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 庭院内被斜树遮挡, 苏阮只能隐隐瞧见那走在最前头的一个老妇人。
那老妇人拄着一根龙头杖, 穿了一件红色大袖的袍子, 下头是一条三蓝花卉黄底裙, 银白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上饰银钗, 耳戴龙鱼祖母绿坠角耳环,面容严肃,眼神锋利。
“二姐儿, 那是孔姑娘。”平梅抬手指了指随在老妇人身旁的一个素衣女子。
苏阮侧眸看去,果然见那搀扶在老妇人身边的人是孔君平。
孔君平的面色不是很好,看着有些焦灼。
苏阮抚着下颚略思片刻, 然后突然道:“平梅, 这老妇人是不是衍圣公府的老夫人?”
“奴婢没瞧见过那衍圣公府的老夫人,但奴婢觉着, 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平梅摇头道。
苏阮蹙眉, 看着那主屋大门被老妇人身后的婆子用蛮力破开。
“苏大人, 老身来接我儿归府。”
那老妇人的声音低哑缓沉, 一听就是沉着冷静之人。
“老夫人?”苏钦顺转身, 步出主屋走到那老妇人面前,然后拱手与那老妇人行了一礼道:“今日一事, 烦请老夫人给个交代,我苏府的女儿不能如此不明不白就被人给糟践了。”
那老妇人站在庭院正中, 即便已满头银丝白发, 但却依旧精神抖擞,眸色专注,就连背脊都挺得笔直。
“老身自然会给苏大人一个交代。”老妇人声音缓慢的说完,定定的看着那从主屋内被两个婆子压着出来的衍圣公。
“老太太。”衍圣公伏跪于地,姿态恭顺。
老妇人一言不发,只陡然伸手举起自己手里的龙头拐杖。
“此龙头拐杖乃先帝所赐,上打昏君,下打佞臣,今日,老身就要为先帝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话罢,老妇人手里的龙头拐杖狠狠的朝着衍圣公的身上打去。
衍圣公跪在地上,不躲不闪,硬生生的承受着那一下又一下的重击。
“老太太……”孔君平面生不忍,想开口,却又不敢求情。
衍圣公是个读书人,老妇人虽已老,但还有个把子力气在,他被老妇人打趴在地上,然后撑着缓慢起身继续跪稳。
浅白的青石板砖之上滴滴答答的落下一滩子血渍,那衍圣公面色惨白的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老太太,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孔君平咬牙,上前一把抱住老妇人的胳膊。
老妇人顺势一停,撑着龙头拐杖站在那里粗喘气。
“老夫人,下官敬您大仁大义,但今日之事,您就算是把衍圣公打死了,也无济于事。”
苏钦顺面色稍霁,但说话之间还带着几分怒气。
老妇人微闭了闭眼,然后声音沙哑的开口道:“今日之事,我衍圣公府必会负责。”
话罢,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苏钦顺,“来的匆忙,未曾备礼,这个玉镯子就当是给三姑娘的聘礼,明日再请媒婆登门。”
苏钦顺板着脸站在那里没有收,似乎还在考虑。
一旁的李淑慎看到苏钦顺不动,急的不行,赶紧上前道:“大哥,如今这般模样,您到底还想让蓁儿如何呢?”
女儿家的清白名声毁了,这日后还有哪家敢要?
听到李淑慎的话,苏钦顺叹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接过老妇人手里的玉镯子递给李淑慎道:“也罢,终归是造化弄人。”
原本这衍圣公应当是要娶大姐的,却是不想被那厉蕴贺给横冲了出来,解了婚约不说,还在苏府内胡搅蛮缠。还有二姐儿那处还拖着个陆朝宗尚未解决,现今这衍圣公又睡到了三姐儿的屋子里头去。
这哪里是一个乱字能解决的事呀!
“唉……”苏钦顺垂眸叹息,似乎一瞬就老了许多岁。
枉他处处箍紧着苏府,日日念叨女儿规矩,却是不想这些个女儿一个个的都给他出了这等丑事,到底是老天不长眼,还是他的错?
“苏大人,我儿今日一事,办的确是不妥,但老身觉得,此事怕是有什么隐情。”
一边说着话,那老妇人一边拄着手里的龙头拐杖往主屋内走去道:“老身想瞧瞧里头,不知苏大人可应允?”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话音刚落,那老妇人已然进了主屋,苏钦顺连话都没来得及讲。
主屋内一片狼藉,可见有过挣扎痕迹。
苏惠蓁还躲在绣床上哭的厉害,那刺目的嫣红色粘在素白被褥之上,扎眼的很。
老妇人瞧见那抹红,眸色一窒,然后拄着拐杖在主屋内转悠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圆桌边。
圆桌上摆置着一套青白瓷的茶具,里头装着新茶,那茶水清冽,隐有暗香飘来,可见水质极好。
“这是什么茶?”老妇人伸手,沾了一点茶水入口。
李淑慎抹着眼泪珠子上前,声音细哑道:“这是院子里头的泉水,咱们二房的人平日里都用它来泡茶。”
老妇人没尝出什么不对,皱眉转身又去看了其它地方,最后无功而返。
李淑慎站在圆桌边,细细的喘出一口气,然后使劲的擦着眼泪,双眸都哭红了。
抿着唇瓣,老妇人由孔君平扶着,走到苏惠蓁面前。
“今日之事,是我儿对不住三姑娘,但老身素闻三姑娘的名声,三姑娘日后若是嫁进了咱们衍圣公府,行为品德,规矩作态,都得要摆正。”
苏惠蓁跪在绣床上抽泣着抬眸,然后面色苍白的朝着老妇人盈盈一拜道:“如今的我,已别无他法,还望老夫人收留。”
“嗯。”老妇人微微颔首,继续道:“三姑娘应当明白,如此名声传出来,这做正房定然是不可能的。”
听到老妇人的话,苏惠蓁一愣,“老夫人的意思是……”
“做侧室吧。”老妇人一抬眸,眼神锋利。
“可是,可我……”苏惠蓁没有想到这最重品德名声的衍圣公府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当初她就是看重衍圣公府不会容忍此等事,才看中了这衍圣公,却是不想竟然只落得个侧室的名声。
“三姑娘,你也知道这种事传出来,于你的名声,和衍圣公府的名声都不好。”孔君平插嘴道。
苏惠蓁红肿着一双眼抬眸,声音嘶哑,“既如此,那我只能一死,以保全自己的名声了。”
话罢,苏惠蓁撑起身子就往床柱上撞,被站在一旁的李淑慎及时阻止。
苏惠蓁很清楚,比起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声,衍圣公府定然更注重自己的名声,作为宋朝的脸面,他们是绝对不会容忍衍圣公府的千百年家业毁于她手的。
因为只要她一死,衍圣公府就得永远背着这个罪孽,永远被人唾骂指责千万世。
“哎呦,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做什么呀!你要是去了,留我一人可如何是好啊……我的儿啊……”
李淑慎抱着苏惠蓁,两人哭的惊天动地。
这种事,就是要闹得所有人才知道都好,这样衍圣公府才能无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妹妹!”主屋门口,苏致重一瘸一拐的闯进来,一眼看到抱着苏惠蓁哭的撕心裂肺的李淑慎,当即就冲到了那老妇人的面前。
“我告诉你,我妹妹嫁给你们是给你们脸,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要是敢欺负我妹妹,当心我砸了你们衍圣公府的破招牌!”
“重儿!”苏钦顺站在一旁呵斥,“不得无理。”
苏致重红着一双眼,呲目欲裂,“现今是他们衍圣公府给脸不要脸,明明是那畜生闯了妹妹的闺房,却说要让妹妹做什么侧室!哼,像你们这样的龌龊人家,就算是八抬大轿的抬我妹妹进门做正室,你们也得掂量着来!”
“你……”老妇人眯眼看向面前的苏致重,有些动怒。
“哥哥,不必多言,老夫人也是有苦难言,还是让我去了吧,这样大家都好。”苏惠蓁哭哭啼啼的说罢,就要去撞床柱,李淑慎死命拦住,哭天喊地的叫。
“妹妹,妹妹你不能这样……”苏致重上前,一把抱住苏惠蓁,眼泪糊了一脸。
“哥哥……”苏惠蓁哭的厉害,一口气喘不上气,竟然径直就哭厥过去了。
“妹妹,妹妹!”
“蓁儿?蓁儿啊……”
老妇人面色难看的站在一旁,看着绣床边那混乱成一团的人,良久之后才松口道:“既然想明媒正娶,那就明媒正娶,但苏大人,现今你的苏府被那陆朝宗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你自个儿可还能做主?”
“笑话,那陆朝宗算个什么东西!”陆朝宗是苏钦顺的死穴,对于苏钦顺来说,陆朝宗于他,就是那古时的王莽曹操第一人。
篡权挟帝,乃世间所不容。
“苏大人,本王确不是个东西。”一身花衣蟒袍的陆朝宗盘着手里的花中花站在主屋门口,也不知站在那处听了多久。
庭院内,老妇人带过来的婆子家仆都被锦衣卫制住,就连苏府二房内的丫鬟婆子也都不见了踪迹。
苏阮瞪着一双眼蹲在绮窗后头,看着面前神出鬼没的陆朝宗,暗暗咽了咽口水。
这厮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怪她看苏惠蓁看的太起劲,都没注意到这厮,但也是,二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衍圣公府都急匆匆的来了,这厮不可能没收到消息。
咦,不对啊,这苏府内外都被锦衣卫围着,这衍圣公府这么一大帮子人,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陆朝宗……特意放进来的?
苏阮攥着手里的绣帕,蹙眉苦想,却是冷不丁的瞧见那摆置在庭院侧边角落的一处水池上。
那水池上堆着一些假石,上头连接着竹筒子,清冽的泉水顺着竹筒子往下落,反复回转,最后落回水池里。
泉水叮咚,瞧着分外清幽好看,应当就是刚才那李淑慎说的用来泡茶的泉水。
盯着那青翠的竹筒子细看,苏阮总是觉得有些眼熟。
“平梅,那竹筒子,是二房平日里就有的东西吗?”苏阮转头询问平梅。
顺着苏阮的手指方向看去,平梅轻摇了摇头,“奴婢鲜少来二房处,不太清楚。”
苏阮托着下颚,眸色怪异,真是很熟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