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大夫昨夜辗转反侧,他知道李敏不会拿他开玩笑, 所以他把去年分来医院的本科女生, 从头到尾猜了一遍, 一直在猜想李敏会给他介绍的是哪个。一颗心忽上忽上的同时, 他也按着李敏的要求把那两条整齐地写好了。且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的挺利索, 连白大褂都换了一件干净的, 就等着李敏过来了。
李敏陪刘娜走到ct室门口, 对刘娜说:“还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刘娜摇头。
“按彩虹儿说的去做吧。”她对刘娜比划了一个电话的手势, 然后推刘娜转身,看着鹅黄呢大衣的婀娜背影往ct室里走了, 才赶紧往电梯那边去。手术日的事情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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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查完房回到办公室要开早会了, 护士长笑着说:“李大夫, 刚才口腔科刘娜给你打电话, 说是事情成了。什么事儿啊?”
“她买房子的事儿。”
“是不是你们这届女生都买?”
“和我一个寝室住的都买,别人我不知道。”
“哎呀,李大夫, 你们同学可真有钱啊。”
“爸妈亲戚帮忙凑呗。不然怎办。这回盖完集资楼,下回不定多少年再盖、有没有地方盖都两说呢。所以借钱也得买了。”
李敏笑着与几个闲聊, 直到护士长说:“到时间了, 交班吧。”
一室顿时无语,三十多人都认真地听护士交班。然后是夜班大夫张正杰主任交班。
“昨晚科里术后的患者都无任何异常。昨天夜里未收急诊患者。今天待手术的患者也无异常, 交班完毕。陈院长, 你们去手术, 我在科里看家了。”
刘大夫在他身边翻了一个白眼, 这人为了复习考试,夜班的急诊都分流去骨科和普外了。换了别人这么干,他早就得嚷嚷不想在创伤外科就滚蛋。
“行啊,那咱们该干啥干啥吧。”陈文强不是不知道张正杰目前的心思不在临床工作上,但他那人,唉,算了,睁一眼闭一眼随便他了。就当他和老程一样是上不了台的样子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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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点儿的时候,杨大夫吃完午饭回来,被护士长拦住说:“你媳妇和你闺女在值班室等你呢。”
“来了多久了?”
“没几分钟,三点整到的。你可小心点儿,别让她在病房吵起来。”
“嗯,我知道了。护士长,我有事儿出去一下。”
“和主任说。”
“主任今天下夜班。”
护士长转脸在黑板上写了杨大夫外出几个字,看到今晚是刘大夫的夜班,立即就说:“那你们可要留好人。”
和他一起回来的王大夫就说:“老杨,你有事儿去忙,我在科里看着。”
“那好,那我就忙自己的去了。”杨大夫在更衣柜里掏摸一阵子,往羽绒服里怀塞了些东西,然后过去值班室。
“爸。”杨大夫的女儿听见敲门声过来开门。
“下午有课没?”杨大夫看到女儿的表情,绝对是一个好父亲。
“有一节,我上完课过来的。”女儿和爸爸的关系一看就是很好。
“没耽误课就好。”然后他走进值班室,看着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女人说:“小芬,你这回不是像十一那次吧?”
“不是。”
“那好。闺女,这钱放你那儿,这是五千块。”
女孩子挺无奈的,谁家爸妈像自家这样啊。但是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任何一个,只能伸手接过带有她爸爸体温的那摞粉红币。离吧,离了以后就不用再吵架了。
“闺女,替你妈好好数一数。”杨大夫笑着提醒女儿。
“爸。”女孩娇嗔一句,把钱收到书包里。
“走吧,现在去院办了。”女人昂首挺胸地打头出去了。父女俩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后面。
因为有上次给杨卫华开介绍信挨批的事儿,负责开介绍信的顾干事,翻来覆去地劝说他们不要离婚。
最后杨大夫不耐烦了。“你就说你开不开介绍信吧?杨卫华她一人来开两份介绍信,违规的事儿你都敢干,你是巴不得要拆散人家夫妻。我们这过不下去了,你反倒拿捏着不肯开介绍信信。你说说你到底想敢什么?咱们是不是到舒院长、唐书记那里说道说道?”
开双份介绍信的事儿最后是被唐书记给压下了。不然轻着通报批评、重者调离工作岗位。杨大夫这样喊开了,章主任就不得不出来了。
“杨大夫,她也是为你们好。按规定都是劝和不劝离的。”
“她劝过了,我们知道了。现在可以开了吗?”
“小顾,给他们开吧。”章主任知道他们两口子的状态,绝对是全院最该离婚的一对。和他们住邻居的那几家,包括整个单元的人,都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了。
小顾这人怎么这么做工作呢!该开的不开,违规的事儿却单子比谁都大。章主任觉得有必要趁着杨大夫喊开了的机会,给小顾整整规矩。最少是全院通报批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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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夫捏着怀里好不容易得来的离婚介绍信,出了医院就上出租车,他要赶时间,别等他们到了婚姻登记处,人家下班了。好在办理离婚的工作人员,虽然到了快下班的时间了,还是先问明他们夫妻俩是否是自愿离婚,然后还对女人说:“你不要担心害怕,国家有法律的。”
在她的眼里,相貌堂堂的杨大夫,一看就是要抛弃人到中年、姿色不在的媳妇的负心汉。
女人却开口道:“是我要离婚的。”
“你确定?我给你办了离婚手续,你后悔可就没用了。”
“我不会后悔的。”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办事的工作人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杨大夫整个过程都在咬牙忍着。
“家产分割呢?”
“我们家的钱都在她手里,随便她了。”杨大夫回答。
“我拿了钱也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
女人话音提高,杨大夫立即不吭声。办事员一笑,算是看明白他们这桩婚姻是谁占优势了。
“孩子呢?怎么赡养?”
“儿子7月份就毕业了,闺女今年7月实习,我出生活费。”杨大夫不介意自己养儿女。
“咣咣”两声,铜印盖上了。红本子收回换了绿皮本。夫妻俩办好手续见到等在外面的闺女,一家三口都觉得很尴尬。
女孩张张嘴,还是没问出“你们办好离婚手续啦”。杨大夫看破了女儿的心思,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本离婚证给闺女看,然后招手喊出租车。
“你身上带着钱呢,咱们赶紧回去。一会儿在银行门口和你妈下车,把钱存上。”
“嗯。”女儿拉着不辩喜怒的妈妈坐去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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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存好钱、出了银行的大门,做闺女的就说:“妈,我回学校去了。”
“嗯,你回去吧。”
“你自己在家也要好好的啊。”做闺女的到底还是不放心亲妈。
“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儿的。”当妈妈的大大咧咧浑然是没把离婚当回事儿的态度,脸上甚至呈现出若有若无的欢喜。
做女儿的从记事起就把亲妈的行为看在眼里,怎么会相信她会为了离婚会高兴。现在的当妈妈的表现得越不在乎,做女儿的就越不放心。忍不住就做了一把贴心小棉袄,开口安慰道:“妈,你有工作,这回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我7月份就开始实习了,等房子下来了,我以后就跟你住一块。我陪你。”
女人拍了自己闺女一把,说:“瞎说什么呢,那房子你就别想去住了。那是给你哥哥留着结婚用的。你还和妈住家里。”
女孩惊讶,攥着她妈妈的手使劲:“你骗我爸的?你不是真想离婚的?”
“我干嘛要离婚啊。我又没傻。医院的人都说了,这回不买集资房,以后就没机会了。我问过费院长了,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就有资格买房。你哥哥现在这年龄了,家里不给他预备好房子,哪里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他们结婚以后就在新房子住,不和我们住一起,别管我和你爸爸怎么吵,不会耽误他娶媳妇。”
“妈,我爸知道你的打算吗?”爸爸能接受假离婚?怕是爸爸宁死都不会和妈妈复婚的。
“不知道。和他说正事没用。他心思就不在家里,都在医院那些小妖精身上。我和你说,他这些天不回家住,都是在医院陪他们科才分去的那个女大学生。”
元旦的时候杨大夫对儿女说了那天中午的事情,除了接受亲爸对自己学习上的期盼,俩个孩子都对自己的妈感到无力。
这时候做闺女的就劝亲妈说:“妈,我爸不会的。”
“不会什么?我逮着他了。一个写病历,一个抽烟陪着的,哼。”
“妈,你说我找个42岁、有儿有女的男人,怎么样?”
“你疯啦还是傻啦?世上就没有好小伙了?闺女啊,咱家不富裕,可你也别看人家有钱,就被老男人口花花地给哄住了。你告诉妈是谁,妈去挠烂他的脸,老的和你爹一般大了,怎么就敢不要脸勾引小姑娘呢……”
女孩子见自己妈越说越不像话,开口打断义愤填膺的亲妈。“妈,你认为李大夫能考上医大比我傻吗?你看她像疯了吗?她会看上我爸这么老的男人吗?”
“那也难说,你爸走出去也人模狗样的。”女人在女儿的逼问下,不敢看女儿干净的眼睛,讪讪地回避女儿看向远处。
“和我哥哥比呢?省院就没和我哥哥差不多的小伙子了?省院就没有比我爸爸年轻十岁还有能力的男大夫了?”
女人沉默了。
要说自己儿子能在省院排第一份,那是匿着良心眼儿说瞎话了。比杨卫国年轻十岁、有能力的男大夫就更多了。
“所以妈,你别再瞎想了。人李大夫挣的不比我爸少,比我爸小了二十岁,怎么能看上我爸爸啊。我爸不是说过了人家是军婚的。你可别整到部队来省院找你,把你自己的工作弄没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学校去吧。”
“妈,你还没答应我呢。要不我给我哥写信让他回来劝你。”
“还有没有点儿轻重了,你哥哥在外地实习容易吗?我不会再去创伤外科了,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
“那你答应我也别在其它地方找李大夫闹。我哥毕业了还想进省院的外科呢。妈,你要是找李大夫闹,你别忘记现在是陈院长管外科,他是李大夫的老师。”女孩子搬出她爸爸讲的这些吓唬自己的亲妈。
——“你要是惹恼了陈院长,你就耽误哥哥一辈子了。”
“好好,我答应你。赶紧的,车来了。到学校好好学习。”
“嗯。”女孩被母亲推上公交车。回头看到母亲彪悍地往出挤,引起一片的抱怨。她忍不住眼神黯淡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亲妈。
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女孩皱起好看的眉头纠结万分:该不该告诉爸爸,离婚之事是妈妈另有图谋呢?该不该告诉哥哥,妈妈和爸爸这么顺当地离婚了,是为了给他买房子呢?
要是爸爸再婚了,她简直不敢想自己亲妈会作成什么样。但有一件事儿她可以肯定,在哥哥毕业前,妈妈绝对不会现在住着的两室一厅还给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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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杨大夫可不这么想啊。他下班以后就直接回家,对着已经离婚的前妻说:“你收拾收拾,搬去单身宿舍,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了。”
“太高了,我爬不动。”
“和现在也没差多少。”
“这是四楼,怎么叫不差多少呢。除非你给我换到四楼去。”
杨大夫恨得牙根发痒,但他知道和这个女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以为我不能给你换到四楼了?走,拿好你的东西,我现在就送你去四楼住。”
一直都觉得是杨大夫对不起自己、万事都是自己有理的女人,这会儿突然说不出来话来。
杨大夫不耐烦地催促她:“走啊。什么条件都答应你了,你怎么还不动窝?”
女人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她虽然只囫囵半片地混到小学毕业,不代表她真傻、不代表她对人情世故的基本道道看不懂。她知道自己要是搬出这个门了,就再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很多东西呢,也不是一时半晌能收拾好的。再说那房子不是还没买呢嘛,你一个大男人住独身容易,我怎么也得等那房子下来吧。”
“你还要等房子下来?”杨大夫话里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女人觉得等房子下来这借口太好了。她立即就顺杆爬:“是啊,房子下来我立即搬走。”
杨大夫简直气爆炸了。“行,你就赖在这里吧。我告诉你赖着也没有用。我这房子换给别人了。”
“换给别人?你什么意思?”女人吃惊瞪大眼睛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杨大夫摔门走了。他就知道这女人不会消停地搬走的。他原本不想换房子的,现在看来是非换不可了。
夫妻二十多年,杨大夫自忖到这时候还猜不出来她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自己这四十二年就白活了。
——因为这女人压根就没打算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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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