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蝉鸣不绝。
武昌的湖北国防大学附属医院内,喜儿指挥雷猛和十几个警卫员用竹竿驱逐这些鼓噪的小家伙,生怕影响产房内的二夫人。都说女大十八变,陆荣廷当年为拉拢杨秋走夫人路线送来的小丫头如今已是明艳照人,所以警卫员们一边掏蝉虫还不停地挤眉弄眼,可随着雷大滚刀肉狠狠咳嗽两声,一个两个全偃旗息鼓,没辙谁让雷少校捷足先登了呢。
小丫头月眉弯弯,笑得雷猛七荤八素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后,才掩着嘴角一路小跑回产房伺候,路上还差点和焦急等待的杨秋撞了个满怀。
产房内一声声痛苦地尖叫让杨秋心都揪了起来,连忙拉住喜儿:“快去看看,怎么这么久。”
喜儿点点头,赶紧冲进产房伺候,苗洛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由于芮瑶年纪偏大,所以全家上下都非常焦心,就连吕碧城都从上海发来电报询问消息。医生护士来来回回,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杨秋也不好打搅只能来回踱步缓解焦虑。
“副总统不用太担心,医生说没什么大事。”
蒋方震和医生聊了几句,复杂的地缘政治斗争和内部问题都不是他擅长的,所以从欧战结束后就专心留在国防大学任教,此次杨秋突然让芮瑶回武昌待产有些出于他预料。白银危机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些,还在军报上发表文章谴责英美商团,但具体内幕却不清楚,借此机会旁敲侧击的问道:“副总统为何回武昌呢?南京陆军总医院的水平要比这里高些。”
“这里是瑶儿的老家,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所以希望回来待产。”杨秋看看他,避开主要话题继续说道:“百里,有件事要和你提前打个招呼。从明年起国内军校每年要增加500国外军校生名额,这些人从哪里来你别问,给我留心点就行了。”
“500军校生?”蒋方震有些错愕。随着国防军走出神秘被各国研究,英美法甚至德国都提出要求希望能互换军校生,但此事杨秋一直压着没答应,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呢?而且每年500可不是小数目!难道是白银危机谈判的添头?
“我们如今已经有了武昌、保定、云南等军校,500生源倒不算多,只是会不会泄密呢?”蒋方震还是有些担忧。但杨秋却没正面回答:“压箱底的东西要看牢,同时我们自己也需要进步,他们进来其实也是一种促进。”
见杨秋不愿意正面回答,心里藏不住话的蒋方震本来还想问问清楚,但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扭头看去萧安国和范良山几人带着一些商贾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当年芮瑶的心腹常四。
自从芮瑶嫁给杨秋后,常四就退隐江湖接手长江运输公司,改组后的长江运输公司后不仅借欧战机会挤垮多家外国公司,还收购了他们的全部船只,如今专责内河运输的它们已经拥有各类船舶170余艘。除长江货运公司外,四海和五洲两家海运公司的负责人也来了,不久前无意问道规模时就连杨秋都吓一跳,没想到当年一句戏言居然成真了。
平时不声不响的芮瑶已经攒下份雄厚家业。三家上市船运公司,总计拥有61艘各类万吨轮,102艘近海轮,170艘内河江轮股东数百,全部员工加起来有数万,基本控制长江水道、南洋和近海船运业务,总资产已经高达数亿元之巨。但这也是顶峰了,因为杨秋已经决定出售名下一些非主要产业,从自己身上率先打破垄断,所以三家公司中除控制远洋航线的五洲海运公司外,其余都将拆分然后出售。
常四是看着芮瑶长大的,心焦如焚开口就问:“副总统,帮主怎么样了?”
杨秋没怪他不懂礼貌,相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谁是真心真意,扭头看看产房的紧闭大门,反过来安慰道:“四叔别太担心,刚才百里已经问过医生,说没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
常四和几位负责人听说没大事心里都轻松不少,想起另一件事又连忙说道:“副总统,各家兄弟筹足了1000万两白银,正想着要给您送来呢,您看。”
“送去南京找张文景,他会兑换成民元给你们的。”毕竟是芮瑶辛苦建设起来的航运公司,杨秋虽然从不管这些事情,但也不忘叮嘱道:“马上就要立法全面禁止金银交易,手里有金银的话尽早去兑换成民元。立法后金银价格肯定会大跌的。”
蒋方震正愁没机会问问白银危机的事情呢,听到后呵呵笑了起来:“副总统,您这个算以公谋私吧。”
“是吗?听松坡说,也不知谁悄悄让夫人写信回娘家,嘱咐趁金银价高全卖了呢。”
“哈哈。”
几句玩笑缓解了气氛,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上层消息灵通人士,就算再爱国也不会放过这种小小的发财机会,何况将金银出售给国家实际上是帮助了币改。
但这种事也有利有弊,利则在于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国家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能利用各种渠道迅速帮助身边的人完成弄农商到工商转变,弊端是权钱交易和以权谋私等违法行为。此事上杨秋采取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政策,毕竟他很清楚,在资本早期无论哪个国家都避免不了这种事情,不如把主要精力放在立法和打击违法行为上,所以格外重视司法部和廉政公署的运作。
大家正在聊天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陡然传来,心思全部在产房内的杨秋健步如飞冲向大门,身后蒋方震等人也纷纷抱拳道贺:“恭喜副总统。大喜,大喜啊。”
片刻后,发丝凌乱的苗洛满脸喜色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喜儿小丫头更是嘴快,见到杨秋就喊道:“恭喜副总统,是位千金,医生说母女平安。”
苗洛生了个儿子,现在芮瑶又替他生了个女儿。子女全都有了,所以杨秋连眉梢都透着喜气,但还没开口身后又是一阵响亮的笑声传来:“哈哈夫人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陆征祥携夫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尤其是培德夫人因为一直没能有孩子,所以见到用布兜包住的杨家千金喜爱的不得了,苗洛见状干脆将孩子给她抱着,三个女人顿时叽里呱啦丢下一堆男人去看芮瑶,连杨秋都被挤了出来。
大家热闹但陆征祥心底却有些秋秋,他和夫人因各种原因至今膝下无欢,所以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父亲。萧安国心细,看出他的神色后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子欣老弟,俄国特使回去了?”
陆征祥摇摇头。白银危机弥漫全国,但他却不闻不问只管和加拉罕的谈判,这次来也是汇报谈判进度,简单介绍了几句:“俄国的要求是,可以发表宣言承认我国收复的国土,但要求停止支持高尔察克和杜托夫,停止对舒米亚茨基等人的围剿。从叶尼塞河东面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地区撤出,还在下通古斯卡河流域纠缠良多,因为他们认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和下通古斯卡河不属于原满清国土,所以不能承认。还要求签署两国和平协定,西北地区驻军减少到10万人,大家都不要出现修建要塞等刺激对方的战争行为。”
蒋方震听完立刻说道:“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不能放手,叶尼塞河是第一道防线,失去后仅靠东西萨彦岭支撑防线或有不足。一旦真有战争俄军就能顺利直插北海省北方,从贝尔加湖北端深入进来。舒米亚茨基和高尔察克的条件到不算离谱,但我建议看俄波的最终胜负再做决定,要是莫斯科赢了,高尔察克也就没价值。至于下通古斯卡河。”
“下通古斯卡河流域绝不能让!”
蒋方震话还没说完就被杨秋果断打断,这条偏僻和荒凉的河流如利剑般从北海省直刺北方冻土区纵深,从军事角度看价值不算很大,因为当地都是原始丛林,常年天寒地冻不适合军需。问题是下通古斯卡河地下埋着世界上最大的煤田。通古斯煤田面积约104.5万平方公里,600米深度内地质储量17450亿吨,含煤层总厚最大1500米,且大部分都是优质无烟煤!虽然从开采成本和价值上说不如阿钦斯克露天煤矿,但这个煤矿战略价值太大,即使民国煤炭产量达到10亿吨,这里也可确保开采1000年,对缺乏石油资源的中国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战略储备矿。
大家都不知道杨秋是如何得知下面有这么大煤矿的,但既然出自他口肯定有几分把握。这么大储量的无烟煤田让几人目瞪口呆,这绝对是世界罕见的,所以连原本认为可以放弃换取其它地方利益的蒋方震都立刻改口,认为应该沿下通古斯卡河修建一条专用运煤铁路。
开发的事情几十年内杨秋都不会想,因为西伯利亚地区有足够煤炭资源可供发电和工业用途,倒是南京的事情放不下,问道:“汉格尔他们的人来了吗?”
“所以条件都已经谈妥,全权代表最晚将于三日后抵达,签字也应该就在几天内。只是。”陆征祥此次来主要是为这件事,说完后却目露难色,支支吾吾:“此事已经传开,不少人认为您出让利益太大。有卖国嫌疑。民党和共和党都指责不该签署协议,不该将那么多重大项目交给英美资本家,要求收回合约重新谈判。”
“大总统和总理都很担忧,特意让我来转告您,一定要早作准备,以免被人戳了脊梁骨。”
杨秋点点头,心底很感谢黎元洪和唐绍仪在这件事情上的全力支持。其实他早料到会有这种问题,毕竟这次赌的有些太大了。而且连续战争胜利已经让很多人开始高估自身实力,对他们来说一口气开放这么多外资进入,其中很多还是事关国计民生的项目,没反对声不可能。所以当苗洛建议回武昌暂休,他就干脆以退为进避开南京纷扰,却没想到陆征祥还是追上了门。
大家都沉默下来,对杨秋一口气开放这么大规模外资也有喜有忧。喜得是彻底约束外国银行,将它们的交易权利全部收回,拿回占全国近半的白银储备,很多原本需等到第三个五年计划才开工的项目也能提早开工。忧的是开放力度太大,很容易导致被外资渗透慢慢控制国家经济命脉,尤其是币改后两年就必须开放保险、民元结算这几项,可以说风险极大。而蒋方震则担忧500国防交换生会使一些先进战术和作战思想外泄,导致将来的对手愈加难以对付。
怀揣着各种各样心思的白银谈判就在这种氛围下抵达终点。
国会上,贝祖贻代表财政部首次公开了政府和欧美达成的经济合约。一石激起千层浪,国会议员们同样有着蒋方震等人的担忧。汪兆铭趴在桌上,逐字逐行的分析着合约每个细节。从程城法案后,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满脑都是如何打击国社和杨秋,实现黄克强等民党老一辈的梦想。
但让他奇怪的是,合约内虽然充斥着要开放给外资的项目,但核心的货币权等国家利益却完全看不到。这让他心底生疑,欧美明摆着是冲打压民国,破坏经济建设来的,所以他到底靠怎么保住核心利益的呢?到底是什么交易能让欧美放弃到手的利益?要知道和核心货币权相比,这点外资只是表面吓人。
汇报还在娓娓的进行下去,越到后来,听取汇报的国会议员们越是心头沉重,就连占大多数的国社议员都觉得,杨秋这次过于托大了。一口气开放价值50亿美元的外资领域,相当于让外资重建一个目前的工业规模出来。这就是说5年后,民国国土上就会出现两个打对台戏的工业资本集团!民国本身就没彻底掌握核心制造业,一次开放这么大,等人家产品出来质量和技术压过自己,自己的工厂岂不是要倒闭了?
汪兆铭对经济不甚精通,但民党内却有经济高手,这就是如今的水利部长廖仲恺。对这个廖仲恺,汪兆铭是既觉得好却又很头疼。好是因为他在程城法案后一跃取代伍廷芳成为民党仅有的政府部长,头疼的是廖仲恺已经隐隐成为民党少壮派领袖,与李烈钧成为民党军政方面的两大支柱。这些少壮派和他们这些人不同,思想温和希望停止与国社对抗,转而专心做在野党监督政府,为此还积极推动与共和党的合并。
更重要是,两人已经隐隐威胁到他在民党中的地位,连章士钊都数次表示两人有接任民党主席的能力。
但这种经济问题又不得不求教对方,最后只得靠过去悄悄问道:“仲恺,这个合约非签不可吗?”
从地方一跃进入中央,廖仲恺自己也有做梦的感觉,所以在水利部长位置上竭尽全力,总希望能做出些事情来,扭转国人对民党的误解。所以他对此次合约中涉及水利的项目格外关注,听汪兆铭问自己,连忙说道:“不签就是一半的白银收不回来,白白耽误数年发展时间。我的建议是签,你看这里面的几个大水利项目,靠我们自己没五年别想开工,现在可以先搞起来,省事多了。”
“可这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要是洋人到时候擅自提价什么的,我们很难约束。”汪兆铭还是很担忧。但廖仲恺却不这么认为,反问道:“提早五年和管理困难相比,季新兄觉得哪个更容易弥补呢?”
汪兆铭没回答,他也知道时间更重要,毕竟早五年建设和晚五年是两码事,但却又觉得太便宜杨秋了。他现在最想知道杨秋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后者偏偏暂避武昌,拉出个毛都没长齐的贝祖贻顶在前面解释合约,让人感觉是拳打棉花无法发力。合约是不得不签,不签国家经济更加困难,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对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都要进入修生养息发展的民国来说最怕就是耽误时间。
但他最想知道杨秋到底出卖了什么东西?他可不信这份合约会如此简单,手上明明握着可以翻盘的实力,却用这种方法结束!只能说那个人还有后手。但这个后手是什么呢?他到底打什么算盘呢?中国的崛起难道非他不行吗?自己和民党的未来就真没机会了?
外患胡子不解除,内部又在按他的思路改革调整,等这些全部完成他会带这个国家走一条什么道路呢?要知道,程城法案后,他距离真正地独裁,甚至距离皇位都只有一步之遥啊!
汪兆铭不甘心。
在他的不甘心中,摩根和罗斯柴尔德家族全权代表抵达南京,并与8月3日在上海与南京政府签署《民国经济合作与外资开放协议》,后来该合约被简称为《民外合约》。根据合约,自签署当日,两家掌握的白银储备全部以1:18的价格出售给中国政府,而中国政府则用外资进入后的土地金来偿还这笔欠款,同时中国政府正式将包括杭州湾特大枢纽港、哈尔滨石油冶炼等数十个大项目出售,并同意英美在青岛、广州、芜湖等地建设重工业项目。
根据合约,所有外资工业项目最早于1921年初开始动工建设,为约束,合约最后还加了一条,就是所有项目都必须出让部分股权给中国政府用于监管,同时一旦出现一年以上的经营困难,导致无法继续履行合约等情况,民国政府有权直接增加股份继续经营或赎回整个项目。
合约签署后不久,唐绍仪下令币改!
国会以最快速度通过民国经济和货币改革法案,确立民元纸币为全国唯一结算货币,废除所有金银货币功能,废除原货币体系,采用欧美采用的金汇兑制,并强行将民元和每克黄金比价固定在1:1上。黎元洪也签署总统令,禁止全国私人黄金和白银交易,所有黄金和白银交易都必须通过央行进行。同时,财政部也立刻出手,针对白银危机中暴露出来的漏洞,将股票、期货、外汇、保险等金融项目全部分业经营,建立起管理这些金融市场的专门机构,开始在脆弱的民国金融体系上增加一层又一层抵御风险的外壳。
8月15日,中俄第一次谈判破裂的同天,民国金银市场陡然巨变。之前还维持1:16的白银价格瞬间跌至1:22,黄金价格也同时暴跌。金银作为货币的时代终于结束了,民元地位被确定后除了收藏和作为首饰外,金银开始大量流入市场被央行回收,加上民国政府再次对南洋发行2亿民元金银保值债券回笼金银,使央行金库储备暴增,仅两年时间金银储备就增至3200吨黄金和3.5万吨白银。
这是后世经济学家们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
美国用债券固定国内金银禁止留出,中国也强行用政府法令冻结!两种不同手段的最终结果是加剧了世界经济的通货紧缩,后来的经济学家这样说道:“中美是经济危机的制造者,因为他们联手扣押了占世界总量的一半金银,当英法意等国从欧战恢复期中走出,并制造出天量消费品时,却发现因货币供应不足市场严重萎缩。”
相反的是,大量之前投机白银,挤兑白银试图发财的人开始遭殃,白银暴跌导致很多人身家缩水,很多赌博白银的工厂主不得不宣布破产。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广州、杭州、江苏等地失业工人进行了民国建立后的第一次罢工。
面对这种情况,广州日报甚至以《经济上的布列斯特合约》为标题,质疑这么大规模开放外资涉嫌出卖国家利益!对政府的强制收缴金银法案更是提出批评,而所有矛头又都直指正在庆祝女儿降生的杨秋身上。
风波不大不小,但对杨秋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完全做好准备,角逐世界的脚步才刚刚开始,更多更凶猛的浪潮还在等着他。
1920年,这个充斥潜伏着无数阴谋阳谋,奠定未来中国的年份就在这种喧嚣中终于结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