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
楚相看着满地的画卷,那些皆是天下万金难求的名画。
却被楚殇那么随意地打开,扔在了地上。
他抽了抽眼角,侧头沉声道:“来人,将画卷收起来。”
立马有小厮过来,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卷起,按原位放好。
地上干净了,楚相抬脚走到书桌后坐下。
楚殇看着他,桃花眼懒洋洋地眯着,眸中却暗藏锐光。
楚相拿起桌上的公文,垂下眸子,淡淡道:“她在哪,有本事你自己去找。”
竟是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果真被你藏起来了。”
楚殇早就暗中怀疑过,可暗中查了所有楚相的私宅据点,都没有半点线索。
而楚相这段时日子常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她在杏园?”
在怀疑楚风之后,楚殇第一个怀疑的地方便是杏园,他知道那个地方对于楚风的重要性。
但可惜,他找了又找,也找不到半点线索。
“阿爹,方婉英已经死了。”楚殇毫不留情地说出方婉英三个字。
自方婉英离开后,从来没人敢在楚相面前提起过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就像某种咒语一样,一旦解禁,就会有囚禁在深渊处的恶魔破笼而出。
楚相俊美冷漠的面容不可抑制地抽动起来,面上的平静,在听到这三个字后,荡然无存。
“楚殇,别以为你是我的独子,我就不会动你!”
他抬眸看着楚殇,眸中烈火熊熊,爱恨交织,疯狂而扭曲。
“这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楚殇毫不畏惧,“别以为你是我爹,我就不会动你!”
两父子就这么四目相对,互不退让。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哭声。
“阿娘~宝儿要阿娘~”
看来程烁又带着宝儿来了。
楚殇收回眼,扔下一句话后,甩袖离开了。
“你关不住她的!”
楚相看着远去的白色身影,神情渐渐恢复如常。
关不住吗?
楚相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
程烁带着宝儿一到相府,宝儿便拼命哭起来。
来的路上他只是含着泪,一双眼睛像小兔子似的,来到后却嚎啕大哭。
小小的脑袋扭向一个方向,拼命挣扎着要下来,嘴晨哭着要娘,任程烁和老楚相怎么哄他都不肯停下来。
程烁突然心思一动,将宝儿放到地上。
宝儿一得到自由,便迈着小短腿,拼命朝相府东面跑。
“宝儿!”他岁数尚小,走倒是稳当,跑却是跌跌撞撞的,似乎随时就会摔倒在地,跌个狗吃屎,看得老楚相胆颤心惊。
“小心些,宝儿,别摔着了。”老楚相不断提醒。
虽然不是亲孙子,他还是心疼。
“楚爷爷,您不用担心,我会看着他。”程烁说完,跟在宝儿后面往前走去。
宝儿一直跑,下人们见到本好奇,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宝儿。
待看到后面的程烁后明白过来,纷纷避开,生怕撞到了宝儿这个小祖宗。
宝儿平时很少走路,他会走路却没有机会走。
十个月的时候,他便会走了,但武国皇上也好,程傲也罢,所有人最多让他走一会便不舍得让他走了。
这是宝儿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
不光是走,还是跑。
连普通成年人这样小跑都会累得气喘,恨不得停下来。
可宝儿虽然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却楞是不肯停下来。
若是平时,程烁大概会啧一声,小崽子腿力不错,像他!
此时却一声不吭,跟在宝儿身后大步向前走。
跑着跑着,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怎的,宝儿终于停下来,开始哭着大喊,“阿娘~阿娘~”
小身子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力不支而跌倒。
程烁长臂一伸,将宝儿拎起抱在怀中。
抬头看了看圆形石门上刻的字:杏园。
宝儿扭过头,冲着里面哭喊,“阿娘~”
程烁心念微动,“阿娘在里面?”
宝儿没有回他,只是不停哭着喊着阿娘。
“宝儿,阿娘在这里,宝儿。”阵中的叶渺听到那近在耳边的哭声,眼泪扑扑直下。
心脏处阵阵抽痛。
程烁抱着宝儿正欲进去,后面传来楚殇意外的声音,“皇太弟殿下?”
程烁回头,“楚公子。”
楚殇看了眼哭得小脸通红的宝儿,“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宝儿抽噎着喊了一声,“舅舅。”
程烁也不多解释,事实上也没法解释。
“我怀疑喵喵在这里。”他言简意赅道。
楚殇更是讶异不已,向程烁点点头,示意他随他一起进去看看。
时至深秋,杏园里满园杏树,叶子大部分已变黄,间或有些深绿色点缀其中。
楚殇边走边道:“我也怀疑叶小姐在这里,但是,我找来找去,找不到半点痕迹。”
地上铺满杏叶,两人在杏树下穿梭,发出咔哧的声音。
叶渺听得那声音和两人对话,拼命喊着程烁和宝儿,却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高级阵法?”程烁突然问道。
他虽然跟着欧阳先生学了一段时间破阵之法,但深知于阵法一道,他并不是顶尖。
“不太可能...”若有阵法,以他的水平又如何看不出?
楚殇说着,突然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变。
“我有事出去一趟,明日此时,你再来此。”
——
“多谢主持大师!”
皇恩寺的主持,每半月会接见一位幸运的信徒,今日有幸被他接见的,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妇人犹如被神仙眷顾般,在得了主持大师的面见后,满怀着虔诚激动与喜悦离去了。
“师傅,做功课的时辰到了。”一个眉清目有的小和尚过来,对手合十,对着主持大师道。
主持大师目送着那妇人离开后收回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白须白眉,光溜溜的脑袋,头型生得极好,面容圆润,眸光慈悲,周身如有佛光笼罩,让人望之便生出虔诚敬仰之心。
“走吧。”
小和尚跟在后面,一路往禅房深处走去。
待到一处幽深静室,主持大师道:“下去吧。”
“是,师傅。”
小和尚恭敬地行了礼,转身往回走,走了不一会,突然一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开始往回跑。
静室的门虚掩着,小和尚推开跑进去,“师傅,徒儿有一事忘记告诉您了...”
话未落,小和尚圆圆的眼瞪得老大,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师傅,您...您...”
小和尚看着外袍撩得老高,一脚踩在罗汉榻上,一手拿着鸡腿嘶咬的主持大师,整个人都凌乱了。
“这...就是您的功课?”不是说出家人,不得沾荤腥吗?
主持大师楞了一息,淡定地放下鸡腿,外袍放下,变成打坐的姿势。
若不看桌上啃了一半的鸡腿,那模样,依然是小和尚心中最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师。
可是...小和尚纠结地看眼那鸡腿,忍不住咽咽口水。
“酒肉皆是罪孽。”主持大师慈悲道:“为师替众生尝试,是为寻找解渡众生的方法。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和尚恍然大悟,感动不已,“原来师傅是在以身试罪。”
“你找为师何事?”
“菩大师有事找您。”
“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师傅。”小和尚恭敬地退下了。
小和尚离开后,主持大师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又教化一人,功德圆满。
整理好衣袍,主持大师离开静室,往另一边走去。
半路,遇到前来寻他的菩大师。
主持大师看了眼菩大师眉间神色,那时光芒黯淡,神情郁郁,“师兄又入执念了?”
“你这又是何苦?世间事早已注定,任你费尽心思亦是枉然,师兄为何放不下?”
菩大师回看他一眼,“彼此彼此,主持师弟。”
主持大师顺着他的眼光擦了擦嘴角,好油。
“师兄找我何事?”他淡定道。
“皇上昨日派人来传话,初八那日,要带武国皇太弟前来皇恩寺。”
菩大师道:“还有几日,请主持师弟好好准备准备。”
“莫教人看了我们皇恩寺的笑话。”他意味深长道。
“多谢师兄告知。”主持大师双手合十,道:“我还有功课要做,师兄慢走。”
菩大师双手合十,转身离开了。
主持大师回到静室,推开静室门进去后,长袍一撩,望向桌上,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我的鸡腿呢?酒呢?”他暴跳起来,得道高僧的模样,荡然无存。
好不容易沾回腥,结果先是被徒弟发现,又是被师兄打断,怕鸡腿冷了不少吃匆匆赶回来,居然不见了!?
“谁!?谁拿了我的鸡腿和酒!?给我出来!?”
别以为他出家当了和尚,表面上慈悲为怀,就真以为他成大善人了!
敢偷他的鸡腿和酒,被他知道了,他杀他全家!
“啧啧,和尚,怎么天天吃素,脾气还是这么臭?”
身后传来华丽旖旎的声音。
主持大师没好气地转过身,“小殇子,把为师的鸡腿和酒交出来!”
主持大师,即外界传闻英年早逝的千年鬼才冷谷子,楚殇的师傅。
所有人都以为他十多年前便死了,没人想到他摇身一变入了佛门,还成了皇恩寺的主持。
“我可以给你,以后还可以给你开开送酒送肉,”楚殇拎着鸡腿和酒,走到罗汉榻上,没骨头似的往上一靠。
“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
“呸,有徒弟这么要胁师傅的?”冷谷子骂骂咧咧,“真是教会了徒弟没师傅。”
楚殇也不理他,“不答应,这酒和鸡腿,我可自己享用了。”
冷谷子瞪他一眼,咽咽口水,闭上眼深呼吸几下。
再睁眼,似以恢复到得道高僧的模样,“你要我帮的忙,我帮不了。”
楚殇意外,“这是为何?难道那阵不是你布的?还是你已经看过,知道破不了?”
这天下还有人的阵法能难倒冷谷子?楚殇打心里不信。
“那阵是我所布,”冷谷子道:“但是他们的恩怨,只能他们解决,旁人若是搜手,只会越解越乱。”
“你父亲天生无情无爱,本有帝王之相,奈何因缘际会陷入爱恨纠缠,于情字太执着,以致帝星黯淡,恐无再亮之日。”
“我当日布阵,本是想助他早日解脱,却没想到,他的执念会越陷越深。”
而且,真正的帝星已经升起来了。
冷谷子望向外面夜空,明明昏暗一片,细看却有一星高挂天际,周边紫气环绕。
楚殇顺着他的眸光看向夜空,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楚殇收回眼,“我不管,这阵是你布的,你必须想办法破了这阵。”
冷谷子皱起眉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事旁人或插手,只会越解越乱。”
“和尚,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楚殇道:“若不然,我就将你身为皇恩寺主持,却六根不净的事情宣扬出去。”
冷谷子与楚殇师徒多年,深知他脾性。
楚相无情无爱,冷心冷肺,天性凉薄,楚殇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师徒情份,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他说将他的事情宣扬出去,绝对会弄到全齐楚皆知。
白眼狼!冷谷子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我给你五息时间考虑,”楚殇道:“若你不答应...”
未尽的话语里,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冷谷子气得跳起,面上白须白眉跟着一颤一颤的,“臭徒弟!实话跟你说了,不是我不想帮忙破阵,是那阵我破不了!”
楚殇桃花眼斜斜看过来,瞒里写满,骗谁呢?
“你自己布的阵,你会破不了?”
冷谷子没好气道:“若是别的阵,我自然能破,只有此阵,我破不了。”
“这是为何?”楚殇楞住。
冷谷子虽然各种不着调,却极少说谎,而且都到这份上了,他实在没必要骗他。
“因为这阵,是以你父亲的执念为阵眼,要破此阵,只能被困阵中之人,以执念破执念。”
冷谷子道:“阵法本是虚幻,若阵中人执念强大,早晚必破此阵。”
以执念破执念?
楚殇楞了三息,“我爹的执念十九年,又是意志坚定之人,她执念再强,又如何能轻易破得了?”
十九年的执念,早就如山如海。
“难道要让她花十九年的时间破阵?”
十九年,谁在阵中关十九年能受得了?只怕早就疯了!
冷谷子笑眯眯道:“小殇子,我早说你天生慧根,不如早入佛门,接了我的位置,让我早些解脱还俗做个红尘中人如何?”
冷谷子当年被前主持大师所骗,拜师当了和尚,成了菩大师的师弟。
他天纵奇才,任何事情皆一点就通,佛道亦是如此,后来他看穿事世想还俗,结果前主持大师去世,临死还将主持的位置给了他。
冷谷子当时气得恨不得将他那个半路师傅从棺材里拉出来,狠狠鞭打一顿。
后来他又想将位置传给菩大师,菩大师说师傅既然让他做主持,必有深意,不肯接手。
最有资格的菩大师都不肯接,谁敢接这个位置?
最后冷谷子只好无可奈何地做了皇恩寺主持,一困十多年,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自做了和尚后,对外宣称自己已经死了,与所有人断绝关系,除了楚殇。
也不知是真看中楚殇资质,希望自己百年后所学后继有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楚殇皱起眉头,“和尚,我五六岁时都不会受你蒙骗,现在更加不会,你少说些没用的废话!”
“那阵,可有其他破解的办法?”
冷谷子有些遗憾地抚了抚长须,随即望向夜空。
面容瞬间平和下来,一双慧眼仿似穿越天际,看尽天机。
“一切,皆有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