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穿堂风,卷了些树枝上还未消融的积雪,啪嗒落在地上。
小曾公公机灵,忙打了个圆场:“圣上,今儿天冷,皇太后知道您来了,正让珠娘几个泡新茶呢。”
“不着急,”圣上随口回了,又把视线落回顾云锦身上,“不用把事情想杂了,就是做舅舅的问问你这个外甥媳妇儿,你想到什么便说。”
顾云锦笑了笑。
这话圣上敢说,她可一个字都不敢信。
可连舅舅和外甥媳妇儿都搬出来了,她真半句不答,也交代不过去。
“小公爷夫人,都察院递了案卷,留了南陵王的庙享……”
顾云锦抬眼看向突然出声的人。
韩公公忙笑着道:“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黄印名号,顾云锦自是如雷贯耳,此刻不是寒暄时候,对方忽然出言,其实是存了帮忙的意思。
否则,事关孙璧和南陵王有太多的事情可说,顾云锦不知圣上的点在哪儿,不止容易跑偏,也容易失言。
圣上倒没有对黄印的“帮忙”有任何不满,他只是问:“朕就是想知道,如果是阿渊,他会怎么说。阿渊在蜀地,朕一时不好问他,你既是他媳妇儿,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吧?”
顾云锦的确知道蒋慕渊的想法,他在南陵之事上一直讲求速战速决,如今蜀地战局僵持,东异又不知道何时发难,朝中不该在为南陵王的庙享分太多的精力。
三司日日与宗亲拉扯南陵王,哪里还能分出足够的人手去明州办了赵方史?
赵方史那个人,是东异局势的关键。
或者说,通过赵方史,把明州甚至江南官场给好好捋一捋,能减少许多隐患。
这等得罪人又要狠手段的差事,原本由黄印去办最为得当,偏他主办孙璧,根本分身乏术。
“舅舅既然问了,那我可就说了,”顾云锦道,“前回听皇太后提过,舅舅很不满意南陵王两父子的所作所为,您是想撤了他的庙享的,只是皇太后、宗亲那儿都不同意。
这回三司定案,定了留庙享,那就是证据不足,这与您所希望的其实并不一样。
不是您不想撤,而是现在撤不了。
既如此,那就再等几年,现如今又是打仗又是募兵的,各处人手都不足,总归矿山就在那儿,南陵也不会跑,等哪一天各处都空出手来了,再仔仔细细查一查南陵,真有了实证,您再撤也不迟。”
圣上眯着眼睛听顾云锦说完,下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偏过头与韩公公道:“瞧瞧,不管说得对不对,这叫舅舅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韩公公赶忙应和:“可不是。”
圣上笑着往慈心宫里走。
他不得不说,顾云锦答得并不周全,但绝对是对症下药,答到了点子上。
即便言语之中有不严谨之处,甚至说“枉揣圣意”,她一口一个舅舅,做舅舅的还真至于为这么几句话去怪外甥媳妇儿?
况且,答案里的事后算账,的确最适合眼下状况,也合他的心意。
他想,蒋慕渊亲自来作答,大抵也是这条思路了。
圣上与顾云锦算不得熟稔,逢年过节家宴上见一见,可他并不觉得,若只有一张好看的脸,顾云锦能让皇太后这般满意,她有她的长处。
当初蒋慕渊坚持娶顾云锦,把圣上塞过去的卫国公府姑娘给拒得毫不留情,圣上当然气恼,也曾问过缘由。
蒋慕渊给他的答案很简单,看脸,他就是喜欢顾云锦漂亮。
圣上彼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明知道蒋慕渊不可能那么稀里糊涂,其中必然有其他原因,可蒋慕渊东拉西扯没一句真话,翻来覆去这个姑娘最好看,连不给娶就抢亲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圣上难道还能不许他去喜欢别人的脸蛋?
可今儿个,圣上有些明白顾云锦的长处了。
她猜心思有一套。
若不然,能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能猜到阿渊会如何说服他吗?
或者说,其实最会揣度他心思的是蒋慕渊,阿渊太知道怎么说服他了,肃清两湖也好,与南陵打到底也罢,蒋慕渊清楚要如何获得他的支持,只有他点头了,蒋慕渊才能进一步说服百官。
圣上倒不介意让蒋慕渊揣度,阿渊揣度得再多再明,也只是外甥,他可以拿捏得住。
让圣上真正不舒服的是孙睿。
哪怕孙睿从没有各种方式、角度来说服他,但梦里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让圣上毛骨悚然。
他不止一次想让那座石像闭上眼睛!
此时此刻,更是如此。
顾云锦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话让圣上再一次把怒火转向了孙睿,她若知道,也只会说,心魔太盛。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圣上被噩梦所困,前世出了那样的昏招,今生大抵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了。
一个夜夜惊梦睡不着觉的人,如何能有清晰的思路和正确的判断?
黄印守着规矩跟在圣上后头,他也在思量顾云锦的话,不得不说,秋后算账的确是眼下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
稳住了圣上,也堵了宗亲的嘴,孙璧这一支绝嗣,再过几年,圣上再提出撤庙享,肯定比现在僵持着更容易。
圣上要与皇太后说南陵诸事,顾云锦原想回避,也叫他留了下来。
皇太后听黄印说完,叹息一声,道:“就如此定了吧。”
待圣上与黄印离开,皇太后才拍了拍顾云锦的手,道:“难为你掺合这事儿。
哀家肯定走在圣上前头,他真要撤,哀家闭眼了还怎么拦他?
不过是念着那点儿情,哀家想给先帝一个交代罢了。”
顾云锦取了一颗糖,塞到皇太后的掌心,笑着不说话。
皇太后眉梢一扬:“还是云锦丫头最懂事,你看看圣上,每每来跟哀家说烦心事儿,都不知道给哀家送几颗糖,气倒是气了,甜味一点儿没有!”
向嬷嬷听见了,也看见了,知道皇太后心有郁气,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