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 谢麟没少被小姑娘明着暗着喜欢, 她们送的秋波叠起来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大便宜小便宜都占齐了, 清早起来还要口头调戏的, 这还是头一个。
谢先生笑纳了。
扶着程素素的肩膀将人推到妆台前, 慢条斯理地给她束发挽髻:“狸奴好处可多, 娘子慢慢品。”
丫环们掩口而笑, 头低到一半又抬起来,想看看谢麟又给程素素梳了什么新花样。谢麟顺手缠旋,不多时便又梳成一新鲜样式, 轻托两下手中青丝,问程素素:“如何?”
程素素回头仰望他:“好看。”
谢麟微有得意:“那是。”
“下巴也好看。”
谢麟耳朵又热了。
侍女们鱼贯而出,食盒里取出早膳来。夏日清晨, 饮食清爽可口, 依旧是食不语、眼说话。
用过了饭,卢氏才凑了上来给程素素找衣裳换:“要出门儿啦, 去夏府换身外衣吧。”她老人家看着小夫妻两个蜜里调油, 欢喜得眼角细纹笑得深了。
程素素道:“把官人的素服也找出来。”
“拿到这儿来换, ”谢麟仿佛不经意地说:“找来找去好麻烦, 将我的衣裳铺盖都搬取过来吧。”
卢氏站住脚, 眼神一递一递地往程素素身上送。程素素往谢麟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搬啦!”
卢氏笑着出去了:“这就搬——”
二人打扮齐整了,依着惯例往书房去与江先生碰头。江先生真是一个全能帮手, 为谢麟安排的行程滴水漏。何时见什么人,此人有何特色, 皆与谢麟说个明白。
谢麟道:“先生昨日所言甚是有理, 不知先生有何人可荐与我?阿据学得如何了?”
江先生道:“我一身本事要是两年就能学完,我早喝西北风去啦,他还是要再学一学的。东翁若是要用人,在下确有个朋友,学问不在我之下。上一回说的就是他,请东翁赐一张名帖,再修书一封,请他前来襄助。”
谢麟问道:“不知是何等样人,脾气秉性如何呢?”
“此人姓石名翼,字子羽,话不多,好相处。”江先生认真想了一想,对比自己总对东家开嘲讽,石翼对东家友善多了,至少不会嘲讽。嗯,十分友善。
谢麟笑道:“有先生这句话在,便请他来看上一看。若这位石先生看得中意了,想留下来,他的供奉比着先生来,要是石先生也有能帮忙的学生,也比着先生来。若看不中意我,往来川资我来付,再赠十金作开销。”
他的名帖放在书房都是有数的,随用随取,记一下用在何处。早就给了程素素、江先生等亲信人取用的权限,江先生郑重提出来,乃是在他这里过个明路,以增加朋友石翼的份量。
谢麟抽出两份名帖,一份与江先生,一份自己袖了。江先生接了名帖,笑道:“他与我不一样,没有家累。不过还是要东翁手书一封为好。”
谢麟道:“这是自然,先生等我回来。”
“好。”江先生上回写信请朋友来接替他,石翼走到一半他又让人回去了,颇觉对不起朋友。这一回终于给朋友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大家成了同事,也一圆与老友合作的梦想,江先生开开心心给老友写信去了。
谢麟见状笑着摇头,牵着程素素的手,两人去夏府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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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偏将家里如今客人并不多,王经等人回城比谢麟早,已是来吊唁过了。余者与夏家非亲非故,夏偏将到邬州时间又短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夏偏将、夏大娘子在军中的熟人譬如几位校尉也战死了,如今的夏府异常冷清。黑白蓝三色成了夏府的基本色调,正堂当中放着一具黑漆的棺木,愈发肃杀悲凉。
此时距夏偏将阵亡已过了不短的时间,犹停灵在室,乃是预备着将夏偏将的棺材木回京中祖坟里安葬。
程素素见了夏大娘子就叫“阿嫂”,谢麟也跟着她称呼。教匪围城的时候,夏大娘子的精神还好,赶着儿子上阵。如今整个人都萎了,眼神变呆、脸色变黄,时不时发个呆,好像才意识到丈夫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麟往灵前拈香,扫了一下夏府诸人,犹其将夏偏将两个儿子仔细端详了一回。程素素已搀着夏大娘子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低声劝慰:“往京中的奏本已递了过去,偏将有功有国,必有公道的。”什么不要伤心之类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遇上这种事,能不伤心么?
谢麟踱了过来,从袖子里抽出名帖:“这是我的名帖,阿嫂请收好,回到京中若有什么事,只管拿着他去谢府找我四叔。”
夏大娘子缓过气来,手指微颤接过了名帖,用力捏着:“他去了,倒叫您操心啦。”
谢麟微微点头,心道,这能费什么力呢?口上却安慰她:“人去了,剩下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呢?只不过老夏还有儿女在,阿嫂将他们抚养成人,才不算辜负了他的心意。”
夏大娘子哽咽着答应了,叫来儿女给谢麟和程素素叩头还礼。她虽是不通文墨的人,总归是命妇,平常听夏偏将说过,知道谢麟这名帖很不简单。谢麟的四叔谢涟是枢密副使的女婿,夏家的事情有什么难处找他正相宜。这是花了谢麟的面子托人,人情欠得略大。
谢麟坦然受了礼,才说:“我受他们这一礼,自然要为他们筹划。只可惜要守孝,等他们出了孝吧。”
夏大娘子一颗心七上八下,到这时才算安了一半儿,含泪道谢,程素素忙将她劝住了。谢麟给了名帖,程素素当然也有准备。将一只小匣子递给了夏大娘子:“阿嫂,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夏大娘子知道这大约是些资助,有心推让,想到家里子女众多,又没了顶梁柱,生计委实困难;接下来又很不好意思:“这,你们礼也上过了,买粮的账都多给了我了……”
程素素将匣子往她手里一塞:“金银看着太大,路上也不方便,想阿嫂手上也有应急的,我这些就兑了票,到了京里,你到哪个钱庄柜上再兑了出来。路上方便又安全。”
夏大娘子不由推让:“使不得……”
程素素按住她就势起身:“咱们谁跟谁呀?我们还有事儿,别送,别让。”
与谢麟两个匆匆离开了夏府。
回来两人同车,程素素轻叹一声:“她以后要艰难啦。”
“她不是软弱的人,又有儿女,放心吧。”
程素素挽起他的胳膊,偎了过去:“在家里我是多么开心,刚才见到夏家这个样子,心就软了。”
谢麟靠了过来:“夏家儿子但有可取之处,咱们就拉他一把。”谢麟的心也是甜软的,这份甜软只对妻子。夏偏将的举动他也是有敬意的,但不妨碍他冷静的评估。为夏偏将一家争取该有的待遇是公义,除此之外自己的利益也要考虑的。江先生才建议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就有孤儿摆到面前,若是争气,是一件双赢的事情。若是不争气,谢麟也绝不会给夏家当保姆——这个现在就不要说出来煞风景了。
谢麟放松了身体,与程素素靠作一堆。车里放着冰盆祛暑,两人靠在一起也不嫌热,不自觉地用最软的声音闲聊。有意避开了生离死别的话题,谢麟抱怨在军中吃得粗糙,程素素便说回来给他做鱼吃。喁喁私语,直到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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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江先生的安排,接下来谢麟该换一身官服去城外大营里犒劳迟幸等人的。程素素就深埋功与名,在家红烧鱼。谢麟想到妻子答允亲自下厨,迟幸就只有伙头军做饭,也不嫌弃这么对比无聊又幼稚,顿时变得高兴了。
江先生不明所以:“有什么可乐的吗?”
谢麟道:“见了夏偏将的妻儿,我留了名帖给他们,叫他们有事可去府上寻我四叔相帮。”
江先生道:“这是应有之义。”
谢麟的意思他也想到了,之所以没有提前细说,乃是因为江先生时常自省。提醒自己只是幕僚,不可将东家视作傀儡,东家有主见才是幕僚之福。要拿捏好分寸,“拾遗补缺”与“包办一切”是有很大区别的。若谢麟想到了此节,自己做了,江先生自可放心。谢麟想不到,江先生事后点出,也不耽误事。夏偏将本身就不是什么名将,夏偏将的儿子们江先生也见过,更没有天生将种的气质,错过了也不可惜。
谢麟又说:“朝廷选派的府县官员一时不能齐备,还差着几个,从通判到县令不等。一片焦土,有门路的都不想来,派了来的也有不赴任逃跑的。我欲上书朝廷,若候选的官员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东翁直说他们畏难畏险吃不得苦做不来事,不肯来。”
“要是他们不肯来呢,就从国子监里选监生来补。”
“咦?”
谢麟轻声道:“这是个好机会,国初即有先例,且国子监里多少荫生,将来还不是靠父祖之荫出仕?三叔、四叔家里总有几个可用的人,过来了我也好看着教一教,扶着他们起步,别叫人给坑了。总不能我的兄弟们都在京里做着清闲的荫官吧?想要有前程,就不能怕吃苦,还是要扎扎实实做几年亲民官的。”
江先生抚掌赞道:“东翁远见卓识。依在下看,不拘着府里的,府外的亲族晚辈也不要忘记了。朝廷选官总有种种意外,并非东翁说了是谁就是谁、说要几个就给几个,不妨广洒网,总有几个能落到东翁手里。”
“善!”
江先生将准备好的有关迟幸营内的大略情况交给谢麟:“都在这里啦,东翁路上扫一眼就得了。”
谢麟捏着那张纸,坐在车上边走边看。到了大营辕门前下车,迟幸亲自等到辕门,看他下了车还不肯移步,犹往车上望去,谢麟只当不懂。迟幸以为,谢麟一个大男人,赴营中该骑马的,用了车就是……对吧?不想谢麟要在车上看资料,他就不要脸的坐了车。
迟幸空欢喜一场,谢麟还当不知道,热情地向迟幸表达了感谢:“救这一城百姓,功德无量。”
迟幸道:“份内之事。”
谢麟极坏,与迟幸相携进了大帐,除了州府犒劳的酒食之外,还赠送了迟幸锦缎珠玉:“要不是虎臣来得及时,内子可要受惊了。这是我的心意,虎臣一定不要推辞。”谢谢你啊,不过老婆还是我的,这份人情从我这里扣。
迟幸就笑得相当勉强了。
这小脸色儿……谢麟点过一句就罢,与迟幸说起正事来——他们得迎接齐王。以谢麟对齐王的了解,应该是一口气怼死释空算完,哪怕一次怼不死,也该亲自领兵围困:“不知为何还要来邬州?”
迟幸道:“是殿下与释空交手,当然不能以常理推断。”用常理推断释空的人,都被释空打死了。
谢麟颔首。
迟幸犹豫了一下,问道:“安抚使要将衙门设在何处?河北边一片焦土,恐怕……不太方便吧?”
谢麟慨然道:“当然要渡河向北。”
“要携家眷过去么?”
谢麟笑得十二分的甜:“她带我过去。”
迟幸道:“这……那里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见过,适合女眷去吗?”
“阴差阳错分隔两地,我再也不想尝这担心的滋味了。此后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有死别再无生离。”这话在程素素面前他不好意思讲,觉得说出来很虚,像写公文。对面是迟幸的时候,突然里理直气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