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 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有了停药和手术被后移的两位患者做榜样,十二楼的住院患者中, 临近欠费的、观望的都有了行动,该补交住院费的主动去补交了, 该做手术的也如期做了手术。
所有的医疗工作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是十二楼的任何人都没想到周五的时候,有省精神文明办的工作人员,在卢干事的陪同下到科里来调查了。
李敏下了手术在十二楼的走廊被卢干事叫住:“李大夫,你等下, 有点儿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儿?我还要写手术记录呢。”
“这事儿更重要。”
李敏只好拿着病历夹站住, 疑惑地看着卢干事催促他:“那你说吧。”
与他同行的男人立即就问道:“李大夫,听说你是住院总,你们科里所有患者的医疗你都要管?”
问题很尖锐。
李敏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说这人有病吧?拿这么大的问题问自己, 先不说陈院长是不稀得管、也是没空儿管科里的话,但科里还有李主任和石主任呢, 这是把他俩往哪儿放了?
于是她态度不是很好地解释:“住院总只是科主任的助手, 帮着打杂的。卢干事,你知道住院总的职责, 你跟他解释吧。”
李敏想绕过俩人回办公室。
那男人拦住李敏的去路说:“李大夫,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谁呀?我忙着呢。”
“你先别管我是谁。你管床的那些患者, 你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以‘救死扶伤, 发扬革命的人到主义’为己任了?”
“是啊。哪一个归我管的患者, 我都及时治疗了。”
“真的?”
“你不信问卢干事好了。”李敏侧身迈步就走。这人脑子有问题吧?既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那还来问我干嘛啊?
那男人再度拦住李敏的去路问:“你们科给患者停药的事儿呢?你怎么解释?”
“谁停药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管的这十几个患者都按着医疗程序诊治的。”她转头看卢干事问:“这人谁啊?你不是看我忙的还不够,就还给我找事儿吧。今天这个患者的手术记录我还没写,明天还有一台手术。卢科长,你想做什么?”
“那个李大夫,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卢干事打官腔劝阻李敏。“他是上面精神文明办公室派下来,是要调查周一你们科患者反应停药那事儿的。”
“周一?周一我在急诊室抢救du鼠强中毒的患者。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儿?”李敏打定主意,我就不知道,你能怎么地我?“卢干事,我要回去写手术记录了,这个是要求术后两小时内完成。你等我把术后记录写好再说这些可以吗?”
“你看我才说了你别有抵触情绪,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去年不是因为你把十一楼的漏诊堵住了,才评你为先进工作者嘛。十一楼的患者你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十二楼的事儿?再说周一不是十点多钟就让你们回科了。”
李敏用无奈的态度对卢干事:“你说周一停药,那是几点的事儿?”
卢干事想想,患者家属没到十点就已经坐到自己的办公室了。于是他便说:“你回来以后没听说?”
“没有。”李敏坚定地摇头。
“那么让患者补交住院费呢?给患者延期手术呢?”来者换了话题追问。
“住院处下了费用不足的通知单,我自然要协助护士长催促患者了。不然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管住院处的通知单?卢干事,你给我一份盖了公章的医务处文件,以后我照办。”
卢干事看看李敏,又看看那男人劝李敏:“你回答他的问题就好。别的事情不要扯进来。患者延期手术是怎么回事儿?”
“住院押金不足。补交后立即正常手术了。”李敏皱眉,那患者真麻烦。还是石主任做得好,把科里各个病种的押金数目一下子提高了,以后再不虞遇上这样的事情了。
看李敏回答得滴水不漏,卢干事从内心笑出来。他往边上退开一步,对李敏很客气地说:“那个,李大夫,耽误你写病程记录啦,你忙你忙。”
李敏看他一眼,朝他们俩个点点头,快速地从俩人中间走过去了。心里却嘀咕着这卢干事真是有毛病,
跟在她身后的俩实习生也赶紧顺着空儿走进办公室。
*
护士办公室里,吕青见了李敏进来,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很吃惊?”
李敏点点头,明白刚才走廊里的说话内容,他们大概也都听到了。
“才石主任发了老大的火呢。”吕青像说看到新年晚会有好节目一样地兴奋。
石主任拦住兴奋的吕青问李敏:“这个手术不顺利?”
李敏点点头:“嗯,挺难的。不过最后还是做下来了。”
“难怪了,这都快三点了。快去吃饭吧。”
李敏见石主任是不想吕青继续说这件事的态度,便笑笑对他们说:“那我吃饭去了。”
连续做了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她早感觉到疲惫。俩实习生一个上台一个跟着看的,跟她也是同样的状态,到现在也还饿着肚子。她得先把这俩学生安排好。
“你俩跟患者家属过去四海酒家就可以了。手术室她们都去吃饭的,你们就说我不去了。”
实习生也适应了李敏不出去吃饭的习惯,遂去找在电梯间等候的患者家属了。
李敏从在严虹家搭伙,就不去应任何患者家属的吃请了。她给了小艳一把值班室的钥匙,这样她不在的时候,小艳可以直接把午饭放去屋里。她回到值班室才打开饭盒,办公桌上的电话就不屈不挠地响起来。大有不接电话就响到地老天荒的架势。李敏没办法只好伸手拿起电话。
电话里立即传出来底气充沛的说话声:“喂,李大夫,我是老卢。”
“嗯,卢科长。有事儿?”
“啥科长不科长的。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卢干事的情绪非常好。
“谢我什么?”李敏觉得莫名其妙的。
“谢你刚才没有胡说八道。”卢干事咔嚓撂了电话。
李敏拿着听筒觉得卢干事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敲门声响起。
“李大夫,是我。吕青。”
李敏便过去开门,吕青拿着一张板凳站在门外。
“吕姐,你来还不给你凳子坐啊。”
“我这不是怕你坐床上吃饭蜷得慌嘛。”吕青拿着板凳进来。“你吃饭,我说事儿给你听。你出耳朵就可以了。”
从小姜和小陈专上特护以后,小吴上夜班,吕青就没了可说话的人,她又不想跟后来的那些小年轻的叨叨,这不就找上了吃饭的李敏。
“我跟你说,刚才那事儿吧,就是前天你们手术的那人引来的。你说这事儿整的,咱们科倒霉不倒霉!谁要出差还得多带点儿钱备用,何况是住院看病的。是不?”
李敏嘴里含着食物点头。
“所以,他周二不是被停了手术嘛,他家亲戚来了不少,但是那天谁也没说什么。术后他在监护室住了一天就转出来,他家亲戚特意过来问了,陈院长正好在,你昨天也在的。我不知道你留意没有,就是个子不高、胖胖的,带着点儿老板味道的那男的?”
李敏摇头。昨天的手术,不是,这周的手术做起来都比较棘手。下了手术台遇到患者家属来问情况,陈文强在就他回答了,他不在自己才会挑着、简单地说上几句的。但是真没注意到患者配偶以外来问病情的人。
“我猜你就不会留意这些。陈院长不是和他家说一切都挺好的嘛,这不,人家亲戚跑了两、三趟就不高兴了。把气撒到了咱们科里了。
李敏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那好歹也得等患者出院吧?这人还在咱们科里住着呢。”
“你当他家的亲戚是那么好心啊。”
“这什么亲戚啊?要不就别来呗。”
“他妹夫。他老婆的妹夫,和他是一担挑。平时与他就互相别苗头的。他妹夫刚才还当着小卢的面,在办公室里跟石主任呛呛了几句呢。被石主任顶了回去。我跟你说李敏,越是平时笑呵呵的人啊,发起脾气来越吓人。”
“脾气大的人发脾气也吓人。反正我胆小,谁发脾气我都怕。”李敏笑着接了一句。
“你还胆小?你没把天捅个窟窿就不错了。”吕青见李敏要出声与自己辩论,赶紧止住她说:“你好好吃饭,我就那么一说。”
“石主任说什么了?”
“石主任问那人,是不是每个月都拿出十块钱支持希望工程了。那人哪有出过这个钱!”吕青的眼色不屑,“呸”了一口继续说道:“然后石主任就说他亲戚不是没钱看病,凭什么不缴足医药费、就准备等没药钱的时候让大家分摊?他又不是西北那些贫穷到孩子都上不起学的人家。”
“那人还耍赖呢。说他姐夫是胶质瘤,晚做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说咱们医院不把患者的生命安危放在前面考虑,只看钱只认得钱……”
李敏嘴里含着食物笑:“他都诊断出来好几个月了。”
“是啊。石主任也是这么说的。石主任还让他去住院部查查,看看胶质瘤这个病种是预交多少住院押金。我都跟他说了,押金不够让他先住院,已经是省院通融了。术前把手术费交齐怎么就不对了?”
李敏把剩下的那点饭菜划拉进嘴,然后说道:“我记得这患者好像也是谁送进来的。不然他最快也要下周手术的。”
“我回头问问陈院长吧。是陈院长给他签的住院通知单。陈院长还不知道今天这事儿呢。他要是知道了得更上火。”
李敏赞同吕青的这说法。这周要不是早就安排好了这几个手术,他是恨不能住在icu的。“下班前,陈院长一定会回来看看的。不过你觉得他现在的事情这么多,还需要咱们告诉他吗?医务处都出面了。”
“也是。秦处长肯定会对他说的。哎,我听说中毒最轻的那个没什么事儿了?”
“是啊。”李敏把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保温桶,把羹匙伸进去刷了两下,站起来说:“那个女的一开始就没住进icu的。估计再观察几天,没什么事儿也就出院了。”
*
下班前,陈文强果然回到科里来看这周已经做过手术的那四个患者、还有明天要做手术的那个患者。等属于神经外科的患者都看完以后,他才边洗手边提高声音对等在护士办公室、还没有下班走的石主任和吕青说上面派人来调查的事儿。
“爱查就查吧。幸好现在不是‘花个八分钱折腾小半年’的时候了。这事儿咱们做的不理亏。虽然要救死扶伤,可是国家没有全额拨款工资,还让咱们自筹资金盖住院楼、买医疗器械。咱们省院现金流已经很紧张了,没有学其他医院让职工掏钱集资盖楼,就是不想临床大夫为了钱迷失了救死扶伤的初心。
可像对这患者的处理,不缴足住院费就不能手术,死因为他不属于急诊急救的危重患者之列,又没有相应的减免等证明,到哪儿咱们也说得出理。”
石主任叹口气说:“我每次参加巡回医疗,对那些看不起病的贫困户,我愿意免费给他们做手术,我真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医疗队下乡,他们不论大病小病,不论是什么后果,就那么硬生生地干挺着。
比如砂眼吧,初始一瓶5分钱的氯霉素眼药水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就是有人能拖到角膜坏死、失明的那种严重程度。但咱们科的这几个患者,他们根本就不属于这种情况。”
“都是那个肺脓肿的开了个坏头,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吕青挺生气的。“石主任,也亏得写了新的住院押金标准给住院处了,不然还得废口舌解释的。”
陈文强对着水池使劲地抖抖手上的凉水,很不屑地说:“那几个人纯粹是想用‘救死扶伤’来做道德绑架的。我让秦处长往上面打报告了。”
*
“我们这忙着抢救du鼠强的事儿,但是精神文明办这时候来科里查我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晚上在icu,陈文强把舒文臣拽出去,低声跟他嘀咕白天发生在十二楼的事情。
舒文臣听过以后安抚情绪不高的陈文强道:“老陈,这事儿你得沉住气,谁再问你什么你都不用回答。咱们正经的医疗工作还忙不过来呢。我明天跟秦国庆说一声,让他往上面打个报告,问问省厅是怎么回事儿好了。我估计这是私人性质的,院办章主任那儿并没有收到通知。”
陈文强见舒院长这么说,立即喜笑颜开道:“咱倆想到一起了。我今儿个下班前跟秦国庆打过招呼了。不过,我看他眼窝都是黑的,估计这段时间也是累得够呛。”
舒院长不悦地板起来脸说:“你就没看到我眼窝也是黑的?”
陈文强就着灯光仔细看看说:“大概是晚上不显眼吧。我说你也悠着点儿喝酒,不行就带点儿解酒药吧。”
“有什么用。人家就是想要看我这不能喝、还不得不喝的喝得要失控的样子。”舒文臣怅然道:“不喝也可以的,但难免事情办起来不那么顺利了。”
陈文强立即就恼火了:“那些人真他m的不是东西。你这是为自己吗?犯得着这么难为人吗?下回在喝酒你带上我,我跟他们喝去。不把他们都喝得钻桌子了,我就不放下酒杯。”
舒文臣觉得心里暖暖的。任何时候只要自己需要,陈文强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就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好,再喝酒我一定带着你去。”但他跟着又说道:“咱们省院的事情太多了,你把这面的医疗看好,我就后顾无忧了。”
“正常医疗是没什么问题的。我看着这几个转归也都不错,换别的人早出icu了。”
“再等等吧,du鼠强中毒没有先例可查。在icu多待两天,上面也能安心些。”更多的舒院长不用多说,陈文强领会得了。
“我倒不在乎她们在icu住多久,就是咱们的正常医疗工作都被打乱了。本来可以在icu过渡一两天的患者,这几天也不得不用起科里的监护室,人手都不够用。”
“今年夏天再跟卫校多要点儿护士。”舒院长安慰陈文强:“等明后年新人顶用了就好了。”
陈文强点点头,现在也就只能盼着这两年陆续进来的新人成长起来了。“噢,对了,小尹跟我说,老邱昨晚又打电话过来了。问咱们今年能要多少人?”
“你给他回个电话,告诉他三十人以上吧。”
“要得了那么多?”陈文强怀疑。
“要给分院储备人才的。凡是没在咱们这儿实习的,咱们得先看看人。”
“看也没用。老邱肯定会夹带私货。”
“一两个、两三个,不差太多就可以。咱们这儿是靠脑袋吃饭的,差多了大家都没意思。不像咱们省院本身的子弟,在哪科都有父辈照料着。医学院本身的子弟,要是差多了承担不起来工作,这一辈子也难熬。”舒院长说着话觑着陈文强的神色问:“你是不是想和我说点儿别的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陈文强略略扭捏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我觉得没早跟你说……”
“说吧。”舒院长劝慰陈文强:“除了生死在我眼里没大事儿的。”那语气与几十年前陈文强闯祸后一模一样。
陈文强难得地惭愧了一下,吭吭哧哧地说:“眼科的杨卫华不是考了在职研究生吗?”
“是啊。你也想考吗?”舒院长与他开玩笑:“我看你该让别人来考你的研究生才行。”
陈文强立即裂开嘴笑着顺杆爬:“你认为我的水平够招研究生的了?”
“够,早就够了。我还想着等到医学院了,看看怎么联合招生呢。不然谭教授、罗教授他们可惜了,本来他们几个在医大都带研究生了。”
陈文强轻咳几声说:“我也没想到医大会死拧着不同意联合办学。”
他俩原来的计划是这几个人继续招研究生,然后在医大上基础课。可就是没说通医大校长,省厅出面都没好使。
“所以我才准备应了医学院那边要挂教学医院牌子的事儿。咱们应了他们挂牌做教学医院,他们聘请咱们的教授合作带研究生。像罗教授他们正带着研究生的,是不需要到部里另办手续,对医学院也有好处,属于互惠互利的。但你的手续可得另外办。似乎有点儿繁琐。”
舒院长这么说话,陈文强就知道他早已经着手这事儿了。于是他真的不好意思了。但这事儿再拖就没什么意思了,也该跟舒文臣说了。
“小舒,去年老邱来送聘书的时候,他顺便给我办了合作招收研究生的资格。”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好说了。“我让李敏去参加考试了。如果她能考够分,她就是咱们省院外科的第一个在职研究生。”
舒文臣神色不变,笑着应道:“行啊。那你就是咱们省院第一带研究生的副主任医师,实打实的兼副教授了。但是李敏去上学,你的神经外科怎么办?”
“就半年的基础课呗。一周上三四次课,她也不用天天在金州守着。再说还有老梁呢,不行我就拽上他,反正以前也是他和老李给我搭手,挺挺就过去了。”陈文强见舒文臣没有不高兴,如释重负地笑了。
“这事儿我知道了。金州到底还是太远,往返不便。我回头再跟医大或者医学院商量商量,看看李敏能不能借读。不过,李敏要是能好好用这半年时间……”
“怎么个好好用法?”陈文强有些不解。
“你想想她的年龄。我家老楚生老大的时候比她现在还小一岁呢。”
陈文强龇牙:“李敏要是男孩子就好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幸好现在只生一个孩子。”
“带孩子也费心神呢。”
陈文强笑笑没当回事儿。穆杰不会永远在南边;李敏买三室一厅的房子,就是为了以后她父母过来住有地方。潘志他家请了保姆,李敏在他家搭伙,哪怕到时候她父母不来,她也应该会有样学样地请保姆。
想到潘志家里请保姆的事儿,陈文强觉得自己这一周没回去看看父母,把父母完全托付给保姆不适合。看吧,周日估计不会有什么事儿了,到时候怎么也要回去一趟。
陈文强说完要说的话,便问舒院长:“你白天说有事儿要和我说,是什么事儿?”
“噢,是呼吸科关岚关主任的事儿。”
“他怎么了?”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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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怎么样?
“他们俩口子都挺能吃苦的。他在呼吸内科也挺拿得起来的。我看医大附院那个祝教授这两天与他挺聊得来、也很赞赏他的样子。我不太了解内科的事儿,听说医大那个祝教授,隐隐有咱们省未来呼吸科领军人物的意思。”
“你说祝教授啊,他与罗主任他们一样,都是下乡后获得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罗主任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考上了公派出国留学,在日本读完博士回来的。那个医大附院的侯教授不是发现得了肺癌嘛,所以侯教授病退之前,推荐他接任做呼吸科的主任、呼吸研究所的所长。”
“这?呼吸科的教授得了肺癌?”陈文强惊呼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