表部、相机部和文具部,因而被外界称为“上海滩绅士沙龙”。
到这层楼来消费的人不能说非富即贵吧,至少也是个洋行、银行的中高层职员,俗称“克勒”。不过也有对“白相”很有研究的小开来偶然开开荤,见识见识这些瑞士进口的欧米茄手表,英国进口的派克金笔,美国进口的柯达相机——一卷正牌的柯达胶卷就抵得上一个普通职工半个月的生活费。
这么一个体面,前途无量的工作,姜经理说不要就不要了。
看着罗少爷冷冷地哼着,华经理紧张地掏出怀中的手帕,在他那大而无毛的脑袋上来回擦拭冷汗。
罗夏至快速浏览了这十二封辞职信,辞职的理由各个冠冕堂皇:有要回家娶妻的,有要回学校进修的,还有……老家写信要他回去“农忙双抢”的!
不过,在这辞职的十二个员工里,有五个都是三楼的职员,都是姜经理的直接下属!
“姜经理,明人不说暗话,是‘摩登’的人来挖角了是么?”
对于罗夏至那么直接明了,姜经理先是愣了一下,本来还略带拘谨的身子逐渐舒展了开来。他翘起了二郎腿,将背脊完全靠到了沙发上。
“我承认,确实是‘摩登’那边高薪聘请了我,他开的工资是我在‘时迈’的两倍不说,并且愿意替我支付违约金。”
“姜经理确实是个人才。”
“李家的二少爷李兆基在一年前就找上我了,不过我那时候没答应——他们那大楼那时候才打了个地基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啊。不过李家确实求才若渴,这些日子时不时地找到我,态度又陈恳……”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说到底,他还是不将这个平日里总是温温润润,客客气气的三少爷放在眼里。如果今时今日坐在他对面的是罗云泽的话,绝对不敢如此放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姜经理是在上个月……也就是‘摩登’开始抄袭我们的广告的时候,转变了主意了吧。”
罗夏至也微微后仰,下巴微微抬起,双手手指交叉。
“是啊,我没想到李家的兄弟做生意如此有想法,有胆量。细细思量一下,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
罗夏至眼神微动。
“没错。”
姜经理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罗夏至的办公桌前,双手重重地撑在桌子上,直直地望着他。
坐在一旁沙发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顾翰林,就像是上弦的弓一般紧紧地绷住身体。
只要这个姓姜的敢有半点逾矩的行为,他保证让他在三秒之内失去知觉。
“罗少爷没有听错。我在时迈百货作死做活,不过是个每个月收入一百块的高级经理而已。就算加上年终奖,一年收入也不过才一千五百块。”
“一千五百块还不够高?”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普通人一年能赚个一百块就已经算是高薪了。
“一千五百不算少,但是李家可是答应要给我股权的。这意味着我年年都可以参与分红,甚至有资格参加摩登百货的股东大会!”
罗夏至一时语塞,没想到李家兄弟想到了期权股票这一步。
“罗少爷是对下面的人很好。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给人打工的,东家不做西家做,哪里有钱去哪里。但是有了股权就不一样了,那就是自己的事业了,罗少爷以为呢?”
“好,好,好!”
罗夏至连说了三个“好”字。
第一个“好”,是无奈;
第二个“好”,是钦佩;
第三个“好”,是决心。
果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这么多年来仗着自己百年后的学识和经验步步走在人前,心中难免对这个时代的“土著”有所轻慢。却不曾到能在这个时代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必然也是领先于时代的精英——尤其是能在上海滩这个码头上混得好的人,那必然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小看了这个时代的人,就等于小看了这个时代,这个英雄辈出,商业奇才辈出的时代——是他失算了!
罗夏至面色如霜,做出了“请”的手势,让姜经理出去。
“具体的赔偿金问题,只后华经理会和你具体商谈。也希望剩下的两天时间里,姜经理能做好交接工作。”
这年头自然没有什么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报备的说法,不过按照时迈百货的员工合同拟定的条款,辞职面谈结束后的三天内必须完成各项交接工作,如果拒绝交接直接走人,违约金将会翻番。
姜经理轻哼一声,理了理西装正准备转身出门,却不想旁边一直坐着的陌生男子突然起立拦住了他。
“侬是啥人?要做什么?”
“我是南洋男子学校的校长,顾翰林。有件事情想要请教姜经理。”
“校长?你要请教什么啊?”
姜经理一脸莫名其妙。
罗夏至也颇为好奇地看着他,猜不到顾翰林要做什么。
“相机部是姜经理负责的么?”
“那是。”
“我有一个学生,前几天得到一部相机带到学校里来玩,上课摆弄的时候被班主任没收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姜经理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我刚才坐在旁边无聊,就翻看了一下放在那边的剪报——都是这两个月来时迈百货公司在各个报纸上打的新品广告。那个莱卡相机要本月底才会发售,但是我的学生可是月初就带到学校里来玩了。”
“想必那个学生家中富贵,是我们公司的vip贵宾。要知道,高级贵宾都能提前一个月享受到新品的。”
姜经理无所谓地说道。
“但是那个学生被叫到办公室谈话的时候,却说他那个相机,是通过‘黄牛’在黑市上买到的。而且那位学生家境虽然不错,但也只是小康,想必还没有资格做时迈的高级贵宾呢。”
顾翰林笑道。
“你,你什么意思啊……”
姜经理倒退半步,紧张地看着朝他投来审问视线的罗夏至和华经理。
“这个人莫名其妙,说的什么,我压根没听懂。”
“听懂没听懂,等巡捕房的探长来了再说吧。”
罗夏至朝华经理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马上拨通了中央巡捕房的电话。
“拆白党”勾结“黄牛”扰乱经济,这在民国也是犯罪行为,严重的还要游街枪毙。
把他交给巡捕房和工部局处理,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了,罗家的律师团也不会放过他的,必然要吃几年牢饭,然后赔个千把万。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种事情只要有人作保,也翻不起什么花头,关键是李家兄弟愿意不愿意花钱捞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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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勒——collar,就是洋行中的雇员。一般现在把早年上海接受洋派生活的老头子叫做老克勒。老克勒的奥义不在老,而在于够不够洋派。我爹这种就不算了,至少会英文,会品洋酒,吃西餐,听爵士乐,对上海的老建筑老掌故如数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