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小宴之后,杨广的心情似是好了许多,但因水利图稿还需修正,加之其他公务在身,他依旧白日去公署,晚上才回郁南别苑。
萧夜心见这几日杨广事忙,她又闲来无事,便去广禅寺礼佛,却没料到在寺庙外遇见了付平。
“先生信佛?”萧夜心问道,“之前从未听先生说过。”
“世人总有并非一己之力可以达成的心愿,便来佛前参拜,以愿寄情。”付平道,“王妃常来广禅寺么?”
“王府中供有佛龛,我倒不是经常出来。既和先生遇见了,一块进去吧。”萧夜心说完,领付平进入寺中。
萧夜心虽不常来此,但寺中还是为她备有单独的精舍以供休息礼佛之用。
付平打量着这间陈列简单的屋子,发现屋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想来萧夜心虽不常至,却也让专人负责,日日供奉精舍内那尊菩萨。
“殿下知道我偶尔会过来,所以专门让人打扫,才不至于让舍内积灰。”萧夜心给菩萨供像上了香,双掌合十祝祷。
付平看着那安静虔诚的身影,在听见萧夜心提起杨广时,他喉头微动,似有话说,却还是止住了。
萧夜心上完香,引付平到一旁的木案边,道:“先生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付平谦让道:“我不善此道,若是输得难看,王妃莫笑。”
萧夜心坐下,将黑子盒放到付平面前,道:“先生请。”
付平沉了沉气,这才坐下与萧夜心下起棋来。
初时舍内无人说话,极其安静。付平虽认真落子,但实现总不自觉地往萧夜心身上移去,看她神态安然地拈子,有时垂眼专注地盯着棋盘,再毫不犹豫地落子,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先生再让我,可就挽不回局面了。”萧夜心吃了付平两子。
付平不得不聚精会神起来,但周遭太过安静的气氛总是令他难以彻底定下心来,或者说是因为对面坐的是萧夜心,才会让他的如此心神不定。
“王妃棋艺精湛,是晋王殿下教的么?”付平问道。
“不是。”萧夜心淡淡道。
付平蓦地舒了口气,又听萧夜心道:“是皇后和一位故友教的。”
萧夜心落子,道:“过去在皇后身边的时间多,便总陪着下棋,日子长了也就有所长进。后来在大兴的慈恩寺内,偶尔会和故友在精舍里手谈几局。”
“想来是对王妃而言颇为重要的故友。”
萧夜心落子的手顿了顿,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笑容,道:“是很重要。”
付平不由将目光落在萧夜心重新变得没有表情的脸上,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死了。”平淡的口吻仿佛那是与她完全不相关的人,萧夜心看着棋盘道,“先生虽说自己不善棋道,但这落子的路数倒是和他相似。”
付平拈着棋子久未落下。
萧夜心提醒道:“先生,该你了。”
付平心绪难定,早忘了自己方才想下在哪一处,随手落了子,忽然听见萧夜心的小声,他问道:“王妃笑什么?”
“先生谦让得太明显了吧。”萧夜心将那个棋子拈起,还给付平道,“重来。”
付平正色道:“落子无悔。”
见付平坚决,萧夜心只好将棋子放回去,自己也随意摆了一颗,放弃了自己手下的大好形势。
“王妃不必……”
“我高兴。”萧夜心不以为意道,“日常管理王府事务,还要照顾昭儿,像这样偷闲的时光并不算多。今日我要谢先生陪我下棋,这可不是什么正经比试,非要步步为营,以胜为目的。”
萧夜心的平淡从容总令付平神往,加之她始终保持的笑容,似亲切又有些疏离,让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可又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真诚,绝不是虚情假意地与人接近,这或许才是最吸引付平之处。
“晋王处事稳重练达,众口称善,王妃不仅操持内务,也为晋王出谋划策,江南有二位主持大局,是百姓之福。”付平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
“光有殿下主持大局可不够,还得有手下一班能人辅佐才行。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往日还是大门不出居多,所做之事,不足挂齿。”萧夜心似想起什么,道,“殿下说公署近来事务不少,为何先生今日会在此处?”
“勘测图稿顺利完成之后,我便轻松了许多。晋王特准了我稍作歇息,因为将来正式动工,我得去实地跟进。”付平道。
“看来又要麻烦先生了。”萧夜心落了一子,笑道,“我赢了。”
付平对输赢毫不在意,他只是见萧夜心笑容更甚,他便跟着笑了。
“这是殿下心头的一桩大事,到时候他必定会亲至现场。”萧夜心道,“先生千万当心了,殿下做事要求严格,到时候可别让他挑出错处。”
“谨记王妃提醒。”言毕,精舍内又安静了一阵,付平犹豫之下才道,“有一件事,我想告知王妃。”
“但说无妨。”
“那日在郁南别苑,我见晋王似乎与那……”
“先生是说阿柔么?”
“阿柔?”付平回想当夜杨广确实这样叫那歌姬,便点头道,“是。”
“阿柔天生一副好嗓子,殿下怜惜,便让她住在别苑,给个清静的地方让她练习。她也不负殿下所望,当夜可是惊艳全场了。”萧夜心道,“殿下素来风雅,往日琴棋书画,花鸟鱼虫他都经得手,阿柔那天籁之音被殿下遇上了,两人算是一拍即合,不怪殿下喜欢。”
付平注视着萧夜心,试探问道:“王妃可喜欢?”
萧夜心起初似未明白付平的意思,视线与他交汇时,二人皆为发声,直到付平先扭过头,她才道:“殿下喜欢便可,先生喜欢么?”
付平似在逃避什么,皱眉道:“我更喜欢听虫鸣鸟啼,自然质朴得多。王妃可喜欢?”
“精雕细琢之下的精致,和返璞归真的自然,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萧夜心道。
萧夜心看似平静的眼波在付平眼里却仿佛流露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每每见到萧夜心这般神情,他都想要再多一些去探问她心底的秘密。有时这样的欲望过于浓烈便会化为行动,但好在这一刻,他还是克制住了伸向萧夜心的手,没有打破他们之间还能维持的朋友关系。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王妃……”
“什么事?”
付平迟疑多时才缓缓开口道:“若王妃不嫌我棋艺粗陋,将来若有需要,我乐意奉陪。”
“只怕将来殿下要仰仗先生的地方不少,我找先生,先生未必有空。”萧夜心道。
付平正欲解释,又见萧夜心笑道:“不过先生这话,我记住了。改日有空,我再约先生手谈,到时候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漫不经心。”
“我没……”付平想要反驳,可看着宵夜行那真诚的笑容,他只在心中感叹这晋王妃从来如此宽善温柔,便应道,“我知道了。”
萧夜心这才与付平一起离开广禅寺,却没料到寺门外有几个孩童当街嬉闹追逐,手里拿着木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萧夜心站着看了一会儿,笑叹道:“再没多久,昭儿也该到这样的年纪了。”
她祥和美好的神情里尽是身为任母的慈爱与期待,付平无法理解这样心情,只是觉得此刻的萧夜心有着别样的风韵,自是令他难以挪开目光。
那群孩子打闹着就到了萧夜心身边,吵闹声不敢没有招来萧夜心的反感,反而让她想要接近他们。
幼焉本担心萧夜心受伤,但付平拦道:“王妃若喜欢,便让她待一会儿吧。”
幼焉觉得萧夜心平日的生活确实乏味,遂听了付平的话,在一旁看着。
孩子玩闹起来容易没轻没重,他们手中那些木剑在不经意间便成了伤人的武器。
萧夜心被其中一个孩子用木剑打在后背时,付平第一时间冲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意欲教训那些孩子。
“不用跟小孩子计较。”萧夜心劝阻付平之际,那些孩子已经跑走了。
付平关心道:“要不要紧?”
“不是真刀真剑,只是被砸了一下,不碍事。”萧夜心挺了挺后背,道,“没事,让先生担心了。”
付平自责道:“是我不应该让王妃一个人和那群孩子在一起”
“并不是大事,先生不用往心里去。”萧夜心见日头已经西沉,她道,“一玩便忘了时间,殿下该到别苑了,我得回去了,先生路上小心。”
不等付平开口,萧夜心已在幼焉的搀扶下往马车走去。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想起萧夜心口中念起的每一句“殿下”似都饱含情意,默默情深。
他未参与过他们的过去,只是在这样一个太平世道里遇见了她,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在不知不觉里将她放在心间,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不敢令她有一丝为难。
他为江南出山入仕,却不知走进的是自己从未预料的红尘缚网,是由不得他踏出一步,只能远远观望的无奈之境。
望着萧夜心的马车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那一声隐忍了多时的喟叹终于缓慢地吐露出来,付平转身时,望着余晖斜阳,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那马车离开的方向——他在这里等了好几日,终于等来了她,与她多说了这半日的话,多留了一段与她共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