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刘姐回来, 龚海还是没能哄好刘娜。
刘姐烫完尿布之后, 见龚大夫还傻傻地站在刘娜的床前, 这是因为自己在,不好意思说道歉话?可自己洗一块尿布磨蹭了快半拉小时, 也够意思的了。
于是她向着刘娜的心劲上来了。
开口相劝道:“龚大夫, 要不你先回家吧, 别气得刘大夫回奶了, 让孩子遭罪。”
龚海明白刘姐这样说的道理,但他如默哀一般地又在刘娜的床头站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娜娜, 我先回去了。你一定别生气啊, 我回家就劝我妈回去。”
“好。明天你妈不走你就不用过来了。省得我看着你就烦。”
龚海没办法, 只能反复跟刘姐说,请她多用心照顾好娜娜和六六,然后才拿起他妈妈带来的东西回去了。
*
龚海意料中的狂风暴雨,在他进家门的时候,果然劈头盖脸地朝他倾泻过来。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这不止十个十五分钟了。”龚老太太憋了半天的火儿,在看到提着自己带来的包裹、明显在儿媳妇哪里受了排揎而垂头丧气的儿子时, 忍不住喊出来。
“妈,你小点儿声。这时候邻居都睡觉了。”龚海着急。
老太太则一脸不以为然。
“让邻居都听听, 你媳妇是什么人。你去医院取趟东西,两三小时不放人, 我这边洗澡等着换衣服的……”老太太情绪激昂。
“妈, 不是你想的那样。”龚海急急辩解。
“那是哪样, 你给我说说。”老太太逼问儿子。
龚海嘎巴一下嘴,没法把刘娜不给自己进门,还是值班护士帮自己叫开门的话说出来。
老太太看他那样子更气了。
“你还是不是我儿子了,啊?你是不是在医院听刘娜在说我不好我不该了?我也不要求你孝顺,可就这么点儿的小事儿,你让我等了多久?你心里眼里都是那个狐狸精,我要你这个儿子有什么用。”
龚海被这话挤兑得愣住了。他等母亲发泄完了,才硬着头皮解释道:“妈,你说娜娜睡得像猪,她没说你什么,她跟我生气来着。那个她才生完孩子,我进不去病房,我就只好在门外等着。所以,就回来晚了。”
龚海越说声音越小,老太太越听火越大。
“你说你,啊!你偏要找个大学生,娇滴滴的什么也不会干,完了把你关门外头你就硬挺着,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了?”
龚海委屈:“那我能怎么办?我能踹门进去把娜娜从床上拽下来打一顿?妇科病房也快住满了患者的,那还不得招惹患者去医务处投诉我啊。”
“那刘娜就不是个好媳妇。你是瞎了眼娶了这么个样子货。”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妈,你说什么话呢。娜娜也是医大毕业的,人家做口腔科大夫,挣钱也不比我少。我前年考职称外语没过去,去年还是娜娜帮我复习的。”
“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她哪那儿都好。你是不是要做那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勾当?”
龚海叹气。硬着头皮承受亲妈的再一□□风骤雨。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劝了亲妈消火。听着听着他憋不住了,咣当扔出一个大雷:“妈,既然你看不上刘娜,儿子都给我生了,你还看不上,我也不想在中间受夹板气了。明天早上我就去找院办开介绍信,我离婚。这回你满意了吧?!
“什么?”老太太吃惊地张大嘴,差点儿闪掉了下巴(嘴张得太大,容易导致下颌关节脱臼)。
“你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我去洗个澡,我都一天一夜没睡了。”龚海在老太太震惊的状态里脱身。他回大房间拿了换洗衣服就进了洗手间。然后他在洗手间磨蹭了很久,他下意识地期望自己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小房间睡觉了。
然而并没有。
老太太坐客厅里等他呢。
“小海,那个我不是要你离婚……”龚海妈妈说得挺难为情的。“那个刘娜这才生完孩子不到一天,你提离婚成什么了。咱们不能这么干。这事儿传出去,到哪儿咱们都经不住讲究。”
“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妈,我去睡觉了。”龚海心里憋着一股气,得了儿子的喜悦,经过亲妈的这番折腾,自己成了省院的笑话了。他转身回了卧房,并在他妈妈赶过来之前把门插上了。
插门声气得老太太跺脚,她使劲地拍了两下门板,龚海在里面装聋作哑。
*
老太太不依不饶地拍门,气急败坏地在房门外喊:“龚海,你给我出来。我可没让你离婚。”
龚海拉开房门,问:“那妈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老太太被儿子问住。但她接着说:“娜娜装睡不理我,难道她还有理了?我大老远的带着东西来看她,她这样对我,还不行我说两句啦。啊?你也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们俩这么干,我明天去找你们单位。”
“妈,你不用去单位找领导。我说明天上班去院办开离婚介绍信,就真去,一了百了。孩子你这就抱回去,怎么样?”龚海很严肃、很认真地说
“什么?孩子我抱走?他,他才出生一天啊。”老太太傻眼。
“刚才吃饭你不是跟我说你就喜欢这孩子吗?”
“那刘娜也不会舍得给我啊。”老太太下意思地拉出刘娜做反驳论据。
“没事儿,我去医院把孩子抱回来,你抱了孩子走就是了。不过,妈,我可跟你说好啊,娜娜她姐夫是博士是科主任,在院领导跟前能说上话,这离婚手续办完了,我可能要被调到没什么奖金的岗位,一个月也就130多块钱,这孩子我最多能给你30块钱买奶粉。”
“30块钱?”老太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的手指头点到儿子脸上。“你雇人看孩子,一个月还要50块钱呢。”
“你是我妈,你看自己孙子还要钱吗?”
老太太被噎住,转而羞恼道:“那我也没钱贴给你养六六啊。”
龚海沉吟了一下说:“那孩子就给刘娜好了。我是没能耐带一个才出生的孩子。”
“我没说要你离婚啊。”老太太看儿子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她真有点儿着急了。这儿媳妇才生完孩子一天,自己来了,儿子就闹离婚,这、这贴膏药还不得粘到自己身上的?那母子不得成仇了?
龚海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肘,看着他妈妈的眼睛说:“妈,以后我就等你给我娶媳妇了。娶个你喜欢的。我的条件还和原来一样,必须要本科毕业的,这个是不能改的。对了,至少得医大毕业,得比刘娜漂亮的。”
老太太气得脸孔扭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还至少得医大毕业的?我上哪儿认识医大毕业的女孩子。”
“那我再找一个还不如刘娜,我干嘛离婚啊。”
“你这离婚带着一个孩子的,人家漂亮姑娘就不是大学生,找不着没结婚的小伙子了找你?”老太太被儿子彻底带歪了方向。
“妈——你可不能这么说。孩子归你带着,我就是有孩子,可也没在我身边,和没结婚的也没差多少。 ”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你不能离婚。我现在还没退休,没空给你带孩子,也没钱贴给你儿子的。”
“那你留钱想干嘛呢?贴给我弟弟?”
“你哥俩不愧是一个爹的种。你弟弟就算计着我退休了,把孩子扔给我带,你又这样。”老太太恼怒,口不择言说出了原来准备藏在心底的另一件事儿。
“妈,是你自己说退休后要带六六的。不是我要你带的。”龚海跟他妈妈说了这半天的话,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他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妈,你是不是怕我弟把孩子扔给你、还不给你带孩子的钱,你就要把我儿子抱回去当挡箭牌,我还能给你一份带孩子钱让你赚?”
老太太被儿子说中心事,气道:“我赚什么赚!你弟媳妇一天到晚挑唆你弟弟,说老龚家的孙子就该奶奶带。我好容易把你们几个拉扯大了,我凭什么还要给他们白带孩子。”
“那你就不带啊。”
“我不带?我不带他们家的孩子,将来我老了你管我?我上你们家来?刘娜现在就没把我放眼里,将来会有我老婆子的好?”
龚海感到很悲哀。既有自己弟弟算计的原因,也有自己妈算计自己的原因。好一会儿之后,他面呈悲凉道:“妈,你是我亲妈,你心里对我弟他们不满,今天来了医院朝娜娜发火,你可想过我的日子被你这么一搅合,我往后得怎么过?”
老太太呐呐:“可我年底退休了,退休金也就100多块,给你弟带孩子,出力不说了,还要贴钱。再说你妹妹也怀孕了……”
“妈,你是不是想帮我妹妹带孩子?”龚海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
“我不帮她怎么办?我老了万一瘫炕上起不来,我能指望你和你弟给我伺候巴巴尿?!”老太太的真心话脱口而出。
龚海沉默了一会儿,自己亲妈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他缓和了语气,认真地对母亲建议道:“妈,你就是不带我弟的孩子,将来你老了他也会管你的。到时候我们兄弟俩出一样的钱,让我妹伺候你了。”
“你弟到那时不出钱怎么办?”
“有法院呢。到时候去法院起诉他得了。”
“那多丢人啊。”老太太很坚决地摇头。
“那你想怎么样?”龚海困得烦躁起来:“妈,你为自己想的都很周全了,然后我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年底你把孩子送回去。”
“我不离婚,孩子肯定送不回去的。你真要孩子,那以后就得照我弟那样给我娶媳妇。咱倆先说好,我没钱给你,你至少得把孩子带到上学。”
老太太恼怒:“你比你弟弟还能算计。”
“那我不是为你离婚的嘛。”龚海摆出一幅理所当然的气恼模样说:“我儿子留在这面,医院的托儿所对双职工是不收费的。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把孩子送回去,花钱又看不到孩子的。还有,你也别想着等我妹生孩子了,就把六六给我送回来。”
她气道:“龚海,我养大你,供你读完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妈,你上回说一碗水端平,我弟我妹他们结婚花的钱,与我读大学比,只多不少。你我心里都有数。再说我都答应你老了给你钱,还把孩子送回去给你带了,全都可着你的心意来,你怎么还不满意。”
“你妹妹2月份生孩子,你怎么就不能把孩子送回去两个月。”
龚海生气,前面都说了不离婚孩子没可能送回家,自己这亲妈怎么就……
“妈,家里是平房没暖气没有上下水。大冬天的,我把孩子送回去,俩月再接回来,年底他才多大?满打满算才五个月。你想过孩子会生病没有?他病了我要不要回家?请假就要扣奖金。要是没奖金,我一个月就那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我的日子怎么过?”
“那——我退休了,过来你这边帮你带俩月?”
“不用。孩子都适应托儿所了,你带俩月又得送回去,尽折腾孩子了。再说家里还有我爸呢,你也不能丢开我爸不管啊。”
“你爸巴不得把大孙子弄家里来。可他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我岂不是退休比上班还累?”
“那你帮我妹妹带孩子不是一样?”
“你妹妹只白天把孩子放咱家,晚上会接走的。我帮她是人情,帮你弟弟带孩子就是应该的。我就是把你弟家的孩子跟你们一样带大、再给他娶了媳妇,在你弟弟和他媳妇的眼里,那也是我应该干的。”
“妈,他们就想你给带孩子,你怎么躲都是没用的。我妹妹的孩子放在咱家,他们就把孩子扔给家里了,你能不管吗?”
是啊,那孩子才几个月大,自己能不管吗?老太太愣住了。
“所以,妈,你就别想用带六六去躲过给我弟带孩子。” 龚海不善言辞,但他能考上医大,证明他的智力没问题。自己亲妈这里外里的算计,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事儿。
龚海困倦,但仍强打精神头给老太太分析:“妈,你要给我妹带孩子,我理解、我支持你。可你不给我弟带,除非你不在家,那你也没法给我妹妹带了啊。”
老太太沉浸在怎么躲都没用的提醒中。她再没听龚海说话了。
龚海万分疲惫,又见亲妈注意力不在自己话上,他就说:“妈,我去睡觉了。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
“你赶我走?”
“妈,你又不是真心想看孙子,留在这儿和娜娜又处不来,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说出口后,龚海心里非常难受。要不是母亲来信,反复说等娜娜到预产期了她过来,自己今早不会给她打电话的。
自己还以为母亲是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我怎么不真真心想看六六了?”老太太的眼圈就红了:“我来看儿媳妇看孙子,呆了一天就回去,你就没想到别人会笑话我?”
“可是,妈,你那么说了娜娜之后,你们再怎么相处?娜娜说你不走她不出院。全院的人明天都要笑话我了。”
“好,好,我走。”老太太气呼呼地回去小房间了。
*
翌日七点刚过,李敏就和小芳来给刘娜送早饭。保温桶往桌上一摆,李敏朝刘娜伸出手:“来,六六儿,跟姨姨抱,让你妈妈吃饭。”
刘娜把六六往李敏怀里送,小人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立即哼哼唧唧要哭。李敏赶紧又拍又哄:“六六儿,是姨姨抱呢,姨姨最喜欢六六了。六六乖。”
李敏拿出全部的精神去哄龚健,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觉得疲惫了,但幸好小人儿没哭。
“李大夫,你真厉害。六六昨晚被吓了一下,开始的时候离了奶/头就哭,刘大夫抱孩子坐了半宿。”
“哎呀,那怎么行!娜娜你可别坐下腰疼的病根了。”
“但愿吧。”刘娜的情绪不高。
“怎么就吓着了?这屋应该够安静了。龚海呢?他干嘛去了?”
小芳给刘娜盛饭,刘姐也抓紧时间吃饭。
刘娜气哼哼地说:“龚海他妈妈来了,说话大声把孩子吓着了。”
李敏咧嘴尴尬,这话不好接茬。自己稍不注意说点儿什么,很可能就被这个刘姐传走样了。这是梁主任反复告诫自己要小心的地方。
“那龚海呢?他不在吗?”李敏没接刘娜的话茬,但也没冷落她。可是注意力已经从跟刘娜说话,又转移会小人儿身上了。她继续抱着六六在屋里溜达,轻声细语地、非常有耐心地、专注地哄孩子。
刘娜见李敏把孩子哄住了,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喝汤、吃饭,她这一夜没休息好,人是又困又饿。小芳看她吃的太急,就悄悄提醒她:“娜姨,你慢点儿,别呛着了。”
“嗯。我知道。我不快点儿吃,怕他一会儿醒过来不是我抱着,我可能又被他缠住了。我早晨去趟洗手间,他给我能从头哭到尾。”
李敏看向刘姐。刘姐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俩人的脸色都不好,可见昨夜是不轻松了。
等刘娜吃完了,又去了一趟洗手间,李敏把孩子递还给她自己抱。“娜娜,孩子可能尿了,你自己换尿布。我今儿还有手术,我得赶紧回去了。”
“嗯,那你赶紧走吧。”刘娜上床坐好,她接过孩子,在刘姐的配合下,给孩子换尿布。
李敏看着在收拾保温桶的小芳,对刘娜说:“你有什么事儿吩咐小芳了。”
“好。”
李敏出了妇科病房,在电梯间遇上来看刘娜的冷小凤。
“有手术。”李敏用食指匆匆朝上比划一下,就与冷小凤错身。她挤进了电梯,冷小凤进了妇科病房。
*
李敏匆匆查房,赶在早会前几分钟站到长凳边。她要先等陈文强入座才好坐下。就听护士们嘻嘻哈哈地在说:“龚大夫昨晚被他媳妇关在病室外面,靠门坐着睡着了,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李主任,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不?”
“我才从那儿回来。听说孩子被奶奶说话声吓着了,刘娜抱孩子坐了半宿。”
“真的?”好几个护士一起问李敏。
“嗯。”李敏点头强调:“我知道的就是这样。”
“我倒看着龚大夫一早送他妈妈去汽车站。”
“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上回我家亲戚来做ct,就找的龚大夫。”
“哎呦,这老婆婆才来了一天,就被刘大夫撵回去了。这也太……”
李敏见说到刘娜身上了,不高兴地说:“咱们都不知道详情,怎么好说是撵。”
“那李主任,你知道龚大夫他妈为什么回去吗?”
“我没听说龚海他妈妈要回去。但我知道他妈妈还没退休,应该是不好请假吧。”
陈文强坐下,听了几句后不耐烦地说:“护士长,人到齐了没?交班了。”
护士长一听陈文强的话,知道他是反对再聊这个话题的意思,立即拍拍手说:“交班。”
一言毕,满室静寂,落针可闻。然后就只有夜班护士念交班笔记的声音了。
……
术后的患者都念完了,轮到今天要做手术的了。
“十二楼4病室2床,患者男,年龄67岁,食管癌术后两周,吻合口瘘。患者一般状态良好,生命体征平稳。体温37°c,脉搏88次/分,血压136/85mmhg,呼吸18次/分。今天拟在全麻下行吻合口瘘修补术。”
“十一楼2病室3床,患者男,年龄45岁,诊断斜坡脊索瘤……”
石主任和陈文强的面色凝重,因为胸科这台手术比较棘手。最怕患者是在支气管膜部瘘,术后几乎没有愈合的可能,而且极其容易继发感染。石主任只跟陈文强私下提过,他就没见过支气管膜部瘘痊愈的。
而十一楼这个斜坡脊索瘤,术后发生感染的几率就更高了。而且这个患者的肿瘤比较大,颅底破坏严重,手术创面大,术毕就要做颅底重建,也不是轻松易于的手术。
等护士交班完毕了,绷着脸的石主任就说:“今天的手术都棘手,科里术后的患者也多。老杨,你和郑大夫看家,你俩小心点儿。”
“是。”杨大夫和郑大夫异口同声。
“陈院长,你有事儿没?”石主任问陈文强。
陈文强说:“没事儿,留科里的同志认真些。”
“是。”护士长加进来回答。
“李主任呢?”石主任问李敏。
“我没事儿。”
“散会。送患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