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嫣闻言一惊,强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丈夫姓鲁,不姓麦,他最多是个左翼文人,但绝不是共产党。”
陈子锟道:“唐嫣,在我面前你还要撒谎么?”
唐嫣不敢直视他,愤愤然扭头看着窗外:“你是个自私狭隘的男人,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你就不愿意伸出援手,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已经分手了,我有我的自由,我有我的生活!”
陈子锟安静的答道:“你这个态度,像个求人的样子么?”
唐嫣沉默了一会,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没有办法,只有来求你,求求你帮帮我。”说着竟然跪下了。
陈子锟坐着不动,盯着唐嫣看了一阵子,终于道:“好吧,我会打电话给程子卿,但案发地点到底是法租界,我的话能起到多大作用,确实没把握。”
“谢谢。”唐嫣站了起来,擦擦脸上泪痕,出去了,迎面遇到抱着孩子的刘婷,两人擦肩而过,却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一眼。
陈子锟拿起桌上的案卷,这是程子卿派人送来的,照片上的人酷似当年率兵炸塌公署大门的麦平,但这张面孔全无戾气,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文人,难道说自己真的搞错了?
他拿起电话叫通了法租界巡捕房,对程子卿说这人要是没触犯租界当局的法律,还是放了吧。
程子卿查了这个叫鲁平之人的底细,确实只是一个爱在杂志报纸上抨击政府的左翼文人,除了非法持枪之外,并未触犯租界法律,既然陈子锟发了话,他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把掌心雷没收,又让鲁平出了具结,这才放人。
释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唐嫣租了辆汽车将鲁平接走,先前的寓所已经暴露不能再住,他们去了另一处宅子,洗漱收拾完毕,照例唐嫣睡卧室的床,鲁平睡客厅地板。
忽然唐嫣问了一句:“你姓麦?”
鲁平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唐嫣反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鲁平道:“组织上让我们假扮夫妻,你负责掩护就好,别的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安全,对你,对我都不好。”
唐嫣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次日一早,鲁平接到上级指示,离开上海前往南京另有任务,他当即收拾行李,和唐嫣握了握手,叫了一辆洋车直奔闸北火车站,刚出租界就被人拦下,几个便衣不由分说将他塞进一辆汽车开走。
十分钟后,鲁平坐在上海市公安局预审室里,提审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穿着黑呢子中山装,佩戴党徽,笑容可掬的给鲁平倒茶递烟,他一双大手粗糙有力,倒像是劳动人民出身。
“鲁平先生是哪间大学毕业的?”汉子像聊天一样问起话来。
鲁平一言不发。
“呵呵,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徐庭戈,曾在北京大学读过书,五四时期,我也上过街游过行,算起来咱们也是革命同志哩,你放心,对知识分子,党国一向是宽大的,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立刻就释放,怎么样?”
鲁平依旧不说话。
徐庭戈说的口干舌燥,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只好将他押入地牢慢慢收拾。
……
陈子锟对刘婷的判断深信不疑,战争一触即发,驻扎吴凇的税警团必然首当其冲,虽然这支部队名义上划给财政部,但真正掌权者还是自己,他传令给薛斌,严阵以待,时刻防范日军挑衅,如遇进攻,毫不犹豫回击,切勿重演沈阳悲剧。
浦东的仓库里储备着大批军事物资,从美国进口的铁丝网和瑞士进口的厄立康20毫米口径高射炮都搬了出来,将一线部队武装到牙齿。
如同刘婷预料的那样,上海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
一月八日,日本天皇裕仁东京郊区代代木练兵场检阅陆军部队,结束后起驾回宫,在皇宫樱田门附近遭遇行刺,炸弹误中副车,炸死车夫一名,天皇安然无恙,刺客被捕,此事被《民国日报》报道后,遭到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苍松的强烈抗议,上海市长吴铁城卑躬屈膝向日方道歉,承诺查封报纸,惩办当事人,低姿态并未取得日方谅解,反而气焰更胜。
明眼人都能看出日本准备在上海挑起一场冲突,但民国政府依然坚持不抵抗政策,汪精卫密电上海军队,切勿与日方冲突。
又过几日,几名日本僧人到生产毛巾的中国企业三友实业社附近挑衅,据说被工人殴打致死,日方报复,冲进三友实业社放火,打死华捕一名。
日本先侵占东三省,又在上海咄咄逼人,民间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已经逼近爆发临界点,而住在虹口一带的日本侨民的反华情绪也被迅速升温,日本国内舆论疯狂炒作渲染,努力扮演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日方提出,立即解散一切反日团体,取缔排日活动,保证日本侨民的安全,否则就要采取断然行动。
本来按照日本的预期,此举会彻底激怒中国政府,从而开第一枪,哪知道国民政府的脾气比他们预想的要温顺的多,不但没有发飙,反而客客气气照单全收,反让日方有一拳落空的感觉。
非但如此,军政部长何应钦还多次下令,驻扎上海的十九路军撤出,以免和日军发生冲突,造成不可预期的恶劣后果。
据三枪会侦知,住上海的日本侨民团体居留民团、自警团、在乡军人会已经开始发放枪支弹药,这些日本侨民在上海住了几十年,对地形非常熟悉也精通上海话,打起仗来是极好的向导和翻译,这说明日本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陈子锟几天没有回家,一直在闸北吴凇活动,会晤了十九路军的蔡廷锴将军,双方都认为战事近期即会爆发。
“我们十九路军,绝不会一枪未放丢掉上海,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即使牺牲全军也在所不惜。”蔡将军的国语带着浓厚的广东腔,话虽说的壮烈,陈子锟不敢相信,真打起来,兴许他们比谁跑得都快。
为解薛斌后顾之忧,陈子锟把薛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连同细软一并装车送入租界。
从闸北返回租界的路上,路上人潮汹涌,全是拖家带口迁往租界的百姓,从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洋人租界就是战火中唯一的安全之地,过了几十年依旧如此,上海局势吃紧,连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感觉到了,汽车在人流中艰难前行,守闸口的巡捕倒是很有眼色,跳上汽车踏板,用警棍硬是开出一条路来,一直把汽车送过了外白渡桥。
双喜掏出一叠钱来打赏了巡捕,汽车继续前行,沿街处处难民,租界房价暴涨,千金难租落脚之地,就连一个亭子间都能租出天价来,几家欢乐几家愁,战端未开,房东们倒是先发了一笔国难财。
回到别墅,只见门口堆起了沙包,墙上拉起铁丝网,便衣卫士严阵以待,陈子锟斥责道:“这是干什么,日本人打进来,这个能挡住?”
卫士们解释说,这不是挡日本人的,而是挡难民的,街头巷尾全是人,偷鸡摸狗的可不少。
陈子锟想了一下说:“买些粮食,开个粥棚吧,大冬天的都不容易。”
匆匆进楼,让管家安排薛斌家眷入住,回到自己卧室收拾起行李来,姚依蕾问他:“局势紧张,咱们是不是回江东?”
陈子锟道:“租界里还是很安全的,尽可以放心,我现在去南京面见汪兆铭,向他报告上海事态。”
姚依蕾道:“昨天唐嫣来找过你。”
“什么事?”
“她男人失踪了,想找你帮忙。”
“兵荒马乱的,上哪里找去。”陈子锟哼了一声,将衣柜里的呢子上将军服拿了出来,姚依蕾赶忙接过拍打了一番,帮他穿上,道:“唐嫣一直等到很晚才走,我看她也挺可怜的,就替你答应了。”
陈子锟道:“胡来,你知道什么,她男人是共产党,前段时间被法捕房抓了,是我找程子卿出面才捞出来,现在又失踪,很可能是被特务拿去了,旁人能帮什么忙,苏青彦还在中央监狱里,我都没辙,何况那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
姚依蕾道:“这样啊,这个唐嫣还真是可恶,这不是害咱们么。”
陈子锟扣上风纪扣,对着镜子整理军容,姚依蕾拿过指挥刀帮他挂在腰间,忽然从背后抱住他。
“你不会上战场吧?”姚依蕾幽幽道。
陈子锟心里一酸:“我都上将了,怎么可能亲自上阵,放心吧。”
“谁不知道你,秋高马肥,正好打仗,这话是谁说的?”姚依蕾抱紧了丈夫。
陈子锟笑了:“这是孙馨远的名言,不是我说的,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打电话到虹桥机场安排了专机,让双喜备了车,刘婷也准备好了汇报资料,陈子锟一袭戎装下楼,卫队在大厅里齐刷刷敬礼,陈公馆竟然有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意。
出门登车,正要离去,忽见唐嫣正在门口和卫士交涉,刘婷道:“要不要等一下。”
陈子锟看了看手表,现在飞到南京,正好可以赶在下班前面见行政院长,再晚就得明天了,于是道:“开车。”
大铁门缓缓打开,插着将旗的梅赛德斯防弹轿车在三辆摩托车的护卫下开了出去,唐嫣看见了车内正襟危坐的陈子锟,赶忙向他挥手,陈子锟目不斜视,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汽车开足马力绝尘而去。
唐嫣半空中的手僵住了,门口的卫士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无奈的笑笑,裹紧大衣慢慢去了,形单影只如同一只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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