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病了三天三夜, 直至第四日雪霁初晴时才幽幽转醒。
大病了一场的阿水变的十分黏人, 日日随在夏骤的身后像根小尾巴似得甩不掉。
穿着龙袍的夏骤刚刚下朝, 就被迎面扑过来的阿水搂住了小腿, “夏骤, 我饿了。”细软的声音带着奶气, 却初透出一股黄鹂般的清亮感。
阿水白胖的身子消减不少, 从大宋国送来的衣物尺寸已经不合,夏骤吩咐尚功局重新制衣,又给她多添置了几个懂事的宫娥在旁伺候。
“饿了就去吃。”夏国朝廷之中各势纷争, 要想管好偌大一个夏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夏骤费尽心力,才堪堪将陈家归拢掌下。但因为今年夏国遭逢大雪, 多地道路山地压塌, 所以救济雪灾一事,已刻不容缓。
“夏骤跟阿水一起吃。”拉着夏骤往膳桌的方向去, 阿水迈着小短腿走的起劲。
大太监毕恭毕敬的跟在夏骤身后, 看着那身穿绯红袄裙的小姑娘摇头晃脑的拉着夏国皇帝, 面色惊疑。
“夏骤, 你为什么不开心呀?”阿水坐在实木圆凳上晃着腿儿, 转头看向夏骤时就瞧见他那张拉拢下来的脸,眉心紧蹙, 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叔说,如果有谁惹自个儿不高兴了, 那就杀掉好啦。”今日的阿水依旧梳着小髻, 露出一张白嫩小脸,明明玉粉如童女,说出的话却惊天动地的吓人,但那坐在一旁的夏国皇帝却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杀掉?那些东西可不能杀。”夏骤慢条斯理的夹了一筷子玉兰片入口。
阿水睁着大眼睛盯着夏骤瞧,小嘴吧嗒吧嗒的响,“夏骤,好吃吗?”
装玉兰片的小菜碟子离得阿水有些远,夏骤帮阿水夹了一筷子,就看到那小东西鼓着腮帮子吃的起劲。
玉兰片以冬笋为食材,加蜜微腌,有咸甜两种口味,因为阿水嗜甜,所以现今摆进来的膳食都以甜味为主。
殿门口疾奔进来一太监,朝着大太监耳语,大太监听罢,躬身走到夏骤身旁道:“皇上,颐和郡主来了。”
夏骤面色不变的又给阿水夹了一筷子玉兰片,“轰出去。”
“是。”大太监应声,躬身退去。
殿门口传来女子尖利的叫骂声,“你们这些狗奴才凭什么拦我?我要见表哥!”
“夏骤,外面有人要找你。”阿水探头探脑的往外面看,手里的筷子翘的老高,几乎戳到夏骤的眼睛。
“别动。”夏骤一抬手,直接就把阿水手里的玉箸掰成了两半。
其实先前在宋宫内,阿水用膳吃饭都是规矩十足的,但到了夏宫,因为没人拘束,她一下就放开了,就差没上房揭瓦去。
低头盯着自己一下就短了半截的玉箸,阿水闷头试了试手感,觉得反而更好用了。
“表哥!”颐和郡主身份尊贵,乃陈家嫡生长女,夏骤虽说让人将她轰出去,但是那些小太监也不敢真动手,所以颐和郡主便径直闯了进来。
“表哥,我这几日都在寻你,你怎么不理我呀。”颐和郡主穿着偏薄的宫装,虽在外头被冻得有些瑟瑟发抖,但却依旧透出一股女子的华贵鲜亮来。
夏骤依旧在用膳,连看都没看一眼颐和郡主。
现今陈家已被他蚕食,这个颐和郡主自然再没什么利用价值。
颐和郡主似乎习惯了夏骤的态度,她提着裙裾坐在夏骤身旁,笑盈盈的开口道:“表哥,我连早膳都未用就来寻你了,现下饿的紧呢。”
阿水看了一眼颐和郡主,觉得这个女人长得真是不好看,连邢太太都比不过。
“表哥,你怎么尽吃这些素寡的东西呀?”颐和郡主嫌弃的看了一眼圆桌上的小菜,转头时正对上阿水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看什么看!”颐和郡主朝着阿水瞪眼。
阿水歪了歪头,直接就把面前的虾饼砸在了颐和郡主的脸上。
皇叔说,如果谁让自个儿不高兴了,就使劲砸他。
虾饼是从香油里面烧灼出来的,还带着滚烫的热意,颐和郡主被烫的面颊通红,当即就大叫出声,直接掀翻了身下的实木圆凳。
“啊,我要杀了你!”颐和郡主蓬头散发的朝着阿水冲过去,被夏骤一脚踹倒在地。
夏骤低头看了一眼颐和郡主蜷缩在裙裾内的脚踝,突然冷笑一声道:“朕一个野种,不过一条赖皮蛇,哪里能成龙。颐和郡主千金之躯,还是回自个儿的金笼子里头去吧。”
听到夏骤的话,颐和郡主面色一紧,脸上的怒气瞬时收敛,显出无限惊惧。因为夏骤说的话就是她前几日与老嬷嬷说的话,
“颐和郡主的脚生的好,比朕这个瘸子好上千百万倍,真是让朕嫉妒。”夏骤缓慢站直身子,说话时脸上带着笑意。
“表哥。”颐和郡主伸手抓住夏骤的袍角,面色惨白。“表哥,以往的事你别往心里去,那是我年纪轻不懂事。”
“颐和郡主身份尊贵,朕这条赖皮蛇配不上颐和郡主,还望颐和郡主回去转告老郡王,朕的皇后之位,还是空着的好。”
说罢话,夏骤抬手一挥,一旁的大太监会意,拉着人就往外面拖,毫不留情。
“表哥,表,唔唔……”颐和郡主被太监捂着嘴巴拖出去,大太监转头看了夏骤一眼,然后眼一闭,直接就踩上了颐和郡主的脚踝。
颐和郡主被捂着嘴,根本就发不出声音,硬生生的疼晕了过去。
阿水被夏骤挡在身后,她嚼着嘴里的虾饼,小嘴上糊了一层油。
其实对于这样的事,阿水早已习惯。因为在某方面来说,这个夏骤跟皇叔还是有许多跟相似的地方的,只是皇叔比起他来,更加的狠。
夏骤一拢宽袖,低头看向阿水。
阿水鼓着腮帮子仰头看向夏骤。
夏骤突然咧嘴笑道:“我小时就与那女人说过,有朝一日别落在我的手上。看来那女人记性太差,早就将这事给忘了。”
所以这就怪不得他不留情了。
“随朕来。”夏骤摆袖,往内殿去。
阿水抓着手里热乎乎的虾饼,颠颠的跟在夏骤身后。
阿水不是个笨的,她从小就知道赖着陆朝宗,因为她知道,陆朝宗才是宋宫的主子。而现今她在夏宫,夏骤是夏宫的主子,所以阿水自然而然的便赖上了他。
“写。”摊开书案上的白纸,夏骤伸手拍了拍书案面。
阿水捏着手里的虾饼,小嘴被塞得满满的,说话时声音含糊不清,“洗塞米?”
“写你饿了要吃饭,病了要药材,缺钱花了要钱,要很多很多钱。”把手里的毛笔塞给阿水,夏骤压低了声音,语气之中带上了几分诱哄意味。
阿水咽下嘴里的虾饼,“很多很多钱是多少钱呢?”
“写一百万两黄金。”夏骤想也不想道。
“哦。”阿水点头,一字一句的攥着毛笔开始写字。
夏骤低头看了一眼阿水的字,当即就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好歹也是从小教养起来的傀儡皇帝,这字怎么能丑成这样?
“错了,谁让你写‘朕’的?”
“那写什么?”阿水睁着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看向夏骤,里头湿漉漉的蕴着一汪水,干净清澈就像山涧的小溪。
“你唤什么?”夏骤这才想起,他都还不知这小东西叫什么名字。
“阿水,奶娘说我叫阿水。”阿水笑着眯起眼,小脸上满是兴奋笑意。
“那就写阿水。”夏骤不耐烦的道。
“可是阿水不会写‘阿水’。”阿水苦恼的撑起小脑袋。“奶娘还没教阿水呢。”
夏骤无奈,只能捏着阿水油腻腻的小手,手把手的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自己别使劲。”夏骤捏了捏阿水的小肉手,一笔一划的落到“阿水”两个字。
阿水歪着小脑袋看了半响,然后笑道:“真好看,跟阿水一样好看。”
夏骤捏着阿水小胖手的动作一顿,然后轻嗤一声道:“小胖子。”
其实细看下来,这小胖子眉眼精致,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坯子,长大定然也是个佳人,只是夏骤还是头一次见这般没脸没皮夸自个儿的人。
算了,不过一个小娃娃,没脸没皮些就没脸没皮些吧。
“行了。”夏骤拿出匕首从阿水的脑袋上割了一小撮头发塞在信封内,然后让太监送出去,八百里加急到大宋。
阿水捂着自己被削了一大片头发的脑袋,怔愣愣的坐在那里没动,良久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声,震的夏骤双耳涨疼。
“闭嘴!”
“哇啊啊啊……”阿水扯着嗓子,“呜哇呜哇”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又没削了你的脑袋。”夏骤不是个好脾气的,被阿水哭的烦了。
“哇啊啊,阿水的头发,阿水的头发,秃了就不好看了,哇啊啊……”阿水虽小,但知道美丑,对自个儿那头稀疏的头发倍加爱护,现下被夏骤割了一撮,当即就心痛大哭。
夏骤坐在一旁,看着那哭的直噎气的小东西,心烦的翻出前头送来的那卷纸,看了片刻后吩咐宫娥去端碟子奶酥和温奶来。
宫娥急匆匆的端着漆盘过来,夏骤捏起一块奶酥塞进阿水大张着的嘴里。
阿水正哭的起劲,被奶酥噎了喉咙,夏骤又赶紧帮她喂了一口温奶,一番动作下来只觉得自个儿跟那奶嬷嬷似得。
“把那老嬷嬷找来。”看了一眼一边吃着奶酥一边还在往外掉着眼泪珠子的阿水,夏骤不耐烦道。
“陛下,阿水姑娘身旁的老嬷嬷前些日子受了伤,现在还在太医院。”宫娥小心翼翼的道。
夏骤面色一沉,坐在那里良久未言。
“你把阿水的头发还给阿水。”阿水抓着夏骤的宽袖,一双眼哭的通红。
夏骤垂眸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匕首,直接就割下了自己一绺头发扔给她。
拽着夏骤的那绺头发,阿水哭哭噎噎的往脑袋上放。
“真蠢。”夏骤斜睨了一眼阿水,拢袖起身,片刻后再回来,就看到那蜷缩在书案下头又睡着了的小东西。
宫娥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把阿水攥在手里的奶酥拿出来放到碟子里,然后又帮她擦了擦嘴。
夏骤站在珠帘后,那宫娥没瞧见他,偷偷的伸手掐了掐阿水的脸,然后捂着嘴轻笑。
夏骤狠皱眉,猛地一下打开面前的珠帘。珠帘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吓得那宫娥赶紧跪在低头磕头,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给,给皇上请安……”
“滚。”夏骤冷声道。
“是,是。”宫娥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夏骤踩着长靴上前,将阿水拎到榻上。
这张榻是夏骤平日里休息用的地方,但此刻榻上摆置着的都是些布老虎之类的小孩玩意。
阿水触到怀里的布老虎,一个翻身就搂在了怀里,那张小脸睡得酣沉,面颊上还带着那一点被宫娥掐出来的手痕。
夏骤盯着阿水看了片刻,脸上表情越发难看。
小胖子一只,哪里好看了?
*
初春的天,夏国万物初醒,华清宫内传来夏骤清晰的怒吼声。
“阿水!”
藏在书案下头的纤细身影用力往里面拱了拱。
夏骤大踏步上前,一把就将人从书案下面给抓了出来。
“夏骤,好巧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阿水笑眯眯的看向面前的夏骤,一张精致小脸上还沾着奶酥屑,小嘴旁边糊着一圈奶渍,更衬得整个人肤白如玉了几分。
早春日,与那新冒头的嫩芽一道生长出来的还有一个小胖墩。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日日都要用很多糕点小食的小胖子开始抽长身段,衣物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长成现下这副亭亭玉立的小模样。
每次做了错事都欢喜往书案下头钻,他找不到才怪了!
“是不是你干的?”夏骤抬手一指书案上那被温奶彻底毁坏了的一批奏折,眉目紧皱。
“不是我。”阿水睁着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摇头。
“不是你?那是那温奶自个儿跳上去的?”夏骤俯身,贴近的时候能闻到阿水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味。
“对啊。”丝毫不要脸皮的阿水点头,明明一双眼睛干净的能看到底,却总是说出一些一听就知道是谎话的话。
“夏骤,你有白头发了。”突然,阿水惊呼,伸手一把扯下夏骤鬓角处的一根白头发拎到他的面前,“喏,你看。”
夏骤一把拍开阿水的手,唇瓣紧抿。
阿水噘起小嘴,闷闷不乐的道:“你总是看那些奏折,都不陪我。”小模样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所以你就毁了朕的奏折?”
“没有……我是不小心的。”阿水仰头,伸手扯住夏骤的宽袖使劲摇晃,“夏骤,你不要生气了嘛,我给你吃奶酥。”
“不吃。”夏骤转身,面无表情的坐到书案后面。
阿水慢吞吞的跟上去,拢着罗袖跪在夏骤身旁,然后突然捧过他的脸轻亲了一口。
“你干什么?”夏骤受惊,身子往后一斜撞到侧边的书案,堆在书案上面的奏折一瞬全部翻倒砸在地上。
阿水眨着一双眼,说话时声音软绵还带着奶气。“我看到稚桃亲阿奎,阿奎就高兴啊。”
稚桃是随在阿水身旁的管事宫女,阿奎是夏骤身旁的贴身侍卫。
夏骤面色异常的盯着阿水看了片刻,然后猛地一下甩袖起身,朝殿外走去。
“陛下,大宋来的书信。”阿奎正巧上前,将手里的书信递给夏骤。
夏骤未接书信,只盯着阿奎瞧。
阿奎被夏骤盯得浑身发毛,赶紧低下了脑袋。
“哼。”夏骤冷哼一声,吓得阿奎赶紧跪下请罪。
“你何罪之有?起吧。”夏骤的语调有些怪异。
阿奎不敢妄自揣度圣意,他依旧跪在地上未起身。
“陛下。”大太监急匆匆赶来,将手里的东西呈给夏骤道:“这是大臣们的联名书信。”
夏骤现年二十好几,但后宫空置,就连女人都未碰过,无子嗣是大事,那些大臣们日日都变着法子的请夏骤立后,甚至还怀疑是夏骤身体不行,所以才久不碰女子,但从每日晨间被换洗下来的被褥亵裤上来看,夏骤又是正常的。
“扔了。”夏骤嫌弃的一摆手,直接就踩着那张联名书信走了过去。
阿水缩在殿门口盯着夏骤瞧,然后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随在他的身后走。
夏骤走了几步转身,看到那躲在石柱后面的阿水,沉声道:“出来。”
阿水慢吞吞的挪出来,她抱着一双手走到夏骤面前,掂着脚尖道:“夏骤,我马上就要及笄了。”
“嗯。”夏骤从鼻子里面哼出一个声音。
“嬷嬷说及笄了,就能回去了。”阿水的声音一下敞亮起来,她高兴的提着裙裾在夏骤面前转了一圈。
“我要回去见皇叔,见奶娘,见阿福,见邢太太,见好多好多人。”
看着面前一脸喜色的阿水,夏骤面色渐沉,他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去。
“哎?夏骤?”阿水抬手去扯夏骤的宽袖,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生气了。
甩开阿水的手,夏骤黑着一张脸看了她半日,然后面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阿水惴惴不安的盯着夏骤看,觉得这次的夏骤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陛下,边关急报。”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通报声,夏骤抬袖转身,看向身旁的大太监道:“摆驾御书房。”
“是。”大太监应声,随着夏骤离去。
阿水站在原处,磨磨蹭蹭的回到殿内用绣帕去擦奏折上沾着的温奶。
“没事的,擦好奏折,夏骤就不会生气了。”吸了吸小鼻子,阿水红着一双眼,声音嗡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