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别喝!”
即使温如是跑得再快,冲进琴榭的时候,已见苏轻尘浅浅地抿了一口。
温如是大骇!猛然挥手拍掉他手中的茶盏,浅褐色的水渍洒落一地,她凝神看了半晌也没察出异样。
“不过是一杯茶而已,怎么了?”苏轻尘的手被她捏得生痛,蹙眉轻声问。
她回望他的眼眸还带着深深的后怕,伸手就去摸他泛着水光的唇。
“轻尘,刚才那茶喝进去多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一想到苏轻尘可能会死,温如是就慌得两手直发抖。
“如是……”察觉到她的失措,苏轻尘有些错愕。
温如是来不及解释,转头对端着鲜果愣在一旁的青书喝道,“去叫袭玥请太医,马上就去!”
青书被她吼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放下果盘回身就去找人。
苏轻尘仿佛明白了什么,拉住她胡乱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温声道:“不用了,水是刚从井里打出来的,茶叶也是我从苏府带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温如是心头一酸,双唇翕动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你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话。
水没问题,茶叶也没问题,那茶具呢?送茶具的小厮呢?皇女府来来往往伺候的下人呢?谁能保证个个都没有问题?!
可是看着他清亮通透的眼睛,温如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艰难地点点头,缓缓抱住苏轻尘的腰。
“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像是承诺,又像是个美好的愿望。
他抬手轻轻抚顺她凌乱的头发,声音犹如甘醇的清泉:“回房让人给你重新梳个头罢,跑得发髻都散乱了,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鸣凤她们都去哪里了,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听着他徐缓的音调,温如是也慢慢镇定了下来:“我让她们去办点事,稍后就回府。”她不想让苏轻尘知道太多顾之若的事。如果可以,她只愿将这个世界最好,最干净的部分展现在他的面前,至于那些不堪的过程,就由她来解决好了。
爱情就是这样,即使明明知道对方有一个强大坚韧的灵魂,也希望能为他遮风挡雨。
温如是已经分不清,自己爱着的到底是后卿,还是苏轻尘——可是,他们明明就是一个人,何必一定要辩个清楚?
太医很快就到了,闭着眼睛把了半天的脉,也没有查出他的身体有什么不妥。袭玥给老太医塞了个大大的红包,好声好气地将人送出了门。
虽然有太医的保证,温如是心里也没有放松半分。宫中那么多的良医,都没有查出女帝的病症,谁又能说得清,顾之若是不是同样也在苏轻尘身上下了类似的毒?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按到榻上的苏轻尘,他温顺地躺着,无奈地回望着她。
温如是沉默了良久,想要问他有没有不舒服,又想起这句话自己已经问过很多遍,嗫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饿不饿?要不我让人传膳。”
苏轻尘怔了怔,忽然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眉目俊雅,忽而一笑,温和的双眸恍似落入点点星光,带着醉人的光彩。
他摇头,抬起手伸向她鬓边。温如是下意识想退,动了下又忍住,只见他的指尖从发端拈下一枚细细的草穗。回来的时候跑得太急,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什么时候沾上的,温如是脸一红,再看向苏轻尘,只觉他的眸色愈加温柔。
“去把梳子拿来。”他说。
温如是便老老实实地去梳妆台翻了个雅致的木梳回来,放进他手心,然后再规规矩矩地背对着坐在了榻沿。
苏轻尘掀开薄被起身,修长的五指穿过青丝,轻柔地将她的发打散,从发尾开始缓缓地梳理着。
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很顺滑,光华流动,仿佛一匹掬不住的缎子。苏轻尘垂眸轻声开口,“为什么会害怕?”
温如是一愣,纵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又听身后他的声音低低响起,“怕我死吗?”
温如是这下毫不迟疑:“怕。你不能有事,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为了你吗……”他的话音微不可闻。
她猛然醒起,自己是逼婚,苏轻尘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她的,马上又补了句:“即便不是为了我,为你爹你娘,你也得好好活着。”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又继续。正在温如是内心忐忑的时候,他又轻轻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说,生同寝,死同衾,我若不在,你也不会独活之类的话。”从一封封情书,到在尚书面前发下的誓言,她最擅长的,不就是那一句句诱人深陷的甜言蜜语吗。
温如是回过身,没有错漏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晦涩。
温如是敛了容,不禁自问,是不是她真的太急躁了,没有多给他一点时间等苏轻尘慢慢接受,便强横地将他扯进了自己生活。
肯定是她做得还不够好,才让他这般宽容的人,眼中也露出了那样的神情。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
从一开始点名要后卿来世的资料时,她就清楚,自己来赴这场盛宴,不是因为任务,也不是因为那唾手可得的首席桂冠——她只是为了他而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了。
纵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温如是认真盯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道:“你若不在,我绝不会独活。”
苏轻尘浓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缓缓抬起眼睑,仿佛是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他黝黑的眸子深邃难明。
少顷,他微扬了唇角,抬手将她垂落的发丝轻拂到耳后:“我说笑而已,你怎么当真了。”
不待他的手离开,温如是便紧紧地握住了:“我不是说笑,所以,苏轻尘,你一定要好好儿的,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苏轻尘顿了顿,倾身抱了抱她,怀中气息温暖安宁:“嗯。”
……
皇女府秘密处决了两人,一名是膳房打杂的小厮,一名是把守后门的嬷嬷。
观察了两日,确认苏轻尘的健康状况确实没有出现问题,温如是还是放心不下,将他身边的护卫又换了一批。
翌日便是顾之若行刑的最后一天,温如是没有通知温湘宁,一个人进入了大牢。牢中光线昏暗,顾之若伏在脏污的破絮上,没有一块好肉。
挥退了狱卒,温如是将食盒中的酒菜一样样摆到她面前。闻到香味,顾之若动了动,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她身上,她转过头,声音嘶哑破碎:“你来干什么。”
“后日就要行刑了,来送送你。”温如是敛裾在阴冷的地上盘膝坐下。
看着她将阴森森的牢房坐出了一身贵气,顾之若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猫哭耗子假慈悲。”露出空荡荡凝着血痂的牙床。
温如是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很抱歉,考虑不周,我该让人给你准备些易吞咽的肉糜粥类。”
顾之若青肿的双眼一瞪,随即又按捺住,她嘲讽地扫视了一圈地上的菜肴:“我不会给你们解药的。”
温如是静静地看她:“我明白。也许,你根本就没有解药。”
顾之若一滞,艰难地靠着墙壁坐起,眯眼瞥她:“既然知道,何必还在我身上浪费功夫?”话语含糊,有些透风。
“查不出症状的,除了稀有的毒药,更大的可能是利用特权换来的诅咒,无药可解不奇怪。”温如是平心静气地在她面前斟满了一杯酒,“我们只不过是立场不同,没有必要弄得像有深仇大恨一样。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那日说的关于苏轻尘的事,是不是真的。”
顾之若轻哂:“我凭什么告诉你?”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都在提醒着她,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她巴不得温如是在乎的那个男人早死早了。
“就凭我可以让后日的刑期再往后推迟半月,”温如是眸色不显,神色从容淡然,“相信你并不愿意再多享受几日的特级待遇。”
顾之若闻言,脸色一白,抿唇忍了半晌,才没有用最恶毒的词句骂她:“是假的……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温如是挑眉,似乎并不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过她:“还有呢?”
“你还想知道什么?!”顾之若怒。
“我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被你下了诅咒?除了温湘宁,你还跟谁密谋过?只需要说出这些,我保证,你明天就能离开这个世界。”温如是声音轻柔,仿似只是在跟朋友闲话家常。
顾之若瞪着她没有作声,阴暗的牢中一片死寂,温如是也不催她,只“和蔼可亲”地打量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那目光直接得令她心惊——顾之若忍不住往黑暗中缩了缩。
“还有……艾瑟儿,她没有答应……”
温如是“鼓励”地注视着她。顾之若停了停,终于开口,“还有七皇子……”
七皇子就是转世后的应龙,温如是了然。
“还有梅丽尔……”
梅丽尔?!温如是瞳孔一缩,音调冷了几分:“她现在在哪里?”
顾之若愣了愣:“被我的人囚禁在玉崂山。”
塞外玉崂山只是个小山丘,山上终年干旱,人烟罕至。从京城到玉崂山快马疾驰需时接近一月,温如是不敢想象,梅丽尔能不能撑到她的救援到达的那一天。
“你会有这么好心,抓到其他执行者不杀掉?”温如是垂眸掩去眼底的阴翳。
顾之若抿唇:“我的特权,在上个世界就用掉了……”
温如是心中怒意骤起。
所以说,下在女帝身上的诅咒是从梅丽尔那里夺来的?!那个曾经与她相扶相持走到最后的女孩是受了多少的苦,才能忍受不住将自己的特权拱手奉出?!
温如是突然间失去了与顾之若交易的兴趣。她缓缓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迈出牢门。
“温如是!你什么意思?”顾之若不顾身上的疼痛,扑到牢房边,中间的酒菜被她踩翻了一地,淅淅沥沥地流得到处都是,“你答应过放了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温如是冷冷回头,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同情:“我改变主意了。”
“梅丽尔一天找不到,你就一天不能死。你好自为之。”
“温如是,你会不得好死的!”顾之若扒在手臂粗的木栅栏上,怨毒地死死盯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即使没有了她顾之若的竞争,温如是也不可能得到第一名……
顾之若的话,没有让温如是回头。
她不怕不得好死,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是人们该去做的,不能因为怕死就退缩。温如是很清楚顾之若有多恨她,即使是没有最后这一出,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如果还有多的特权,她肯定在入狱之前就已经用了。
三日后,温如是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时候咳出了血,她只是轻轻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吩咐鸣凤不得外传。
手边的书页夹缝中,是苏轻尘用干透的枫叶制作的书签,她抬指,轻轻地沿着暗红的叶脉纹理摩挲。
幸好,这样的疼痛,不是落在苏轻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