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山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可在兴隆山呆久的女人,在感情上似乎都有些不幸。
她们的不幸在于,有了别的女人没有的梦想,也不肯随便将就,不肯轻易粉碎自己的未来。
在这个女人从来没得选择的世道,因为她们的不肯将就,不肯委屈,于是一个个都活成了别人眼中“孤苦伶仃”的样子。
宋妍、尚雅、彭欣带着一群孩子回山的时候,因为街市上的小插曲,脸上都有一些反常的凝重。
可似乎没有看出来大人们的古怪,他们刚回到后院,萧直就哈哈大笑着扑了上来。
“你们终于回来了,可等得急死我了。”
六岁的萧直是个活泼野性的小丫头,鬼灵精怪的她,常常让山上的人头疼不已。可她与宋离关系却很亲厚,因为墨九曾经私底下吩咐过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于是,这么多年,她就乖乖地照顾了过来。
这不,拉着宋离的手,小丫头叽叽喳喳就说个不停。
“离儿,前头刚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叔,带了好多好多的礼物,还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稀罕玩意。走,我带你去看……”
长得很好看的大叔?
萧直看人的标准,一般只有两种。
长得好看的,以及长得不好看的。
一听这话,宋离也很高兴,“好哇!”
小家伙跟着萧直就要走,却被宋妍拦住了。
“离儿,你还有功课!不许去!”
平常宋妍很快管束他的,这莫名其妙的管制,让宋离意外之下,有些委屈。
“娘,我的功课早就写完了。”
宋妍一怔,“先生不是让你多多习字吗?去!回屋练字去……”
宋离瘪了瘪嘴巴,看了萧直一眼,默默低下头,哦一声就往屋走去。
他忍得了,萧直却忍不了。
“干娘,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弟弟?”
“……”宋妍一脸僵硬,咳了一下,摸她的脸。“乖丫头,你快玩去吧,弟弟和你不同,他脑子笨,就得多练习。”
“胡说,弟弟的字帖写得比我强多了,先生昨儿还夸赞他了呢。别人都知道离儿最乖巧懂事,你当娘的,为何竟这样没有人性?”
没有人性?宋妍一愕,哭笑不得。
看着离儿这般,做亲娘的她,又何尝忍心?可就算他会委屈一下,总好过让他去见完颜修……去看完颜修和他的儿子父慈子爱的画面吧?
也许是她自私。
可这事关乎一种隐密的尊严。不仅有她的,还有儿子的。
她的拒绝,让萧直不高兴的离开了,可不待宋妍这边悲怆完,前头又有消息传来。
“钜子回山啊!”
墨九突然回来的消息,振奋了整个兴隆山,离她上次离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边大家都悬着心,惦念着她,没想到她又搞了一个突然袭击,没有提前捎信就回来了。与上次一样,回来的人只有墨九自己以及击西几个侍卫,萧乾依旧在军中,没有办法相陪。
等她从山上回到墨家九号,一路上,她遇到无数人的招呼,还有镇民特地送来的各种各样的慰问物品,把一条上山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连同她的马车,到山门就已经塞满了。
没有在路上多停留,墨九冲镇民们抱拳作个揖,径直回了墨家九号。
九号小院里,也等了不少人,就为了恭迎她回来。
“钜子!”
“钜子!”
“钜子!”
迈入院子,就听到各种招呼。
“好久不见!”
墨九笑着回应,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
“直直——”
声音未落下,大腿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萧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溜进来的,猛地扑过来抱紧,差一点撞她一个踉跄。
“娘!”
“我去!谁家的野丫头?”墨九笑不可止。
“墨家的野丫头。”
“哈哈!”
母子相见总是欢悦的,加上回家的温馨,让墨九那张饱经战争的面孔平添了许多的温情。坐下来,喝口茶,她把女儿抱到大腿上坐着,与大家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
然而,欢乐的气氛持续不足三分钟,听说完颜修带着儿子来了兴隆山,墨九脸一黑,二话不说就让人出去传话。
“兴隆山庙小。容不下完颜国主和太子这两尊大佛,赶紧给我送客!”
墨家弟子都知道她和完颜修私交一向不错,这么毫不客气的赶人,还是第一次。
“钜子,国主说,是想带太子来看看咱们这儿的新年……”
兴隆山的新年,是全天下最热闹的,最繁华的,吸引来的人当然不止完颜修,还有四方宾客。
按理来说,人家堂堂国主肯赏这个脸,那也算兴隆山的荣幸。
偏偏,墨九不肯买账。
“伺候不起,让他带着他的太子赶紧滚蛋!”
“是。钜子。”
弟子对墨九向来言听计从。虽觉得大过年的撵人走,对完颜三舅来说有些凶残,但还是无奈的下去了。
不管外面完颜修怎么想怎么看,墨九再一次浅笑盈盈的说起了在外面的趣事,听得萧直和几个小朋友双眼瞪得老大,对她更是崇拜不已。
兴隆山,这是一个完全以个人崇拜为信仰的地方。
他们崇拜的对象,除了墨子,就是墨九了。
待这个小型的茶话会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之外。
期间有弟子数次来报,说完颜三舅要找墨九“申冤”,墨九始终不予理会。
宋妍一直坐在边上听她说话,沉默许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幽幽一叹,“墨九,你无须如此的。兴隆山向来包容四海,这才赢得了天下人的交口称赞,何必为了他,坏了咱们经营许久的名声?”
“名声?我墨九若在乎名声,哪里还待得到今日?”
这三年来墨九也有不小的变化,人比以前更加精神饱满,言行也更有英气勃勃。看宋妍一脸委曲求全的样子,她冷哼一声,眉梢上扬着,似乎根根眉毛都在为她抱不平,“我告诉你啊,老娘今儿还偏不惯着他了。哦,他的儿子金贵,欺负完我的干儿子,啥事儿没有,我还得给他好脸色?”
“唉!”宋妍声音渐小,“只是孩子罢了。”
“我管他?这一次算给他的教训,让他知道,不能管生儿子不管教!如果再有下次,他不教,我就要出手帮他教训了!”
她的语气和尚雅如出一辙,宋妍失笑摇头。
“那么小的孩儿,你能怎么教训?骂不得,打不得,没得让人笑话。”
“小?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从小看到大,你知道不?”墨九瞪他,“还有啊,你别以为我是在害他三舅?我这是为了他好。要任他这么把孩子惯下去,他后珒江山,早晚败在那破孩子手上。”
“唉!”宋妍说不过她,道理全在她嘴里,想想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笑着宽慰她,“你刚回来,就别为旁人的事情烦心了。回房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去看灶上都准备了什么吃的,你在外头吃了苦,回家了,总得补一补。”
“嘿嘿。”说到吃,墨九心情就好转,“看来大家伙儿都了解我!对吃,我是不会拒绝的,就这么办——”
她声音落下,刚站起身,外面就响起完颜修的声音。
他唤着“墨九”的名字,说要当面给宋妍给宋离道个歉,表达一下他的诚意。
听了这话,墨九脸色又稍稍好一点。
她知道完颜修道歉也许只是借口,更多的心思,也许是想见一见宋离。
老实说,同为母亲,她差不多能理解完颜修想看宋离的心情。
沉吟一瞬,她望向宋妍,“妍儿,你要不要见他?听听他怎么说,怎么道歉?”
事情关乎宋妍,她不能代替她做这个主。
但显然的,事情突如其来,宋妍自己似乎也做不得自己的主。
她双目略略空茫,思考半晌,才慢慢摇头。
“算了,墨九。不需要道歉,我也不想见他。离儿……也不想。”
锁眉久久,墨九重重一叹。
“行吧,我去应付他。”
……
拉着萧直,墨九径直出去了,她怎么和完颜修说的,宋妍没有问,也不想去问。
有些事情沉封在心里久了,就像结了痂的伤口,会一点一点开始痊愈,甚至不刻意触碰也感觉不到半点疼痛,然而,一旦疤痕揭开,依旧会血淋淋的,疼得人撕心裂肺——她不愿意,也不肯再尝试一次。
趋利避害的逃避心理战胜了好奇心,直到完颜修离开兴隆山,她也没有带出房门一步,始终守在房间里,看宋离提笔书写时小小的背影,手上捻一串佛珠,轻轻地闭上了眼。
庙堂之上的完颜修,是铁血无情的国主。
江湖之远的完颜修,在兴隆山只是一个想见儿子的父亲。
宋妍的拒绝相见,让他失望,却也无奈。
毕竟早有约定,孩子姓了宋,就与他没多大干系。
可这些年来他却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远在遥远的兴隆山。甚至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会被噩梦惊醒,梦中宋离或溺水了,或走失了,然后发现自己一身汗湿,竟有一种不知身是梦,或心是梦的茫然……也正是因为这份对宋离求而不得的思念,让他对于近在眼前的儿子朗刺,有一种偏执的,错位补偿一般的偏宠偏疼,却没有想到,终究再一次造成恶果,让他与宋离发生了这样的冲撞,让他的离儿受了这样的委屈。
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是一样的。
可也许是越近、越得不到越珍贵的心理作祟,他承认,在他心里,宋离分明格外让他心疼一些。
也因为这个,他第一次出手揍了朗刺,哪怕他哇哇乱叫,他也不肯收手。
带着一身牵绊,完颜修离开了兴隆山,朗刺太子也终究没有赏到兴隆山的花灯与大年的喜悦。
得知完颜修揍了儿子的事情,宋离显得格外高兴,他兴冲冲抱来告诉宋妍,说那位大叔人很好的,而且都已经被干粮撵下山,让母亲不要再与他们计较了。
儿子善良如斯,宋妍觉得是自己的福分。
但她只摸着儿子的脸,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一夜,墨九把墨家骨干都叫到议事厅开会,而宋妍把自己关在房里,念了一夜的经文。
……
腊月里接近年关,兴隆山处处张灯结彩。
从议事厅出来时,墨九径直牵了玩耍的萧直回九号,没有再去打扰宋妍,却意外在路上巧遇了宋骜。
三年前哈拉和林一战之后,宋骜为了寻找自己的梦被墨九说服,随着她来到兴隆山,而狼儿以及那群狼却留在了阴山。
到达兴隆山之后,原本习惯了与狼群一起生活的宋骜一开始,并不太能够适合。可兴隆山条件好,有大夫为他看病,衣食也都有专人负责,一来二去,他并没有寻到梦,却也留了下来。
南荣已经不是当初的南荣了,但墨九还是很照顾宋骜,一应待遇标准极高,比他当初做王爷时,也少了不多少。
宋骜被墨九带回兴隆山时,彭欣是震惊的,但得知他的遭遇,她却要求墨九,不要告诉宋骜,他们之间的那段往事,以及小虫儿的事情。
因为宋骜已经彻底忘记她了。那么,除非他自己想起来,要不然,她绝对不想硬塞给他一堆责任以及一段也许他原本就没有的感情。
对于这个女强的彭欣,墨九是服气的。
但得知自己以前居然是一个王爷,宋骜却完全不敢相信。
“……我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个不知自己是王爷的王爷?”
墨九摇头:“不是。但你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战场上被掳的王爷。”
宋骜脸红,“羞煞我也。”
三年前的往事还在眼前,但这中间的三年时间里,由于墨九常年随萧乾在外征战,并不常在兴隆山,故而与宋骜的交流极少,只间或得知一些他的事情。这三年来,他在兴隆山做的事情是——教书谕人的墨家教堂先生。
说来也怪,他与宋妍这对兄妹,在某些方面居然惊人的相似。
都不愿意吃闲饭,做一个闲人,哪怕有吃有住也非得发挥余热。
一个娇惯的公主做了绣娘,一个尊重的王爷成了先生。而且两个人都把工作干得极为出色。
宋骜做先生做得很开心,身体一日比一日好,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可三年过去了,他并没有记得当初的事。不管对她,对彭欣,还是山上任何一个人,他始终保持着友好却不十分亲近的态度,不远不近,成了她们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过,也许有血源关系的原因,他与小虫儿却格外的投缘……
乍然看见走在花灯下的翩翩公子,墨九还是有一种简单的喜悦。
锦衣玉袍的宋骜,不再是那个领着狼群衣衫褴褛的邋遢男子了,一身王孙公子的贵气,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
“小王爷!”她兴冲冲的喊。
宋骜听见,微微一怔,笑了笑,客气地向她揖礼。
“钜子回来了?”
“是啊。”墨九瞥向他手上的东西,“拿的什么?”
宋骜不好意思地提了提手上一只青竹编成的蜻蜓,“我答应给小虫儿做的,试了几次都不成,今儿才弄好,做得丑了些……”
“不丑不丑。”墨九摆了摆手,低头问女儿,“是不是?小丫头。”
萧直有些困了,打个呵欠,马上笑眯眯地附合,“是。我娘说的话都对。”
“乖!”墨九最喜欢这个会拍马屁的亲闺女了,摸着她的脑袋,又笑望向宋骜,“小王爷回头也给我直直做一个?”
宋骜面带尴尬,“若是小公主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
“不嫌!”萧直抢在墨九之前回答,“但是我可不可以要两个,我想再给离儿一个。”
“当然可以啊。”宋骜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钜子这次回来待几天?”
“大概两三天就得走!”
“不待过完年?”
“等不了啦——前线紧张。”
“哦。那你可得仔细身子。”
对于即将灭亡的南荣,失去记忆的宋骜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一点,也是墨九觉得欣慰的。
若他忆起,身为男儿,身为南荣皇室子弟,他断断没有如今的轻松自在。
两个人站在灯下闲话几句,看萧直再次犯困打呵欠,也就道别分了手。
在墨九看来,如今的宋骜和以前有很大的差别,他少了锐气与痞气,脸上也没有那种无时无刻不挂着的淡淡坏笑,取而代之的是文雅有礼,对人十分疏离——哪怕把他带回兴隆山的第一天,她其实就暗示过他和彭欣的关系,依可过去这么久,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他一直在等,等着寻到自己那个梦,以及那个梦中的姑娘。
彭欣也一直在等,等着以前那个宋骜回来,认回她的小虫儿。
而另一个当事人宋彻,似乎从墨九把宋骜带回兴隆山那天起,就不等了。
他取代了乔占平的位置,成天成天的呆在千连洞里,对着那些机关巧术与火器图谱深深入迷,完全沉醉在乔占平留下的手稿和资料之中,在前三年与乔占平研究火器的基础上,又经三年的独自历练,竟也成了火器专家。果然,一个人在同一个领域,只要肯花费时间,在长达数年之后,哪有不精的道理?更何况,他本身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
三年来,他彻底醉心于此,平常几乎不出现在人前,更不像以前那样去打扰彭欣和小虫儿了。
他似乎选择了退出。或者说,选择了自我放弃,以另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来消耗时光。
可细心的人都会发现,夜深人静时,在彭欣的小院外,常常有一个默默观望的身影。
宋骜不会去,那么……只能是宋彻。
在宋骜和小虫儿玩耍时,他们欢声笑语中,也有宋彻躲在某个角落里落寞的凝视。
世事两难全。
三人行,必有一失。
这个维持了数年的结,千千根线,千千个纠结,一时间,也找不到解开的办法了。
……
刚过腊月二十,兴隆山的新年气氛就越来越浓。
回到兴隆山的第二日,墨九什么正事都没干,只一心一意陪女儿。
领着萧直,她去望情崖看日出,去兴隆镇上吃早点,然后去镇民家里串门,就像一个寻常妇人似的,除了女儿的事,一概不管。这么一来,可把萧直给乐坏了,像一只小麻雀似的,不仅陪游,还陪聊,一路上把墨九不在兴隆山这些日子发生的大事小事,以及她和小伙伴之间的恩恩仇仇,一件一件说给墨九听。
也是这一天,墨九突然发现,她的女儿,长大了。
在她的成长中,父母亲的缺失,成为了她和萧乾毕生的遗憾,却并没有影响萧直的身心发育。
想到这些,她心里又酸涩,又欣慰。
几乎也就在同时,就想到了墨妄——这个没有成亲,却又当爹又当娘照顾小丫头的师兄。
在兴隆山上,小丫头是不缺爱的。尚雅、彭欣、宋妍、宋骜、玫儿、曹元,织娘还有众多的墨家弟子,他们都会照顾她。
然而,付出最多心力的人,还是墨妄。
墨九记得去年回来时那天晚上,风雪遮蔽了兴隆山的苍穹。她落屋的时候,小丫头已经睡着了,墨妄居然还守在门口——因为那晚突然降温,天寒地冻的,小丫头睡觉不老实,总爱掀被子,墨妄怕她受凉生病,不放心奶娘丫头伺候,生生自己守着。
所以对墨妄,墨九心里除了感激,是有愧的。
她是墨家钜子,可她也就是一个精神领袖了,基本的事务都是墨妄和曹元等人在操持。
也因为有了墨妄的存在,墨九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
在镇上玩耍,吃吃,走走,乐乐,玩玩,墨九带着小丫头一直到天黑方才返回墨家九号。
匆匆洗漱罢,小丫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墨九坐在床边,端详她片刻,为她掖好被角,去洗漱换好衣服,正要上床,墨妄就找上门来了。
这会天刚入夜,墨妄找来想是有事。
墨九匆匆披上衣服,掩上门出去。
经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事故之后,墨妄人是醒过来了,可身体一直不大好。也正因为如此,这三年里,墨九随萧乾四处征战,墨妄并没有跟随,不得不长驻兴隆山上,一来是为调养身体,二来么,当然也是为打理墨家事务,做萧军的大后方。
墨九进房的时候,墨妄正倚在椅子上,望着油灯出神。
咳一声,墨九满脸带笑,“师兄找我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
“哈哈!”墨九笑着坐在他对面,“你确定不是故意损我的?”
墨妄也跟着笑了笑,俊脸上一如既往带着阳光般的温暖。
“昨晚的小会上,也没寻到单独的机会问你。这一次回来,你什么时候走?”
墨九抿抿唇角,与他玩笑,“我刚回来你就撵我走?莫非不想见我?”
“哪有的事?”墨妄不是一个会爱玩笑的人,淡淡牵了牵唇角,又凝神盯着墨九看了片刻,“小九,你好似瘦了些。”
“可不么?天天那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能不瘦么?”
看墨妄担忧的视线,她噗嗤一声,又笑了。
“不过师兄不要担心。瘦是瘦,有肌肉,你别小看我这身子骨,如今老结实了!”
行军打仗吃苦受累,人瘦一圈是肯定的,可也正如墨九所说,她整个人精神抖擞,身体也得到了很大的锻炼,加上年龄的增长,完全度过了青春期的墨九,少了一点美萌的婴儿肥,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女人,比往昔更娇美可人,亦更添妇人的风韵。而且,她并不像普通妇人那般,将开疆拓土当成男人的天性,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使唤,在战场上,她铁血无情,根本就充当着男人的角色,所以,天生女性的柔美加上她身上散发的英气与阳刚,就养成了墨九式的美——独一无二。
或许有人比墨九长得好看,但绝对无人有墨九的气质。
那自信、那气势,那身上自带的光芒,是从骨子里有的,不是谁人可以模仿得来的。
当然,当今世上,也惟墨九一人有这样的底气,做这样的事情,睥睨于众生。
墨妄念之,心尖微微一窒,赶紧耷拉下眼皮,装着喝水的样子,不再去看墨九的脸——
又一次阔别数月,见到她,没有丝毫的陌生,反倒让他更加难以自持。
“师兄你在想什么?”墨九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神思。
“嗯?”墨妄放下茶盏,抬头。
“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
“问我?”
看他一脸茫然,墨九噗一声,又笑,“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问话都没听见。”
墨妄有些惭愧,神色微涩,“小九说什么了?”
“我问你,怎么身子骨看着比以前……”墨九的脑袋猛地往前一凑,恶狠狠地盯住他,“看上去更弱了一些?怎么回事?萧六郎开的药,你没有老实吃,对不对?”
她一句接一句的询问,像个大家长。
墨妄失笑,“钜子吩咐,我敢不从命吗?只是,身子一旦亏损得狠了,也非一朝一夕可以调理好的。”
“唉!”墨九想到他长达三年的昏迷,深以为然,甚至觉得如今他可以坐在面前,与她秉烛夜谈,已是上天的眷顾,确实不可急功近利。
想到这里,她将袖子里的药方掏出来,“这次回来,萧六郎又换了药方,本来是准备明儿让灶上煎了再给你端来的,你既然来了,就自个儿拿去瞅瞅。久病成良医,萧六郎人在远方,从钟大夫的医案来判断到底隔了一层,你自个儿得多感受感受,并适时的反馈。”
中医调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得不停根本当时体质调整药方。
为了墨妄的病,墨九也真没少操心,三年来长期让弟子来往……
墨妄知道她的心意,默默收下药方,抬目道:“前方战事要紧,你们都多照顾自己,我这里其实不打紧的了。那样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下生活这么好,还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话是这么说。可谁让我挂心你啊?”
墨九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在他面前还像当年的小丫头。
野性,率真,纯粹,不留半分城府。
墨妄看着她的神色,唇角扯了扯,却没有展露完整的笑容,迟疑一下,突然问:“临安那边的情况,不知如何了?想来用不了几日,就可攻陷皇都了。只不知,大汗会怎样处置那些人。”
那些人?哪些人?
“你是指?”墨九想一下,不待他回答,又笑了,“你还是关心着她的吧?”
方姬然。
墨九知道他心眼里,也是对方姬然念着旧情的。
要不然,也不会有千连洞那件爆炸事故了。
不仅墨妄,还有一个织娘,嘴上不说,心里也始终念叨着。
这三年来,每次墨九回来,她都会支支吾吾扯东扯西说半天不着点儿,其实就是想打听方姬然的情况。
可墨九能说什么呢?
从兴隆山盗去四个侍女玉雕的方姬然,对宋熹来说,俨然是一个大功臣。她如今已经是宋熹后宫里的女官,在谢青嬗死后,宋熹没有立后,又对后宫嫔妃不太眷顾的情况下,方姬然不是东寂的女人,却成了南荣后宫最有权势的一个女人。
这些事,平常墨九也不爱提。
但这次回来,可能萧军离临安近了,她总能从墨妄和织娘的眼睛里,看到某种奇异的目光。
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青梅竹马,又过了长达三年的时光淡忘,伤疤好了,总会忘了痛。
可墨九沉浮两世,该心狠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
“师兄,很遗憾。你们能原谅。我不能。新仇旧恨,都得和她清算的。”
灯火摇曳中,墨九的脸,美而妖冶,似乎还带了一点狠戾的光芒。
墨妄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才听他重重一叹。
“让她从千连洞拿走仕女玉雕,原就是我的罪过,我本不该问你这句话。”
“师兄不必自责了。当时事发突然,谁能料得到?而且,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有罪过一说。”墨九宽慰着他,等气氛稍稍缓和,眸子亮了亮,又意气风发地道:“再说,任她拿走,又有什么干系?就当让他们帮保管两年吧,反正还得开乾坤二墓,等到现在,咱们一窝端了也好。省事!”
“是,也就差乾坤二墓两个仕女玉雕了。”墨妄突然叹口气,“但愿你们顺利,若不然。我难辞其咎。”
“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放心吧,丢不了。我不仅要把仕女玉雕全都拿回来,还要你养好身体陪我一起去开神龙山的祭天台。”
她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玩笑的戏谑。墨妄知道,如今的墨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的羽翼来呵护的小寡女了,她有了坚硬的翅膀,有了高飞的力量,她的背后还有这个天下最强大的男人——北勐大汗萧乾。
“师兄,你怎么又在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你啊,不许为她担心,知道没有?”
“我没有。我只是——”墨妄闭了闭眼,声音幽幽一沉:“只是想到一事。”
“何事?”
“远在神龙山的墨家总坛。”墨妄道:“其实,自打你登上钜子之位,墨家总坛实际上已算迁至兴隆山了,可神龙山虽然荒废了,到底是祖宗留下的基业……申长老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神龙山,特地来函说,好多建筑都有残破,需要修补,尤其是老祖宗的墓地,受到山洪袭击,发生了大面积坍塌。我拔了些经费下去,准备重新修缮一下。”
“应该的。”墨九沉默一下,突然又抬眼,“祭天台尘封已久,也需要重新打扫干净了。”
墨妄一怔。
尘封已久,那是因为无人可以打开。
这一次,真的可以集齐八个仕女玉雕,顺利打开期待已久的祭天台,拿到千字引吗?
没有答案!
……
……
景昌八年,有一个极寒的冬天。
大抵为呼应时事,凛冽的北风夹着鹅毛大雪锐不可当地刮向了临安大地。
正月初一,过新年。
这一天,对南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新年头日,适逢皇太子宋昱八岁生辰。
登基以来,这是景昌帝为太子第一次大肆贺生。
从宫中到城中,整个临安一片喜气弥漫。
精美的花灯,将繁华的夜下城池,照得如同白昼。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走上街市,在满城花灯照耀中,感受这座曾经富饶得令天下人心向往之的都城最后的风光。
就在一个时辰前,斥候快马从早已关闭的崇新门而入,挥舞着小旗,高喊着急报,为南荣带来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萧乾亲率大军,已逼近临安,与左相苏逸率领的南荣禁军在运河岸边展开了激战。
一旦苏逸兵败,萧乾等于一只脚已踏入了临安城。
只等他另外一只脚迈入,届时——
临安不保,南荣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