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三一开始,几乎是百分之六七十的人都开始准备考研。南桥一早也有所准备,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希望往计算机辅助翻译的方向继续学习。
而年级上有十二个保研名额,接到辅导员的通知时,南桥有些发愣。
因专业成绩突出,她有资格参加保研考试,与年级前二十四名一起竞争那二分之一的名额。
南桥一向不活跃,但专业课成绩很好,所以三天后的保研考试很顺利地通过了。
妈妈在电话里像个少女一样惊喜地叫着:“你拿到保研名额了?南桥,你简直太棒了!”
她在这边不好意思地笑,心里也好像有滚烫的热巧克力缓缓淌过。
妈妈还在那头继续张罗:“想好了去哪所学校没?啊,我得让你易叔叔替你好好打听一下,你要学什么来着?那个,那个什么ca,cat是吗?计算机辅助翻译?这个专业好像北大就挺好的……”
南桥没来得及说什么,妈妈已经开始着急地思索她的去向了。
北大?
离开这里?
她愣了愣,忽然说:“妈妈,我还没想好。其实我不想离开北市。”
妈妈一下子停了下来:“你,你不想出去读书?”
“我只是不想离你太远……”也不想离他太远,离家太远。
“所以你要留校?”
“我还没想好,再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南桥匆匆地挂断了。
保研的机会,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省去了考研的麻烦,可以专心准备自己这一年想做的事情。坏事是多数保研的人都不会选择留校,而希望在研究生阶段更上一层楼。
可是南桥怔怔地想着,如果她真的去了别的地方,那岂不是连一个月与易嘉言见一次的机会也错失了?
保研名单才刚刚公布,所有榜上有名的人都欢天喜地着,唯独南桥开始惆怅。
她从大一开始就申请了走读,没有住校,但每天中午还是会回寝室和室友一起午休。
从办公楼出来之后,她回了寝室,却在几步之外就听见了虚掩的门内传来的对话。
“不是说了保研资格会给成绩优异,并且担任过至少是年级以上干部的同学吗?现在这算什么?”说话的是朱熹,也参加了保研考试,只可惜最后落榜了。
“是啊,南桥她虽然成绩很好,但是从来没有担任过干部的职务,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学生活动,这个确实是和制度不符的。”孙雪梅也这样说。
“所以她凭什么空降,拿到了那个名额?”朱熹的声音变得很冷很尖锐,“如果没有她,我是可以进前十二的,既然连干部都没当过,她何德何能抢了别人的保研资格?”
罗丹迟疑地说:“可是南桥的专业课成绩确实是很拔尖,再加上上学期代表学院去参加了全国大赛,也拿了一等奖,这个也是很多人没有的能力——”
“没有的能力?你看到保研章程上哪里说了拿过这种奖就有资格保研了吗?我只看见章程上清清楚楚写着至少是担任过年级干部的!”
“熹熹,你也别这么着急。保研资格又不是拿了以后人人都能保上的,要有真本事,外面的高校才会接收啊!其实南桥她真的很厉害,我觉得她一定可以保上很好的学校,给我们学院争光,这个可能也是院领导考虑过的因素,毕竟——”
“毕竟你一心向着她,又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苦?”朱熹冷冷地打断了罗丹的话,砰地一声将书砸在了桌上,“领导考虑的究竟是她的才华,还是她家里那个有钱有势的继父?”
“朱熹,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区区一个继父,何必对她那么好?嘘寒问暖,豪车接送,好得跟亲生的似的,我看他们之间十有八九有问题!”
寝室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片刻的岑寂后,朱熹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我一会儿就去找书记,告诉他保研名额出了纰漏,南桥没有担任过学生干部,没有资格保研。那个资格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回来!”
南桥原本拎着一袋砂糖橘。
寝室里的姑娘都爱吃这个,初冬才至,砂糖橘也刚上市,价格还居高不下。从办公楼回来的路上,她看见水果店门口摆着这个,就买了一大袋,想着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朱熹家境不好,罗丹和孙雪梅的父母也不过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家平时都很省。
能分享的,南桥自问从来没有吝啬过。
每逢妈妈和易叔叔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她总会拿出来与她们分享。朱熹看上她的围巾,不过是羡慕地说了几句,隔天她就把那条只围过一次的围巾洗得干干净净,摆在了朱熹的桌上。罗丹爱吃,她就把易嘉言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巧克力分一些给罗丹。孙雪梅总是丢三落四,南桥几乎每天都会叮嘱她需要做的课件。
寝室里一片静默,她明明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推门进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那种出色的演技。
手里的砂糖橘一下子变得重如千斤。
勒手得慌。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在图书馆趴了一会儿,下午有课,她拎着橘子去了教室。
室友们一向是坐在一起的,她进了门,看见她们留给她的空座,脚下只是顿了顿,也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刚经过水果店的时候看见有砂糖橘卖,就买了一点。”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
“啊啊啊,南桥你真是大好人!”罗丹几乎是双眼放光地伸手去拿橘子。
朱熹没什么表情,也没伸手去拿橘子,只说:“天气有点凉,我胃不好,就不吃这么凉的东西了。”
她这么一说,本来想伸手的孙雪梅也是一愣,然后跟着笑起来,摆摆手说:“我也不吃了,天气好冷哦!”
虽然没有人说破什么,但是从这样的状况来看,南桥也明白,她们是对她心生芥蒂了。
离上课还有一会儿,她坐了下来,翻开书安静地看着。
这种尴尬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课时,南桥在收拾书,忽然听见朱熹问了一句:“拿到保研资格的感觉怎么样?”
南桥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朱熹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恶意,但南桥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嫉妒和不甘。她问:“我听说有人去跟书记说了你没资格保研,因为没担任过学生干部,所以你很有可能被取消保研资格,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南桥从容不迫地把那本书收进帆布包里,然后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说:“这个事情,你不是最清楚吗?”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寝室里的三人与南桥站在窗边。
朱熹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是啊,我是清楚,因为就是我去书记说的!你明明没有保研资格的,你明明知道我从大一开始就多努力想要拿到这个名额,你明明知道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保研,你凭什么抢了我的资格?”
朱熹的母亲是残疾人,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也丧失了劳动能力。父亲是骑三轮车的,如今北市管得很严,不允许三轮车上路,他每天早出晚归,在一些城管很少去的地方艰难地做生意,身体也不好。
这些,南桥都是知道的。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对朱熹的厌恶感消失了一些,更多的是同情。
可是朱熹却以为她理亏了,尖着嗓子冲她说:“南桥,你别以为有你那个继父给你撑腰,你就能一步登天,什么都有了!谁知道你们俩做过些什么龌龊的事情?我早就怀疑了,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开车送你上学,给你买这买那,就是亲生的也不至于好成这样。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仗着这种肮脏的关系来欺负人,你们——”
啪——
南桥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朱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问她:“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南桥气得手都在发抖,却还声音稳稳地说:“因为你脏。”
朱熹也霍地扬起了手,试图把耳光还给她,却不料一旁忽然冲上来一个人,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南桥侧过头去,看见靳远站在那里,面容沉静。
他的左手还端着一杯奶茶,显然是在等她。
朱熹的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很疼,却一声不吭,只是拼命挣扎,想要抽回手来。
片刻的僵持后,靳远终于松开了她,转而拉起南桥的手,“走。”
这个时候,南桥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了,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下午三四点,天却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
靳远安静地走着,把奶茶递给她,却没说话。
“你怎么来了?”南桥问他。
“以前不也接你放学?”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上课?”
“沈茜。”他言简意赅。
这么又走了一会儿,南桥问他:“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银杏树下,靳远停住了脚步,侧过头来看她:“如果你想讲,你知道,我一定会听。”
南桥一时无言。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会做不会说的人。
从初二到高三,他连她自己都经常忘记的经期也记得一清二楚。她体寒,容易痛经,他就给她熬好了红糖水送到学校门口。她马虎,不会照顾自己,经常做家务时手上多出了一道小口子也不知道,他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是随身带着创可贴。
她因额上的疤被人嘲笑,他一声不吭地拉着她走了,回头却带着胖子和大春去跟那群男生大打出手。
南桥想了一会儿,才说:“她家里条件很不好,妈妈是残疾人,爸爸骑三轮车。一家人指望着她能保研,拿奖学金,顺顺利利改变家里的状况。但保研名额有限,她只差了一名,所以想把我挤下去。”
靳远问她:“所以你想放弃名额,把机会给她?”
南桥摇摇头,又点点头。
靳远只是看着她,伸手欲摸她的头,被她侧头躲过以后,顿了片刻,手落在了她的肩上:“南桥,世上可怜人千千万万,你能让一时,难道还能让一世?”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寂静安详,可神色间却带着南桥不熟悉的锋芒。
南桥一愣,记起了他从前在吴镇上就经常因为争地盘之类的事情和别人发生冲突。而如今,他混迹的是酒吧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这些事情是少不了的……
她抬头看着他,忽然问他:“阿靳,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靳远一时没能答出话来,片刻后低头看她,微微笑着反问:“你这是在关心我?”
***
南桥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朱熹的专业成绩总是不够突出,如果考研,也不知道考上的几率有多大。相反,她自己的应试能力一向很好,如果硬考也没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南桥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回了寝室。
没想到在寝室的只有罗丹一人,看见南桥回来,她很吃惊:“你,你今晚不回家吗?”
“有事想跟朱熹说,说完就走。”
罗丹的表情有些尴尬:“南桥,其实朱熹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心胸不太宽广,一直想要拿到保研机会,结果失之交臂,心里有怨气,你别放在心上啊。”
“嗯,我知道。”
然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朱熹回来。
南桥打电话去,也没人接。
还是隔壁寝室的女生来接热水时提到:“哎,半个小时之前我从操场回来,看见朱熹好像是往琴房走了。”
琴房在音乐学院教学楼,平时也对外开放。
周五晚上几乎没人练习,整座大楼都空空荡荡的,选在这时候去练琴也清净。
南桥不疑有他,跟罗丹道别后就往琴房走。
大楼黑漆漆的一片,走廊上倒是亮着灯,教室里都黑得吓人。
她本来有点不敢进去,走进大厅时试探着给朱熹打了个电话,隐约听见二楼传来了她的铃声,这才又大着胆子往上走。
电话很快被掐断了,朱熹大概生气得厉害,不愿意接。
南桥走到了二楼,听见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似乎有动静,就朝那间教室走了过去。
朱熹也很奇怪,明明是来练琴,为什么教室的灯都不开?
她还在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就听见几步开外的教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腿分开些,对,就是这样。”
声音很耳熟。
南桥来不及思索,就听见朱熹的声音接着响起:“你答应我的,会把那个名额给我,不许反悔。”
“不反悔。当然不反悔。”男人笑了起来,嗓音暗哑,听上去就是不怀好意的笑。
钢琴的声音杂乱无章地响起,像是有人无意识地伸手按在了琴键上,嘈杂难听。
伴着这些动静,南桥听见了别的声音。
朱熹在shen吟。
男人低沉的满足声也间或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南桥猛然顿住了脚步,张着嘴站在一片黑暗里,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
她分辨出来了,这个声音是系主任的……
那么朱熹她——
教室里还在接连不断地响起那些难耐的靡靡之音。
南桥握着手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系主任年仅四十,大腹便便,平日里总是满面油光,选干部时尤其喜欢把颇有姿色的安插在身边。
寝室里每次讨论这个,朱熹都是一副唾弃的口吻,说看见系主任就觉得看见了一只油光水滑的色狼。要不是为了顺利拿到两委的工作证,以后好就业,她才不愿意去当什么办公室主任。
可是如今——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南桥猛地回过神来,转头悄无声息地疾步走出大楼。
苍茫的夜色里,她心慌意乱地接起那个电话,却听见易嘉言的声音伴着月色翩然而至:“在干什么,南桥?”
那些心慌意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却又在这样一句饱含笑意的问候里被止住。
她仓皇地逃窜出来,站在银杏树下,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易嘉言听出她声色有异,顿了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室友因为保研的事情与我反目,而我于心不忍,想要把机会给她,却意外发现她为了区区保研的名额与系主任做出了龌龊的事情,出卖自己的身体。
……
南桥抬头看着夜色苍茫,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美好的事情。
可易嘉言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回荡着,她又真真切切地觉得,于她而言,这便是最美好的一切。
她想要抓住他。
想拥有他。
想要一辈子,一辈子待在这样美好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