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虽然说了不许萧夜心去广禅寺,多少还是带了些任性和开玩笑的意味,算是在萧夜心面前表露的小孩心性。
萧夜心依旧会去礼佛,只是没有先前那么频繁,偶尔还是能在寺中遇见付平。
“王妃近来事忙么?不常见你过来。”付平道,看着渐盛秋风中被吹起的发丝在萧夜心面颊上扫动,他很想为她撩开。
萧夜心走入大殿中,问道:“先生常来么?”
“何出此言?”
“先生若不常来,怎知我来得少了?”萧夜心在佛前跪下,双手合十。
付平为萧夜心如此细腻的心思而吃惊,看着正闭眼祝告的女子,想起这些时日来他独自在寺外等待却很少能见到她的失落心情,与她始终淡然优雅的模样,仿佛那些等待的时光都成了笑话。
萧夜心参拜完,转头时见付平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她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付平回神,答非所问道:“王妃今日可有时间与我手谈一局?”
“我还有事要同住持商量,今日怕是没时间了。”言毕,萧夜心和幼焉便由小沙弥引着去见了住持。
见幼焉神情怪怪的,萧夜心问道:“你想问什么?”
“过去王妃若是在这儿和付先生遇见了,都会下棋,一盘两盘都好,为何今日却要拒绝呢?”幼焉道,“还拿住持当借口。”
“有些事说不清,兴许就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最初预想的轨道。”萧夜心叹道,“在琢磨人心这件事上,确实还是殿下厉害。”
“奴婢不明白。”
方才她无意抬眼的那一刻,在接触到付平目光的瞬间,过去她只以为是杨广太过敏感的认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付平当时眼光,让她想起自己曾看待弘宣的样子。那种隐忍却异常旺盛的希冀盛满了他的眼眸,就算没有说出口,也是隐藏不住的。至少在那一个时刻,付平没能将那种情绪完全掩藏起来。
然而萧夜心并不想和幼焉解释这些,她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在这些年鲜少遇见还算志趣相投的人之后,她放松了对某些事的警惕,没能及时察觉到付平对她的态度变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不过作为朋友才有的亲近。
一旦彻底了解了这种情况,萧夜心变得难安起来。她不时便皱起的眉明明白白地显露着她正为心事烦扰,莫说心细如尘的杨广,纵是萧玚也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姐,你怎么了?这几次见你都愁眉不展的。”萧玚道,“我看殿下最近也像是有心事,总闷闷不乐的,是不是那个玉靖柔又不安分了。”
经萧玚一提,萧夜心才想起杨广近来似乎确实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找了个机会去试探。
杨广闲暇时喜欢摆弄园子里的花草,萧夜心便趁着秋菊盛开的时机,搜罗了一批上乘的菊花,请杨广一观。
凉风飒飒,秋菊盈盈,一见这千姿百态的菊花,杨广旋即笑道:“阿柔费心了。”
“原是我的疏忽,早该让人将园子里的花草换一批应景的,否则满眼萧瑟,看着不甚舒爽。”萧夜心开始细细给杨广说起那些菊花的品种。两人慢慢在园内走着,她感觉到杨广揽住了自己的腰,她便往他身边靠了靠,道:“殿下有话要跟我说?”
杨广盯着今日看来心情尚可的萧夜心,满是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注入她的眼中,试图探知到她心底的某些秘密。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杨广的语调更像是质问。
萧夜心莫名其妙,道:“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杨广转而牵起萧夜心的手,继续漫步,道:“你在愁什么?”
和付平有关的事情都不应该在杨广面前被提起,虽然明知道那根本不是她和杨广之间的阻碍,可她的丈夫在这件事上就像当年针对弘宣一样,有着令她意外的偏执。所以要如何解释才能最大限度地平息杨广可能勇气的怒意,并将对付平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是萧夜心必须考虑的。
见萧夜心迟疑,杨广先是禀退了周围所有侍婢,再拉起萧夜心另一只手,走近她,与她面对而立,柔声道:“是因我不让你去广禅寺,所以你生气了?”
“当然不是。那原本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再说殿下不还是让我去的么?”萧夜心正要继续逛园子,却被杨广拉着不能动。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就是你去了之后发生过什么。”杨广手腕稍稍用力就将萧夜心又拉近了几分,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他低头,能看见她的碎发在他的鼻息下发出轻颤,他道,“你是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么?否则不至于无缘无故就日日愁眉深锁。”
萧夜心并没有立刻回答杨广的话,而是垂眼停顿了些许时候才道:“那殿下呢?殿下近来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杨广捏起萧夜心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道:“还不是因为你。你镇日愁眉苦脸,我的心情还能好?我等你跟我坦白,你却给我弄了这一园子的花来。需知道,在我眼里,人比花娇,花开得再美,也不及你一笑嫣然。”
如此温言软玉本该让人听来欣喜,但杨广的眸光太过深沉,以至于这份温柔里掺杂着几分过于强势的冷漠。
“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杨广道。
“什么事?”
“我看付先生日常都是一个人独居,日子过得太冷清了些,想帮他寻个贴心人。”杨广的目光时刻注意着萧夜心的神情,在察觉到她瞬间的变化之后,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觉得如何?”
吃惊之后,萧夜心定了定神,道:“这种事付先生应该自有主张,殿下怎么操起心来了?”
“平日一起处事的同僚大多成了家,我也有你陪在身边,有时见付先生孑然一身,想起他毕竟是我的得力臂膀,便想为他筹谋筹谋。你们私交甚笃,难道你忍心看着他始终孤身一人?”杨广虽在笑,然而嘴角崩得紧,那笑容看着令人生寒。
“付先生自从到了扬州,我便不常与他见面,殿下若真要为他保媒,是不是先问问他的意思?还是殿下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萧夜心紧张道。
杨广笑着轻刮了萧夜心的鼻子,道:“我就说你心思玲珑,一猜就中。我觉得阿柔挺不错,性子不算内向,跟付先生一动一静,算得上互补。”
“不行。”萧夜心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杨广的提议。
一束冷光快速自杨广眼中划过,他道:“哦?”
那冷峻且显得锋利的目光让那个萧夜心深感自己的失态,她亦知这必定引起了杨广的不悦,遂解释道:“阿柔是殿下精心栽培的歌姬,怎可轻易许人。而且付先生对音乐之事不感兴趣,两人若是在一处,怕也说不上话,不是平白耽搁他们。”
“付先生喜欢什么,又中意哪种姑娘,你知道么?”杨广冷冷道。
充满逼仄感的视线令萧夜心不甚自在,她不喜欢杨广这种像是审问犯人似的态度,但她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任由杨广去摆布付平,便道:“殿下应该去问问付先生,而不是问我。”
杨广往后退了一步,握着萧夜心的手却紧了几分,他将自己的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我猜付先生喜欢端庄沉稳,还一心向佛的女子。”
杨广带着讽刺的语调彻底引起了萧夜心的反感,她不似方才迂回温和,显露出了曾经在杨坚面前不畏生死的孤勇和天性中的倔强,略扬声道:“殿下!”
杨广仍是那样目光怪异地看着萧夜心,道:“如果不是,他何必日日都要去广禅寺外等着,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从天亮等到天黑,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他忽然将萧夜心拉到身前,附耳道:“你说,他在等谁?”
“你监视他?”
“生气了?”杨广捧着萧夜心的脸,看着她眉间已经显露的怒意,淡淡道,“你是因为我不让你总去广禅寺,所以最近不常见到他,因此不高兴了?天天苦着一张脸,是么?”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之前不高兴,是因为我的疏忽而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让他误会了。如果我早一点感受到,就不会让他走到今天的地步。是我的错,所以想要弥补,只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萧夜心眼中的愧疚渐渐淡去,转而变得失望愤怒起来,“我现在不高兴,是因为我的丈夫居然又一次不相信我。我的整个人,我的生命,都已经系在你的身上,可你竟然又一次怀疑我。”
萧夜心主动抱住杨广,却不见半分温柔,靠在他怀里的时候,终是落了泪,道:“我和付先生清清白白,我对他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至于他……或许是一时糊涂,请殿下不要与他计较,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殿下也不用为付先生的终身大事费心,他心里没有玉靖柔,真让他们在一起,才毁人一生。而且,我不认为玉靖柔配得上付先生。”
杨广耐心听完了萧夜心的话,正想回应这个拥抱,可萧夜心却退开了。她已将那两行泪痕擦去,重拾昔日稳重端庄的模样,道:“夫妻之间将话说开了就好,我的意见还请殿下慎重考虑。”
杨广看着萧夜心转身而去的背影,恰似秋风中飘下的一片落叶,悄然远走,很快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