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很黑,因为深夜的关系,周边没有一盏灯。
叶渺却一眼就看清了他的容颜。
也不知是从哪回来的,他的面容一如从前般秾丽俊美,却又多了几分男子的坚毅。
星眸里荡漾着动人的光芒,看着她时,那眸底深处不再冰凉,而是能溺死人的温柔。
叶渺只觉心跳快了两分,有些不敢直视,别开眼,挣扎道:“说人话。”
程烁撇撇嘴,手下用力捏了捏她的右手腕。
一阵微凉的触感。
原来是这个!叶渺恍然大悟。
“我无意瞧见了你手上的镯子。”
程烁咧着嘴笑,黑暗中一口白牙格外耀眼,“我亲自替你戴上的。”
语气很骄傲。
叶渺没吭气。
因为她想到了那个玉簪子,为了救叶铭碎成三截的玉簪子。
要是他问起,她怎么回答?
叶渺万分庆幸,今天穿的是男装。
她心里有些虚,便停止了挣扎,老老实实地靠在墙上。
程烁眯了眯眼,“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乖?
叶渺头皮一麻,弱弱道:“没有。”
心想这家伙要不要这么敏锐?
“那有没有想我?”
叶渺别开脸,不吭气。
下巴突然被扳正,温热的气息又靠拢过来……
一会后,他离开她,“现在想我了吗?”
叶渺喘了喘气,咬着唇不情不愿,“想了。”
程烁轻笑一声,“乖,接下来是奖励!”
呜...
片刻后,叶渺瞪大眼,低吼,“程烁,你别太过份!”
程烁轻轻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送你的。”
那是一个细长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还有一朵紫色的花。
那花极美,黑夜里散发着淡淡的紫光。
“就送花?”
消失了半年,一来就欺负了她几次,一朵花就想打发她,让她消气?
想得太美了吧!
话落,程烁幽幽看着她,理直气壮,“没银子买别的礼物,只好在山里随便采了朵野花!”
叶渺想起他的全部家当在她手上,还没有月银,又有些气弱了。
咳了一声,转了话题,“你爹平南王的解药找到了吗?”
“嗯。”
叶渺不由激动起来,屏息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齐楚境内,灵山山顶!”
“什么?”叶渺大吃一惊。
灵山是齐楚重要的一道关口,那里数万重兵把守,苍蝇都难以飞进去一只!
难怪程烁这近半年只来了一封信,还说他一定会回来!
叶渺心里突然复杂起来。
“那……药有效吗?”
“梅山长制成汤药给老头子服下了。”
老头子?叶渺眼角抽了抽。
平南王三十多不到四十,相貌俊美,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年纪。
在程烁口中,却变成了老头子。
那她如果到了三十,岂不是变成了老太婆?
叶渺暗中撇嘴。
“那药什么样子的?多吗?”
“那药来自一种奇花的果实,那花三年结一次果。老头子运气好,我去的时候正好开了花,我在那守了三个月,结出了果实。”
程烁看了她一眼,“那花很奇特,花果共存,我便将花与果一起采了。”
叶渺心一跳,“那花...”
程烁朝她手中的瓶子一点下巴,傲娇道:“就是你手中这朵野花。”
叶渺顿觉手上如拿了千斤重物,不由闭了闭眼。
紫花紫果,她在太中学院小书楼里的一本医书上看过。
据说长在悬崖峭壁,三年一结果,花果并存,世间罕见,能解奇毒。但从未有人见过,所以一直以为是传说。
没想到程烁找到了。
只要有就好,如果将来有一天,宝儿重蹈上世覆辙,她走遍千山万水,也定会替他寻到!
耳边,传来动听的声音,含着不舍,“我该走了。”
叶渺睁开眼,“嗯?”
“过几天再来看你。”
“哦。”
“老头子刚吃了药没几天,我得回去看着他,免得他又被人动了手脚。”
叶渺心一动,“你是专程来...”见我的?
从上京花了几天时间过来洛北城,就为了见她一面?
“嗯。”程烁摸了摸她的头顶,“我走了。”
“别看着我,闭上眼,我怕我会舍不得离开。”
叶渺看了他两眼,咬着唇闭上眼。
身前的气息突然就消失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叶渺深深吸了两口气,转身往来福客栈的方向走去。
黑夜静寂无声,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梦一样。
叶渺抬手抚了抚唇,那里的刺痛告诉她,刚才不是做梦。
那家伙,来过了。
面具下的唇角,不经意地勾起。
——
武阵阁今晚有客人,不多,寥寥数位,孟悠然和赵凌是其中两位。
“叶寻欢?”赵凌喃喃念道。
饶是他极力克制,仍然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
那名叶寻欢的红衣男子,武功或许并不是顶尖,但要命的是,她懂武阵,每次出手皆是武阵破绽之处,且又狠又准!
同叶蓉一样,却又高出她不知多少倍!
赵凌知道再斗下去,那几个面具人除了那个兔面首领,皆不是她的对手。
兔面人武功虽高,但若没有武阵加身,后面几关肯定闯不过。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止损,对那些人来说,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赵凌仍然忍不住愤怒,那个孙忠,到底怎么办事的!
孟悠然亦低声念了几遍叶寻欢,他总觉得那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脑中却没有半点印象。
“悠然兄,”赵凌勉强扯开笑脸,“既然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他要去找那个孙忠算账!
孟悠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到赵凌的话。
“悠然兄,在想什么?”
赵凌撞了撞他,孟悠然这才回过神,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走吧。”
——
朱何几人受伤有些重,其他两名武阵师和他们的弟子,连忙将人抬到一边,并喊来地下城的专属大夫替他们医治。
“有些严重,需要好好休养几个月。”大夫检查完伤口道。
朱何几人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只是休养几个月,简直是太幸运不过了!
“谢谢大夫。”他淡定道。
面对如此重伤,还能这般淡定,倒是让大夫们刮目相看了几分。
包扎好伤口之后,大夫们正要指挥人将他们抬走,叶蓉返回来了。
朱何看到她,情绪很复杂。
之前叶蓉出手相助,他很感激,亦很欣赏她对武阵的敏锐,直到兔面人将他们打败,她权衡轻重,选择放弃他们。
朱何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她有意见,毕竟非亲非故的。
只是对比在危险时刻,对他们出手相助的红衣男子,朱何心中终究有几分意难平。
他将那份不平压下,用平静的语气问道:“这位小姐,有什么事吗?”
“红衣男子叶寻欢是谁?”叶蓉问道。
刚才她追着叶渺跑了一会,很快便被她甩开了。
想到那人高出她不知多少倍的武阵水平和武功,叶蓉心中生出一种叫嫉妒的东西。
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甚至可以说,从小到大,她都不知嫉妒是何物。
因为她才是被人嫉妒的那一个。
后来拜师吕先生,习得一身功夫阵法之后,叶蓉更是有种打心底高于众生的优越感。
但今天,这份优越感,被一个陌生的红衣男子,彻底击碎了。
她很不甘心,这才返回想要问个究竟。
“我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朱何道。
这是叶蓉早在心中猜想到的答案,可真正听到,仍忍不住失落。
或许她该回去问问师傅,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
第二天早上,叶渺刚睡醒,桃花拿着一封信进来,“小姐,你的信。”
叶渺以为是程烁留给她的,心跳快了两分。
待接过后一看,却是雷老板来的信,邀请她今日去他的花铺。
叶渺梳洗一番后,独自出了门。
花城一如前几日那般繁华,完全看不出晚上地下城前几晚的凶险。
叶渺一直走到花街尽头倒数第二个铺子,雷二站在外面,见到她僵硬地打了声招呼,“叶小姐。”
叶渺瞟他一眼,“受伤了?”
雷二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问完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这少女医术那么好,怎么会看不出来?
“是叶小姐来了吗?”里面传来雷老板的声音。
“是的,田老板。”在这里,雷老板姓田。
叶渺走进去,正在给花浇水的雷老板,将水壶放下,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那双与他外貌极不相称的、洁白的手。
他将布往边上一放,对着叶渺淡淡道:“坐吧。”
边上有张小方桌,摆着两张木椅,叶渺依言坐下。
“前晚的事,多谢你。”雷老板道。
叶渺笑了笑,“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雷老板看了她一眼,“昨晚的事,也多谢你。”
叶渺眉毛一挑,没想到雷老板会知道叶寻欢是她。
“昨晚我在场。”雷老板解释道,武阵阁对地下城而言太重要,他去是打算必要时亲自下场。
原来如此,雷老板见过她穿男装的样子,只是戴了面具,以雷老板的眼光,能认出她不奇怪。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现在地下城所有人皆视你为神。”
以前地下城的神是雷老板,现在变成了神秘的叶小姐。
“过奖了。”叶渺微微一笑,宠辱不惊。
雷老板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我又欠了叶小姐两个人情。”
欠了人情,却闭口不谈叶渺最初跟他说的,想跟他做生意的事情。
叶渺似乎也没在意,想了想,“田老板可以先还我一个人情吗?”
“叶小姐请说。”
“你想去田老板府上看一看。”
雷老板顿了顿,“好。”
——
雷老板的府邸坐落在洛北城最豪华的地段,原本是他买来送给他过世的夫人的。
那府名花府,因为他夫人爱花。
叶渺站在花府门前,万般情绪在心头翻腾。
因为花府,便是日后的安王府,前世她和宝儿的葬身之所。
前世雷老板投靠南宫焱,与之一起扳倒了太子。
太子被封安王,下放到洛北城。
来到洛北城后,太子知道地下城在扳倒他的过程中出过不少力,遂想方设法毁了花城。
花城为雷夫人的化身,是雷老板的精神支柱。
花城被毁后,雷老板痛不欲生,疯了似的带着地下城的人去找太子拼命。
太子虽然被贬,但势力依然强大,雷老板不敌,带去的人全军覆没。
最后雷老板自尽于他夫人坟前。
太子便将花府归于自己名下,重新扩建,后改为安王府。
吱呀声中,朱漆大门如电影慢镜头一般,缓缓打开。
叶渺站在门前,看着里面熟悉的场景,恍如隔世。
“叶小姐?”抬脚正要走进去的雷老板回头看了一眼,见叶渺神情怔仲,似失了魂,水汪汪的眸子里流露出悲伤之色,不由喊了一声。
叶渺回过神,眨眨眼将眸中湿意眨去。
“雷老板请带路。”
雷老板带着她进入花府,每走一步,叶渺便觉腿如千斤重。
熟悉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半个时辰后,雷老板道:“叶小姐,先休息一会,我让人送上茶水。”
叶渺置若罔闻,抬头用一种似乎不属于她的飘渺声音道:“我听说府上有一个湖,四周种满了鲜花,可否带我去看看?”
碧湖是以雷夫人的闺名取的,除了雷老板,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去。
雷老板本想拒绝,可是少女脸上那又怀念又哀痛的悲伤之色,不知为何感染了他。
“跟我来吧。”他叹口气。
两人来到一处园子,那里蓝天倒映在碧绿的湖水里,四周繁花似锦,绿树成林,远处群山峰峦叠嶂。
波光粼粼的湖面似萦绕着一阵雾气,如梦似幻。
不远处一座凉亭里,依稀传来梦里的声音,“阿娘。”
叶渺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这里就是她重生后,几次做梦梦到的地方。
前世宝儿一直卧病在床,她知道宝儿一直很想出去走走,有次偷偷避开安王府的下人,带着宝儿来到了这里。
宝儿流连忘返,直嚷嚷着等他好了,他要亲手摘好多花送给阿娘。
可惜之后没多久,宝儿病情加重,她再也没办法带他出来。
再后来...
这一切的一切,便只出现在她的梦里。
可是老天爷何其残忍,除了重生最初,她再也没有梦到过这个地方,梦到过宝儿。
面对旧景,心底最深的思念被勾起,叶渺的泪水忍不住狂奔。
那被压在心底的恨意,亦如水一样涌上来。
湖面吹来清清的风,周边鲜花不少被吹落,有些吹到叶渺脚边,叶渺抹了把泪,弯腰将其捡起。
“我夫人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每到落花时节,看到满地残花,她便要哭上好几回。”
雷老板的声音,在叶渺耳边幽幽响起,“可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我离开家门打拼,一直在我身后默默支持我,从不喊苦喊累。”
叶渺默不作声,雷老板当她是看到落花而落泪,她便默认了,因为她也不知如何解释。
“叶小姐,你想谈什么生意?”
许是触景伤情,雷老板的心软了下来,“若是合我心意的话,我可以考虑。”
叶渺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转身平静道:“太子想全面把控同江,地下城若不想归顺,便只能被毁。二皇子想利用地下城对抗太子,若迟迟收服不了,为了不让太子得到,最后也会尽办法毁之。”
“地下城若想存活下来,只能二选其一。”
这个事实雷老想板何尝看不清?只是他不愿被牵扯进官场,成为那些上位者争权夺利的工具。
他早早猜到叶渺的用意,才会一直避而不谈。
雷老板默了默,“叶小姐是为哪方做说客?”
叶渺微微一笑,“哪方都不为,我为我自己。”
雷老板诧异地看着她,“所以我说我想和雷老板做生意。”
“容我考虑几日可否?”
“可以。”叶渺从袖中取出一样卷成轴的纸,“谢谢雷老板今日带我参观花府,这是谢礼。”
雷老板接过展开,整张脸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那是一幅用干花拼成的画,少面是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子。
旁边写了一首词:葬花吟。
雷老板默默念着那首葬花吟,突然间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分明,就是他夫人的写照。
“这是干花,可存放几个月至数年不等,”叶渺又递给他一张纸,“这上面写了干花制作技巧。”
雷老板颤抖着双手接过。
如果鲜花能保存下来存活更久,夫人地下有知,一定会万分高兴。
“叶小姐,你这单生意,我做了。”
叶渺嘴角微微翘起来。
前世雷老板最终愿意投靠南宫焱,不是因为她保住了地下城的阵法师和武阵师,面是这张干花制作技巧以及那首知名的葬花吟。
只是前世的叶渺太蠢,将这一切功劳推到南宫焱身上,才让雷老板对南宫焱誓死追随。
——
六月初一,秦先生带着叶渺几人离开来福客栈,前往同江学院。
同一时间,已经到了同江学院的孟悠然,正提笔写信,打算将地下城失利的事情,告诉南宫焱。
信写好还没让人送出,阿木进来了,“少爷,上京来信了。”
孟悠然接过一看,神情不禁茫然。
阿木好奇问道:“公子,上面写了什么?”
孟悠然没出声,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信是南宫焱写来的,表扬他和叶蓉以及沈狼,在地下城归顺这件事上的功劳。
与此同时,叶蓉也收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看完信后,叶蓉同样神情恍惚。
明明是那红衣男子的功劳,为什么变成了他们的功劳?
恍惚之间,她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