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了墓道。
风灯的火花,徐徐向前。
场景一直在变,却又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墨九,萧乾、陆机老人、走南、闯北、击西、薛昉还有一大群侍卫与墨家弟子,在狭窄的墓地里鱼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那个带路的南荣侍卫突然停了下来。
“大汗,钜子!”
他猛地回过头,双眼在昏暗的火光中,带一点诡异的色彩,脸色似乎也泛着青绿。
“就,就在前面了——”
到这里,空间已经变得宽敞了许多。
幽冷的空气里,飘散着潮湿的霉味和腐烂气息……
也是老墓里,独有的气息,对于探墓者而言,无异于野兽嗅到了猎物。
墨九衬度一瞬,瞥那侍卫一眼,慢慢往前踱步过去。
进入一道已经被破坏的石门,里面就是墓室了。乍然一看,墓室面积相当大,从门口到墓基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坏,零星的墓墙也有坍陷的痕迹,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横七竖八,地面不规律的凹凸不平,显然正是经受过了刚才剧烈震动。
可这触目惊心的墓室中,却空无一个。
宋熹、方姬然以及他们那些精锐侍从谁也不在。
墨九在墓室走了一遍,查看一下,回头对萧乾轻轻一笑。
“这个墓室就是墨家老祖宗的墓了。”
“墓?墓在哪儿?”击西比萧乾走得还快,扶着剑到处看,“我怎么没有看到棺材啊?没有棺材的地方,能叫墓吗?”
墨九朝她招了招手,让她站在自己的位置,然后低头让她看脚下的石板。
“看这里,原本这里就停着棺材。”
“有吗?”击西弯着腰,拿风灯照着看。
地上人影森森,在火光中晃动不停。但光线虽然不强,但那一片经年弥久满是岁月痕迹的青板上有东西被挪开之后留下的印迹却很明显。
“对哦,这印子是新鲜的。”击西佩服地抬头看墨九,“那九爷,棺材呢?棺材去了哪里?”
墨九沉吟一瞬,又抬头望一下天顶,“就在刚才机关启动时消失了。”
古时的人都非常在乎自己的身后事,墨家老祖宗既然设计了这么一个开机关的办法,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肉身被损毁。一旦机关开启,棺材肯定被挪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一声,击西问:“那现在咱们怎么办?他们那些人,是不是去了乾坤墓?”
这个石室里,目前没有发现出路或者机关,大家都有点茫然。
可墨九巡视一周,却眨了眨眼,笑得有些狡黠。
“我猜是的。”
“也就是说,乾坤墓确实与这个墓在一起?”
墨九嗯一声,抿了抿唇道:“人在保护什么东西的时候,会下意识把最重要的,放在自己的身边,觉得这样才最安全。我想墨家老祖宗的心思大概也是这样。乾坤墓一定是老祖宗极为重视的八卦墓,所以,索性把它们搬到自己家……”
“九爷是说……这里果然是乾坤墓?”
“不,这里只是乾坤墓的入口。以自己的主墓室为乾坤墓之墓门,墓中之墓,大概如此。”
墨九笑着解释完,又指向墓室里的几只石头墩子,“六郎看那是什么?”
墩子都是石凿而成,外面包着一层铁皮,造工倒是精巧,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墨九却是一笑,上前指挥大力士孙走南将几个石墩的位置挪了一下,然后道:“这七个石墩原本的摆放位置应该是这样的。只不过,刚才在机关的外力之下,发生了倾倒和滚动,才变了样子——现在,你们看一看,这像什么。”
“这,这……像什么?”
众人看着七个石墩的形状,面面相觑着,不免疑惑。
“北斗七星——”墨九道:“我在一本墨家典记上看过,老祖宗墓地一个勺状,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个部分组成——”
“是吗?”击西感叹,“太神奇了!九爷不说,我都看不出来。”
听得此言,墨九脸色微微一暗,“被破坏了,你当然看不出来。”说到这里,她再瞥一眼原本摆放棺椁的地方,冷着声音道:“我们晚来了一步,他们已经开了通往乾坤墓的机关……甚至,有可能已经找到了乾坤墓。”
“九爷,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了我们,故意把北斗七星墓的机关破坏,就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乾坤墓?”
墨九点头,目光突然微烁,“可这又怎么难得到我墨九?”
“九爷快说,怎么办?”击西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机关复位。然后——”墨九冷笑一声,“他知道的,我自然也知道。这个墓是北斗七星的形状,那么,乾坤墓就会在与之相对应的北极星的位置了。”
“北极星位置?”大多数人都一头雾头。
叹一口气,墨九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若是把北斗七星前端的天璇和天枢两星之间连一条直线,再延长五倍的距离,那个位置就是北极星的位置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基本的常识,随便一个中学生都知道,可对于古人来说,墨九懂的这些道理,可都是了不得的知识。听了她的解释以及解决的办法,然后看她坐下来拿炭笔在地上画些古怪的线,大家伙儿也都跟着动了起来,按她说的开始先做“机关复位。”
如果机关不复位,就算墨九知道怎么去找乾坤墓,也去不了。
可机关复位一事说得轻松,做起来却很要费些工夫。
等众人把这个北斗七星墓的机关恢复到原有的样子,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又累又饿!受不住了。”
“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
“歇一会吧,累死了!”
进来时,大家身上带有干粮,如今身在墓中,都没办法讲究,得了萧乾的允许,很快坐下来就开始啃干粮、喝冷水,解决肚腹问题。
萧乾紧挨墨九坐下,将手上馍馍递给她,看她接过来默默啃着,一个字都不说,知她心绪不宁,淡淡劝慰道:“阿九不必担心,即便他们找到乾坤墓,也未必有办法打开。就算打开,也未必拿得到玉雕,即便玉雕都拿齐……也未必能打开祭天台。”
墨九侧眸瞥他一眼,“那可不一定。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小瞧方姬然了。”
“哦?”
“当初我以为她只不过比别的墨家人高明一点,差不多在我心里,她是就连墨妄都不如的一个存在。瞧这般情形,她这水平不在我之下啊。老祖宗墓的北斗七星阵随便打开又破坏,速度还这么快,不简单。”
“阿九又怎知,一定是她?”
墨九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当真女人最容易为难女人么?
从入墓开始,她下意识觉得在和方姬然斗,却没有想到另外一个人。
宋熹。
没错,虽然萧乾没提,但她知道他指的是他。
对于这个男人,墨九也曾有过无数疑惑,怀疑过这个节骨眼上宋熹为什么连临安都不守了,不等城破,先跑到神龙山来开祭天台,甚至忽他们一个悠,玩了出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会阿拉伯数字的人,又到底是不是与她一样,来自同样的时代?
会阿拉伯数字的人。
从第一次发现八卦墓到如今的乾坤墓,这个人对她如影随形。
可她却始终没有确定……这种感觉不太美妙。
心脏高高悬在喉咙口,她揣着心事也没心思吃东西,随便啃了两口馍馍又拿油纸包好塞在怀里,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巴掌,瞥一眼坐在在那里瘫得不爱动弹的陆机老人,半秒钟都不想再休息下去。
“咱们继续吧!时间紧迫,不能再等!”
“好。”萧乾知道她就不想让陆机老人松缓一会,暗自一叹,让闯北扶了陆机起来,走到安全的位置,让墨九再次打开已经复位过的机关。
这复位法果然有用。
一阵“哐哐”的机括运转声后,古墓里再一次出现了地动山摇,碎石乱飞的场面。只不过这回大家早有准备,都早早等在椁棺停放的位置上,只待机关一开,那位置出现一个向下延伸的入口,便迅速闪身进去,随着下行的台阶往下。
即便如此,有来不及跟上的侍卫,也有被碎石砸中的。
有伤无死,也就是有惊无险了!
一行人松了一口气,迅速沿着台阶进入了甬道。
从这条甬道到乾坤墓的路线以及方向,确实如墨九所说,正是用北斗七星寻找北极星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在行进的路上,一间石室接一间石室过去,开道的人,慢慢就变成了墨九——因为走南与闯北快被甬道特殊的走法给弄晕了,只能靠着墨九来带路。为此,墨九又为大家科谱了不少知识,众人像听故事似的,听得津津有味,都快要忘记这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墓底了。
不知走了多久,又一条甬道终于到了尽头。
一个宽敞巨大的广场出现在众人面前,广场的最里端,是巍峨高耸的高台,以台阶连接——
“我的乖乖!天啦!”
惊叹一声,这次击西再不敢说乾坤墓寒酸了。
广场四侧,雕龙砌凤,渡金嵌银,无数根巨大的柱子,让人置身其中,渺小如蚁。
风灯中,那台阶上似乎都铺了金子,闪着烁烁的光华,两侧的扶栏也宛若玉石,华贵得令人心跳乱跳。
“这俨然是一个地下皇宫啊!广场,小桥,高台……”众人边走边看,不住地叹息,“那台阶后方是不是就是通向主墓室的门?”
墨九瞥一眼大惊小怪的众人,就着风灯的光线,慢慢往高台方向走着,边走边道:“这个墓,采用的是周代和汉代的帝王葬法——黄肠题凑。照目前的情况看,乾坤墓应该是一个合葬墓室了。”
“黄肠题凑,那是何意?”
白了击西一眼,墨九懈怠解释,“自己回去翻书——”
“嘿嘿,九爷博学多才,你就说说嘛。”
被吊着胃口的滋味儿不好受,可墨九似乎就乐意吊他胃口,当然,这个时候也没有时间解释,不吊胃口都不行。领着众人往前走着,她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半声都不吭。
“刚才我们走的墓道,其实就是北斗七星位,而这个地方,就是我说的北极星位置——乾坤墓。”墨九走得台阶,突然停下,待萧乾走到身侧,抬了抬手上风灯,指向前方数丈开外的一道大门,“六郎,前面应该就是乾坤墓的主墓室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在幽静的密室中,可以传得很远。
众人静静站在她的身侧,看向她所指的位置,都默然无语。
因为这个乾坤墓,规格太大了!
比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墓都要来得华丽、宽敞、堪称宏伟。
当然,也只有乾坤墓用了帝王葬法——黄肠题凑,也就是说,乾坤在八卦墓中,是为尊上的。
“大家打起精神来!”墨九大着声音,突然撩袍往前迈步,“咱们开墓去——”
她声音刚落,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那头墓门里,就出现了一阵笑声。
“你们来了?!”
那人的话很平淡,无惊奇,也无怨怼,就像在问普通的朋友。
墨九脚步一顿,停下与萧乾互望一眼,并没有意外。
会在这里,在乾坤墓遇见宋熹和方姬然等人,他们早有准备了。
只不过,听宋熹的声音这么轻松不在意,墨九心里还是不免一紧。
“是的,我们来了。”墨九一面大步往里走,一面冷笑着嘲讽,“我们没有被你忽悠住,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失望,你们来得正好。”宋熹的声音淡淡的,他的身影也慢慢出现在朦胧的光线中,瞧不真切,“八座八卦墓,八个仕女玉雕,你费心找寻了这么多年,若是到最后都无法看得完整,那岂非憾事?”
“呵呵。”墨九皮笑肉不笑地走入墓室,和众人一起慢慢举灯向前,“你们的人还在这里,玉雕也在这里,不就等于你们的人和你们身上的玉雕,都在这里?……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属于我,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哪来遗憾?”
宋熹轻笑,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
“你还是这么自信。”
“那是当然。不自信,又岂能活到现在?”
“墨家钜子确实有本事,可接下来——”宋熹淡淡笑着,慢慢转过身,就那样盯着墨九的眼睛,视线复杂得让墨九琢磨不透,“就不知我们……到底谁能活着笑到最后了?”
“你这样的人都能活着笑,我们当然也能。”
墨九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说着话,终于离他近了。
之前风灯的光线很暗,照不了多远,隔着一个墓门,宛如在两个世界。
如今入得墓室,却见光线大炽,墓室通体似乎都泛着幽绿的光——
宋熹与方姬然一行在那头,墨九与萧乾一行在这头。
宽敞的墓室一眼看不到尽头,挑高的天顶,四周的柏木椽垒,就那般展现在眼前。墓室中,各种精美华丽,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陪葬品,就那样随意地摆放着,对这里的人没有半点诱惑力。
宋熹所站的位置后方,就是一个高高垒起的基台,高约三丈,棺材置于基台之上,围绕基台的是七只守护石兽,分别置于北斗七星的位,每一只石兽虽然造型不同,面部表情不一,但浑身上下都似乎裹满了金子,虽年代久远,却未失颜色,仿若新造,令人叹为观止。
“又见面了。”
久久沉默之后,宋熹率先开口。
盯着墨九的脸,他淡然的面颊上,有刹那的光晕闪过。
寒暄般的话,似友人再遇,如那年月下初逢……
只可惜,时世已变,人心也早就回去了。
“是的,又见面了。”说话的人不是墨九,而是拦在她面前的萧乾。
他眉目低沉,眸如厉光,与宋熹相视间,明显有暗流在涌动。男人间的交锋有时候挺有意思,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占有欲也会从浑身上下的毛孔里散发出来,哪怕他已位及天下之尊,依旧会为了墨九与宋熹的事儿有淡淡的酸,以至于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让墨九与他相视。
墨九心里暗笑,却也由着他,不答话,只默默站在边上,听他们说。
偌大的墓室中,好一会只有风声。
久久无人语,气氛便觉凝滞。
宋熹似乎了解萧乾所想,忽而一笑。
“感觉如何?坐上那个位置,君临天下,纵横四海再无敌手。”
“很好。”萧乾从容地冷着脸。
“可会高处不胜寒?”
听得他问,萧乾这次却不正面回答,只盯着他那一双略带暗红的眼,微微掀唇,“我会比你做得好。”
“这个我信。”宋熹也笑,“从来都相信。”
默一下,他不再“叙旧”了,突而瞥一眼墨九,重重叹息。
“所以求仁得仁。你要的,你都已得到。而我要的,你又何苦与我来抢?”
“因为你要的,正好我也要。”萧乾回答得坦然,王者之气尽显于这十个字中,竟令人无言以对。而他说罢,缓步向前,看向那七尊守护石兽,问得像朋友似的,“这乾坤墓一开,八卦墓的仕女玉雕,你可都凑齐了?”
“是。就差乾坤墓了。”宋熹也不避讳,说完笑笑,又回头看那石兽,“可正如你们看到的,乾坤墓的棺椁还没有打开。”
“哦,那就难怪了。”萧乾点点头,牵住墨九的手,“怎么办?我们是抢呢?还是抢呢?”
“……”墨九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不用这么野蛮。除了抢,我们还可以合作嘛。”
合作?整个墓室的人都有些吃惊。
只有几个主角仿佛没有什么异样,对合作二字,也认为理所当然。
事实上,从他们进来,两批人马凑齐开始,针锋相对的局势虽然没变,可谁都没有动手,当然也是因为大家都有顾虑。
墨九冷笑一声,目光烁了烁,望向宋熹与站在他身边的方姬然以及一干侍卫,说得慢条斯理,“这么跟你们说吧,这乾坤墓,可不是普通人能开得了的。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不要妄想打开乾坤墓,留着另外的六个仕女玉雕做家饰摆件;要么与我们合作,一起开乾坤墓,一起去祭天台……”
“到了祭天台之后呢?”方姬然突然上前一步,冷声问她。
“那就各凭本事了。”墨九弯唇,抱臂斜睨着她,“我的好姐姐,这个还需要问吗?”
被她“好姐姐”一喊,换个正常人都尴尬,可方姬然并无半点不自在的表情。
而她的脸上,竟然真的顶着与一张与墨九一个棋子印出来的脸。
这人皮面具造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墨九心里说不出来的膈应,冷哼一声,望向宋熹,“合作没问题吗?”
从头到尾她的态度都极其强势,可宋熹却并没有半点不适,被她一眼,反倒笑了。
“可以……那就依你之言。”
“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墨九得势不饶人,指着方姬然的脸,对宋熹你,“麻烦你,让她把这张皮扒了!”
方姬然眸中突然一冷,那张好看的“墨九面具”也拯救不了她面目的狰狞,死死盯住墨九,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神色。
“墨九,你真的以为没有你,我们就打不开乾坤墓吗?”
“打得开……那你开一个我试试?”墨九奚落。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怎么就欺人太甚了?”墨九吵架的时候是从来不恼的,每一个字眼儿似乎都带着笑,慢条斯理的样子,特别能堵死人,“你不知道冒充别人是最令人恶心的吗?很脏,你知不知道?就像别人穿过的底裤,你还要拣起来套身上,你恶不恶心?”
方姬然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扶着刀的手一直发颤。
可即便这样,墨九也没停嘴,呵呵冷笑着,尖酸刻薄的一叹。
“还有——我还就告诉你了。没有我,你们真就开不了乾坤墓,老子就这么自信,怎么样?”
“那就不要开好了!”方姬然几乎嘶吼出声,“墨九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们,你也拿不齐八个仕女玉雕,看谁耗得过谁。”
“杀了你们,我不就拿到了。”
“杀了我们,你也拿不到。”方姬然冷笑,“你以为我们会把仕女玉雕随身携带?!愚蠢!”
“哦~原来没有随身携带啊?”墨九恍然大悟一般,笑了笑,又斜眼瞄她,“这么说来,这个合作我们还吃亏呢。万一我们一起拿到乾坤墓的玉雕,你们却痛下杀手,那可怎么得了。”说罢她转头望向萧乾,“六郎,吃亏的买卖咱们不能做。要不然这样好了,咱们先把他们杀了,再开乾坤墓,慢慢找仕女玉雕。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也是……得之幸,失之命,不难求了。”
她说得严肃,就像真的似的。
瞥她一眼,萧乾亦回答得认真。
“好。阿九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对视着,一唱一合,彼此心领神会。可他们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恩爱样子,落入宋熹的眼中,却是惹出一片阴沉。
“不要吵了!我们合作。”他平静而淡然:“一起开乾坤墓,一起去祭天台。”
“别忘了,我有前提……”墨九瞥向方姬然的脸。
“方姑娘。”宋熹不待她说完,就打断了,“把面具摘了。”
方姬然手心都攥紧了。
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取过遮面的纱帷帽子。
也就是因为戴上这一张人皮面具,她终于顶着貌若天仙的脸,这才敢从容地不戴帽子,将面孔示于人前。
如今墨九非得逼她当场摘掉面具,那不就表示——她丑陋的脸再也无法遮掩?要当众曝光在众人面前?!
对于容貌,方姬然这些年来有着近乎偏执的在意。
故而,墨九这个要求对她而言,是一件比让她死还难受的事。
狠狠咬着牙,她脸颊情不自禁的颤了一下,看着墨九微抬下巴的得意,“不可能。”
“摘!”宋熹冷冷看她,“没有人管你长什么样子。”
比起摘面具,大概这句话更能让一个人崩溃。
方姬然微微一愕,看墨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狠狠闭了闭眼。
“好。我摘!”
颤抖着声音说罢,她隔了许久终于慢慢抬手,一点点,一点一点扯掉面具。
面具一摘,那张脸就不成脸了,比之苍老妇人似乎还要难看百倍……
怨毒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墨九,她眼中噙着泪,冷声一笑。
“你不要得意太早。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男人亦不爱,受尽世人冷眼,一无所有。”
“别诅咒我,我这人心地善良,自有老天保佑,可不会像你。”墨九说到这里,堪堪挽住萧乾的胳膊,笑得更加得意,“再说了,我是一个有神医随身的人,失颜症算什么?说来恐怕你会更难受,我的失颜症——早就治好了。”
“真的?”方姬然一惊,似乎不信。
“当然,你也不算算,我都多少岁了?你是多少岁发病的?我早就过了你发病的年纪了吧?”
墨九其实对这件事也有疑惑,不过这几年她太忙了,天天照镜子并没有发现脸有什么变化,也就刻意不去想,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也许不去想,就永远不会再来。如此这般,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脸确实毫无失颜之症。她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平常萧乾给她用来调理身体的药物,有不小心对症的,然后把那毒给解去了?
可她的话,对方姬然来说是震慑的。
多少年了,她一直盼着有一天能治好。
可萧乾以前虽为她配药,却始终不见好,到了墨九……却是根本不曾发病。
她又恨又怨,猛地将目光调向萧乾,“是也不是?你真的治好了她?”
不得不说方姬然也是气极攻心自找虐,她问萧乾不是白问么?就算不是,他还能拆墨九的台不成?
故而,她只收获到萧乾一个冷漠的表情,“是。”
“你……你为什么不为我治,你不是答应过大郎,要好好照顾我?”
方姬然声嘶力竭般的话,并没有换来萧乾的同情,甚至只有彻底的厌恶。
“你若还是当初的方姬然,那么我会。可你不是,对一个蛇蝎心肠的妇人,我不必遵守任何承诺。”
“哈哈哈哈,蛇蝎心肠?我为何蛇蝎心肠,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逼的……”
方姬然吼着,嚷着,面目狰狞得如同鬼魅,墓室内尽是她带着怨念的气息。众人观她如此,皆无言以对,却是陆机突然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看不下去,垂下眼皮,不耐烦地催促萧乾,“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闲磕牙?咱们是为开墓而来,不是为了陪葬而来。该做什么,赶紧做吧。”
萧乾侧目,深深看他一眼,唇角微动,“是。”
“这就对了嘛,小女子斗法似的,你一言,我一言,有什么说头?”陆机打个呵欠,席地坐下来,“我老人家饿了,又累又困,你们快点,开完了出去,还可以吃顿好的——”
说到吃,墨九也饿了。可面对陆机,她是没什么好气的。
“我们可没让你跟上来,自找罪受,怪谁?”
“噫,你这恶毒的小女娃,怎么和我老人家说话的……”
恶毒?恶毒你全家!墨九双眼一瞪,“我就这么说,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啊。”
眼看两个人又要掐上,萧乾有些头痛,轻拽一下墨九,暗示她少说话,然后他对陆机道:“师父要是累了,不如我派人先送你出去?”
“我才不要。”都说老来还小,陆机这性子就有这么点儿意思,赌气似的哼一声,他回头望一眼墓门,又回过头来看萧乾,“稀罕事儿我老人家还没有瞅见,回头路又那般难走,我凭什么离开?”
“唉!”萧乾暗叹一声,看向墨九,“阿九,开墓吧。”
……
墨九虽不喜陆机,但也没有反感到厌恶得恨不得弄死他的程度,有时候也只是单纯想让这个老头不舒服罢了。
看萧乾为难,她点点头不再啰嗦,收敛住表情,不看方姬然恨不得撞墙的崩溃,也不去看陆机那一双得意的眼睛,只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七个石兽,对众人道:“大家听好了,既然是彼此合作,我得先申明一点合作要求。”
众人看着她,没有人反对。
墨九默一下,满意地继续:“第一,我说怎么做,就什么做,不允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想必都知道,令不统一,事就不好做,大家能不能做好?”
再次无人说话。
墨九只当他们默认,又接着说:“第二,在我开墓室机关的过程中,咱们谁也别玩歪心思,要不然,我或许还有办法跑,你们可就不一定了。抱团死,是世上最愚蠢的死法,大家都是聪明人,应当不需要我提醒吧?”
说到这里,她忽地回过头来,朝着方姬然的方向笑了。
“尤其是你,我亲爱的姐姐,不想死的,就给我老实点!”
这半带玩笑半警告的声音,方姬然听来特别刺耳。她头发披散着,深凹的双眼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憎恨,凝视着墨九,似乎恨不得下一瞬就把她剥皮抽筋再下油锅。
有一种恨,叫着嫉妒。
她对墨九大抵就是如此。
哪怕墨九什么都不做,她也恨出九天,更何况墨九总是怼她?
冷哼一声,她道:“这个无须你交代,我可不想与你同归于尽。”
墨九瘪瘪嘴巴,好笑地挑了挑眉,“真同归于尽的话,还是我比较吃亏啊,毕竟你什么都没有,而我……什么都有。”
人家越是气什么,她就越是说什么。
被激怒的方姬然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暴现,墨九瞥一眼她,却不以为意,就像没有瞧到似的,搓搓手,又望向了石兽,“这个乾坤墓说难不难,说简单吧,其实也不简单。就刚才和你们说话的工夫,我已经瞅过了。这是一个黄肠题凑的墓葬,实为仿帝王陵墓,可从墓道的布置看,却是以北斗七星位布局。当然,你们也看见了,乾坤墓的走法与主墓室的布置,包括七头守护石兽,也是北斗七星位。想必在我们没有来之前,你们已经想过开墓的办法了,可为什么打不开呢?”
“为什么?”宋熹看着她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目光柔和而悠远。
“因为——”墨九拖着长长的嗓音,似笑非笑,“因为这是一个反七星阵。”
“反七星?”宋熹点点头,深邃的目光慢慢悠悠落在她的眉梢上,末了,又道:“实不相瞒,刚才我已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反位试过,亦不见机关开启。”
“你当然开不了。”墨九撇了撇嘴,突然冷笑一声,略带挑衅地瞥他,“要不然,你也不会与我们合作了。”
宋熹一怔。
稍顿,他苦笑一声,“你又知道了。”
“这点小把戏,小心思,能难得到我么?”墨九对他再无往日那般随和,每句话都夹枪带棒,饱含嘲讽:“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对奇门遁甲相当懂行。只不过,有时候开机关吧,不仅靠本事,还得靠灵性。依我看,这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排局,不仅应当以反位相排,还得先打开石兽的内置锁环——”
“内置锁?”
这一次宋熹和方姬然的目光都跟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我啊?”墨九眨眨眼,半真半假的笑,“我不是墨家钜子么?老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看她得意,方姬然眼中又是一刺。
可方姬然不爽,墨九就很爽。
她笑眯眯指着那七只守护圣兽,非常肯定地说:“这石兽腹中一定有内置锁,或是插捎一类的东西,正是它们阻止了石兽对机关的控制。”
众人大抵明白了。
石兽控制着乾坤墓棺椁的机关。
而石兽内的内置锁,却控制着石兽本身。
宋熹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也就是说,这墓在机关上还置了一道机关,相当于给机关上了一道保险。”
墨九嗯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也因此,我才再三强调开机关过程中的通力合作。因为这七只神兽的内置锁须得同时打开,让七只神兽畅通无碍运转之后,才能打开乾坤墓的棺椁……”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其他人都不吭声。
击西却是好奇死了,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九爷为何会知道这样多?”
“摸出来的啊。”
“摸?摸是何意?”
墨九笑着拍她肩膀,“这个与医者望闻问切一个道理,身为一个盗墓者,观察机关,感受机关当然是第一要素。墨家机关于我,早已熟之不能再熟,多少座八卦墓走下来,老祖宗的水平虽然很高,可也逃不开匠人之误。”
“何谓匠人之误?”
“就是任何一个匠人都会犯的毛病。习惯于最顺手、最喜欢的手法。”墨九瞥一眼这个好奇宝宝,也随便给众人解惑她猜测的由来,“一个人心底认同的东西,总会不自觉地用在设计上面。用我的话说,这叫设计风格,每一个人的设计风格都是不同的,但一定是有迹可寻的。不管怎么变,也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一旦形成了某种风格,哪怕刻意改变,也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