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院的所有外科大夫, 投入到急诊抢救手术工作中的时候,眼科大夫杨卫华正坐在医大的阶梯教室里上课。同班同学都是在职的研究生。
她是91年秋天开始读在职研究生的, 开了省院的先河。这是医院领导心照不宣的默许。
能从渐行渐远的、已经夫妻离心的婚姻里脱出来,她开始是感到无限的轻松。每天在家睡到自然醒, 然后父亲的小车会送自己去省院上班, 洗衣、做饭、搞卫生, 所有的家务事,完全不用自己伸手。若是没有儿子小志,她一度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光阴。
可是儿子的存在, 天天在提醒她, 过去的十年婚姻不是一场梦。对于母亲想让儿子每周去前夫那儿住三天的打算,她开始是反对的。
可是儿子愿意。
后来她还发现儿子经常在中午的时候跑出学校, 去四海酒家吃中饭,甚至有时候撑到晚饭只对付几口,为此她不得不悄悄跟儿子商量, 能不能中午少吃一点儿。
儿子给她的回答让她膛目结舌。
“妈, 我不是看四海酒家的东西好吃。我就喜欢看饭店的人在我的那页写上一串的菜名, 我就喜欢下一次再去的时候, 看到我爸的签名。那些他已经付过钱的签名。以前我跟他要两块钱交卷纸钱都挨骂。”
杨卫华很困惑,这样的事情, 她不想给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知道。她不想告诉妹妹, 更不想告诉母亲, 免得招致无穷无尽的指责——“当初劝你不要跟那个穷小子, 你偏跟。你提携他十八年……”巴拉巴拉, 没完没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为此她花钱去求助心理医生。
钱花了,事情没解决。
今年春节,儿子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更让她怀疑自己的过去了。
“我爸爸做菜好吃,非常好吃。比阿姨作的好吃。”
王大志在家做饭?杨卫华震惊的合不上嘴。儿子却在母亲的逼问下,说出不仅做饭、还洗尿布、拖地……
他怎么能这样?以前和自己过日子的时候,油瓶子歪了都要喊自己、不会顺手扶一下的人。
然后杨卫华就一直活在眩眩乎乎的状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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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坐在一起的同桌捅捅她:“杨卫华,下课了。你对象刚才在门口晃了一下,是不是又来接你了?”
杨卫华朝这个临时同桌、经常搭乘自己丈夫的小车回家的女人笑笑,说:“我跟他说了今天去我妈那儿,他怎么又来了。”
同桌的女人脸上涌上失望,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要一个多小时,搭个便车不用二十分钟。可是杨卫华不回家,她就没办法了。
但她藏起自己的失望说:“你对象对你真好。这么大岁数了,还每次上课都接。这是把你当小姑娘宠着呢。”
杨卫华收拾了书包,对同桌的女人露出一个符合她期待的笑容,提着书包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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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我下午给你办公室留话了。今晚过去我妈那边住的。我也跟我妈说了。你怎么还来了?”杨卫华略略皱眉。
“我开完会办公室的人跟我说了。我给爸妈那边打过电话,说我过来接你下课、再送你回去,不用他们派司机来接你了。”
既然这样,杨卫华也就不勉强了。
黑色的标致车,平稳地滑入华灯盛放的省城主干路。没有多少车辆的夜晚,小车很快就到了大院附近。站岗的卫兵已经能看到了。
男人却靠边停车了。
他侧脸看着仍旧呈恍惚状的妻子问:“你最近遇到什么事儿了?”
杨卫华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卫华,你要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不论是工作上的、还是家里的,你别有什么顾虑,你对我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参详出来个办法。不管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了好几岁,又在组织部门工作了这么些年,好过你自己闷着,别闷坏了你自己,我会心疼的。”
杨卫华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男人点头笑笑,脸上带着安抚人心的、让人不得不说真话的信任和诚恳:“我也是才发觉的。我今天到教室比较早,看你上课都走神了。联想你最近的状态,才觉出不对来的。”
杨卫华沉默。
就在男人耐心即将告罄、以为不可能撬开面前女人心灵的瞬间,杨卫华突然幽幽地开口问道:“老孙,你会做菜吗?”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杨卫华的眼睛说:“怎么问起这话来了?”
“你会做菜吗?”杨卫华坚持想要得到答案。
男人笑着说:“卫华,我都四十多岁了,就是再不会做饭做菜,这么些年下来,做不好也能做熟的。你怎么想起来这个问题了?”
杨卫华躲闪男人关注的眼神,摆弄着自己的十根指头,带着深深的倦怠和无尽的疲惫说:“老孙,我发现自己不适合婚姻生活。”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男人向杨卫华略倾身。狭窄的车内,他的气息笼罩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人。专注、关切、渴望得到真话的神情,通过他的身体和语言,明白地传达给欲靠向车门的女人。
杨卫华的身体下意识地回避这种压迫,她向车门靠去。而她这样的动作让男人更警觉,也让男人在不变的温和表情掩盖下,看着她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不是你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而是我怀疑自己。你说结婚是不是应该比单身过得轻松、比单身过的好?”杨卫华躲避不开男人无声的追问,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男人不知道她心里的症结所在,只能模糊地回答道:“是。也不是。”
杨卫华疑惑,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有缺憾,就顺着男人的思路问道:“你这话怎么讲?”
“轻松自在,我们简单分成物质和精神、精神和□□这样的组合可以吗?”
“嗯。你继续说。”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会获得物质上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应该是你说的轻松吧。”男人斟酌着字眼说。
杨卫华点点头。
“精神上呢,遇事儿俩人互相支持,或是出谋划策、或是认真倾听,有的事儿仅是说出来也会感觉轻松了。是不是?”男人等到杨卫华点头之后,接着说:“剩下肉/体。实话实说,我这个年龄了,比不上二十多岁年轻时。但我们结婚这大半年来,在夫妻生活上,我是认真的,可是我做得让你失望了?”
杨卫华摇头,在男人恳切的追问下,略红着脸说:“没有。”
男人松了一口气,还好俩人之间没有不可挽回的地方。
但他接着认真地说道:“卫华,我在组织部门工作,我今年刚45岁,正是男人干事业的最好年龄段。只要我还想在工作上有发展,我就要对自己有约束,不可能学某些人的找‘小秘’。哪怕没有爸的原因,周围虎视眈眈的同志,还有那些前车之鉴,也会时刻提醒我警觉,告诫我不要因为男女关系,让自己的一生黯淡收场。”
杨卫华略点点头说:“我信你有追求。不然你也不必和我结婚。你大可以找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嗯,未婚还漂亮的姑娘,能有生育指标,你可以再生一个儿子的。”
男人笑笑,问:“卫华,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想,你说。”
“你才说的那种年轻漂亮的大学生,为什么要找我这样年龄能当爹的男人。她们渴望的是通过我手里的那点权利,达到改变生活的目的。那同你前夫,利用姿色做跳板又有何差异。至于说再生一个儿子,若是生的是女儿呢?”
?
“我与你再婚前,征求过我闺女的意见,她是同意我再婚的。如果我找个比她没大上十岁的年轻姑娘,她可就未必会同意了。别说生儿子,哪怕再生的是个女儿,我肯定对小女儿的关心会更多一些。然后依我闺女的脾气,她当了多年的独生女,能接受的可能性不大,必然会搞得家里鸡飞狗跳。”
男人想像一下那个场景,哑然失笑。他接着说道:“我得有多想不开,才要把自己弄进那样的困窘之境。设想一下,等我60岁退休了,大的因为怨恨跟我离心,小的还在读中学。你说我的晚年能安享吗?我和自己有仇吗?”
杨卫华狐疑,不敢完全相信男人的话。
“卫华。有的男人追求事业,有的追求美色,有的追求财富,不一而足。但我这人从来都算是清醒、理智。我只要最适合我的。你别小瞧了自己的魅力。如果你多笑笑,你比卫红漂亮,你比你妈妈还多了书卷气。在我眼里,那些青涩的小姑娘是没法跟你比的。”
杨卫华略羞涩。
男人接着说:“我已经有闺女了,我不想再当人梯。卫华,我们虽然是再婚夫妻,但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过到老的。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我不能立即解决了,我们一起去面对,也好过你一个人憋在心里。”
杨卫华被男人的热诚打动,她慢慢地点点头。
“那,卫华,是我们之间的什么事儿,让你感觉到压力大了、觉得不如单身轻松了呢?”
*
杨卫华十指绞到一起扭着,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说:“曾经我以为让小志的爸爸脱胎换骨了,我还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会让他始终如一保有对我最初的,嗯,热烈。
但是没有。
他对我慢慢变得不耐烦。哪怕结婚后,他就没烧过一壶水、洗过一只碗。
但我们离婚后不久,他就再婚了。他能做、会做、肯做所有的家务。而那个女人是借着家属的名义,院里才给安排了工作的保管员。是汪春艳的妹妹。”
杨卫华的眼泪不由得涌上了眼眶。她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但两行清泪还是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了。
她于是扭脸看向车窗外。
“春节的时候,你闺女说我做菜不如她妈妈好吃。我儿子说他爸爸什么都能干,洗尿布、做饭、搞卫生……老孙,我如果就住在父母的家里,我会活得轻松、自在。而不是现在这样,天天处在自我拷问里。前面的那段婚姻我努力付出全部,最后扶持起小志的爸爸了,他却因为我父亲没有让他及时地当上科主任,与我离心,而后与汪春艳的妹妹勾搭成奸。她妹夫那天刚刚因为胃癌办了住院手术。”
“卫华,论理我不该评说你的前夫,但他这做法也显得人品太差劲。你若因为他的错误伤心,是不值得的。”
杨卫华从包里掏出手绢,擦掉眼泪说:“我不是为他伤心。我要不是看到小志,我常以为那十年婚姻是一场梦。可去年夏天,你闺女说小志不该吃孙家的饭,他要改姓孙才能登门。所以小志说什么也不过去了。这事儿春节我才知道的。
老孙,我听从父母的意见再婚,是想活得好。而不是想继续过那种被前婆婆挑剔了十年不会做家务活,然后再接着被继女挑剔的日子。
老孙,你也清楚我的情况。我不是那种要依赖男人才有地方住、有饭吃、才能活下去的女人。”
“卫华,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教好自己的女儿。你说的这些我才知道。你该早些告诉我。这周末我一定好好和女儿谈谈。等她今年秋天上高中了,我就安排她去住校。”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婚姻中曾经是什么力量,让你愿意去学做菜、哪怕仅仅是做熟?对我来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想明白,为什么两段婚姻,我都竭尽全力了,却仍然要面对挑剔和质疑。”
“卫华,那都不是你的错。”
“老孙,我对你说实话,开始小志他奶奶挑剔我时,他爸爸是护着我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爸爸就认同了他奶奶/的那些挑剔是对的。
老孙,我怕了,我累了。我在一天的紧张工作和上课之后,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应对、承受这些。我尤其不想以后可能要面对你认同你闺女挑剔是有道理的那一天。
所以,这段时间我想在我爸妈这面住。我们都好好想想。你看好不好?”
*
李敏拿着自己洗澡篮子去淋浴间。坐着手术是自在了一点儿,但是避不开湿透的手术袍会浸湿里面的洗手服的可能。
又得扔一条内裤。想到一小时的加班费还抵不上扔掉的一条内裤钱,李敏有些羡慕那些男大夫们能够真空上阵。但她幸好自己早早就跟手术室的护士们穿一样的洗手服了。
李敏的这种想法说给严虹时,立即遭到严虹无情的嘲笑:“那些外科大夫,谁不比咱们长得高啊。就是矮的那几个,他们也得穿中码的洗手服。你不用担心会跟他们混穿了洗手服的。男女款式也不一样。”
李敏才后知后觉地知道,男款的洗手服有前胸的口袋、还有裤门。
她记得自己当时讪讪地对严虹说:“我还奇怪怎么每次都有人在那儿发洗手服。总从另一包给我拿的。”
等她穿好衣服离开手术室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陈文强等人在等电梯。
“老师,赵主任,吴老师。”李敏向三人打招呼。
陈文强问她:“要不要去食堂吃点什么?院里今晚安排了夜宵。”
李敏摇头:“谢谢老师,不用了。”
李敏回到十一楼归她自己使用的主任办公室,见被罩已经装好被子摊开,中间略鼓起的那一小块是热水袋。被脚露出饭盒兜的带子。
她把酒酿蛋吃完,烤馒头片和苹果则没动。漱口、换了热水袋,回想一遍血管吻合没有错漏之处,便心满意足地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