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因为不放心杨广的伤,坚持要等伤势痊愈之后才让他去江南,杨广因此又在大兴多留了几日。
这期间,高颎为杨勇向杨坚求情。一朝重臣当着天子的面声泪俱下,从祖宗规矩讲到父子之情,情理皆通,当真令杨坚颇为触动,随即解除了对杨勇的禁足令。
杨勇为此特意进宫谢恩,在杨坚面前痛哭了一番,以表自己诚心悔过,让杨坚都不再忍心责罚于他,更因为高颎的劝说,加之兰陵对杨勇的指认并无真凭实据,先前的一出闹剧便就此算了。
但谁都看得出来,王奉孝的死纵使和杨勇没有关系,但之前那些杨勇陷害兰陵和杨广的行为无法抹除,本就建立在杨坚和杨勇之间不够坚固的信任纽带因此受到了极大冲击,如今杨坚还将杨勇留在太子之位上,还是因为高颎那句“立长为稳”。
杨勇至此规行矩步起来,面对任何人都不似过去那般张扬,尤其在杨坚面前更为俯首帖耳,贤孝有佳。
用那些宫中侍者的话说便是,如今的杨勇在杨坚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反倒是杨广举止风度翩然依旧,甚至因为这两年在外理事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沉稳干练,加之他本就俊美的姿仪,远望一眼便令人神往。
因先前缠绵病榻,终日难以活动筋骨腿脚,如今身体基本康复,杨坚便想去猎场松松筋骨,以证其宝刀未老,英姿犹在。
杨坚不想兴师动众,便只带了杨勇、杨广,以及恰好还在大兴的杨谅前去狩猎,也算是联络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化解开先前的误会。
杨谅在兄弟中最擅骑射,是以所获猎物一直领先于杨勇和杨广,再加上他向来深受杨坚偏爱,所以在兄长面前便有些狂放难收,道:“两位哥哥可得加把劲儿,别到时候彩头被我这个小弟拿了,你们面上可就挂不住了。”
杨勇近来在杨坚面前尺步绳趋,已积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如今还要受杨谅的讥讽,他暗骂不止,一气之下拿起弓箭对准从眼前跑过的一只小鹿就射了出去。
羽箭离弦的那一刻,杨勇才觉得有些解气,可当听见杨广一声“父皇”从林子里传来时,他当即惊慌起来,便是连长弓都来不及放回皮囊中,遂驾马前去一看究竟。
杨谅见杨广对杨坚百般讨好,暗道这个二哥素日便是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他委实看不上,又见杨勇不过道边苦李,更不值得亲近,便不屑上去与他们为伍。
四下张望时,杨谅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娇小的身影出现,正拿着杨勇射出的那支箭。
“去把那个姑娘带上来。”杨谅道。
待那陌生少女上来,杨谅才发现她应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标志,一双眼睛尤有光彩,令他眼前一亮。可猎场重地,为何会忽然出现这样一名少女,他必须严加查问,道:“什么人?”
那少女穿着宫女的衣裳,乍听杨谅发问便吓得跪去了地上,道:“奴婢是长定宫的宫女。原是今日当完值来附近赏玩。方才未见有禁军设道,就进了这林子,没想冒犯上驾,请……”
那宫女不认识杨谅,因此不知如何称呼,便窘迫了起来。
杨坚此时已经稳定了心神,见杨谅在与人说话,便将他们都召来跟前,这才发现那小宫娥,以及她手里的箭。
宫女见杨坚一直看着那支箭,立即双手献上道:“奴婢无意惊扰,请陛下恕罪。”
“你是不是也会射箭?”
“小时曾经学过,但已经多时未曾练了。”宫女唯唯诺诺道。
杨坚本不想为难这宫女,可听她说幼年学过射箭,便来了兴趣,道:“这样吧,你擅闯猎场,本应受罚。朕今日伐了,但太子和王爷们兴致尚浓,你就代朕上场,跟他们比比,看看最后谁的猎物多。你若是最后一名,那就一定得罚了。”
杨坚虽态度和善,可天子之言即是命令,小宫女根本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为了不受罚还颇为卖力。
一场不紧不慢的所谓比试之后,杨谅拔得头筹,杨广次之,那宫女第三,杨勇第四。
宫女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问杨坚道:“陛下,奴婢是不是不用挨罚了?”
杨坚被她灵动的双眸所吸引,加之她神态娇憨,自有可爱之处,他随即笑道:“不用罚了,朕要罚太子。”
“太子都受罚了,我们当奴婢也逃不了。”宫女道。
杨坚以为有趣,便与那宫女问答了起来。
杨广等人在一旁看着,都明白了杨坚的意思,只是谁都不愿意当场点破,更不想得罪如今还不知此事的独孤,便皆默不作声,只安静听着杨坚欢声笑语,静等又一场后宫中的狂/风/暴/雨。
果不其然,杨坚回宫后便让人去打听尉迟氏的情况,那宫女姓尉迟。
天子但有一丝举动,皇宫之中人尽皆知,独孤自然也知道了。只是她并未立即对此事发声,而是召来了杨广,细问当时的情况。
杨广只将在猎场的事说了一遍,暗中观察着独孤的神情,一切点到即止,不让独孤全都知道,留一点空白,才好有令独孤追查的心思。
见独孤若有所思,杨广便请她出去散心。
母子二人在御花园中走了不多时,却遇见了萧夜心和宁远。
杨广本要叫人,却被独孤制止,他们便在暗处听着。
“从我来大兴的那一刻起,便不指望还能回江南了。”宁远叹道,“已是亡国之人,哪还有家,那还配有思乡之情?”
“真要追溯,我们一样都是亡国之人。”这或许也是萧夜心会和宁远亲近的原因——同病相怜自然心境相似,只是她们的命运不同,所以如今的境遇也不同罢了。
“其实陛下若对你好,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了,毕竟将来才重要。”萧夜心问道,“陛下最近去看过你么?”
“来是来过,但坐一会儿就走了。听说有个姓尉迟的宫女最近都陪在陛下身边,是么?”宁远从不争抢后宫名分,对杨坚亦是尽主仆之情,谈不上夫妻情分,所以并不主动打听其他的事,就连那个尉迟氏的出现,她都可以算是宫里最后几个知道的。
“是个误闯猎场还会射箭的宫女,陛下大约觉得新奇,所以就召见得多了一些。”萧夜心道。
“误闯猎场?看来这尉迟氏活泼,难怪能让陛下喜欢。”宁远仿佛根本不在意那个忽然出现的宫女抢走了杨坚原本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分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恩宠。
“这话说来不妥,可也只因为当着你的面,我才多嘴一句。”萧夜心微顿,道,“虽不是大猎,但陛下驾临如何会不做好守备?那一片林子才多大,当真会有疏漏么?那么大一个活人进去,居然没有人发现?不过是陛下不追究责任,便就当无人有过一般。”
宁远读懂了萧夜心的话外之音,不由紧张起来,道:“你是说是有人故意放尉迟氏进去的?”
“希望只是我想多了,那尉迟氏确实是误闯,本性天真烂漫,否则细细追究下去,怕又要生出事端了。”萧夜心叹道,“我是当真怕了,想想晋王这两年,已是好几次面临生死,由不得我不担心,不多想。”
“怕是你跟晋王聚少离多,所以才有这份担忧。若是可以,你去向皇后说一说,这次就让你跟晋王去江南吧,哪有成了亲还长久分居两地的?我看着都觉得心疼。”宁远并非虚情假意,她当真希望萧夜心能够陪伴在杨广身边,好好地照顾杨广,夫妻恩爱,如此她也能安心留在大兴,不至于太过牵挂那本就不属于她的杨广。
至此,独孤已无心再继续听下去,她示意杨广随她离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猜测,问杨广道:“阿摐,你觉得你的父皇精明么?”
“父皇该是圣明。”
独孤冷笑一声,道:“我看他却是老糊涂了。”
此言一出,杨广便知独孤切实将萧夜心和宁远的谈话听进心里去了,只是他不便有所表露,继续装傻充愣道:“母后何出此言?”
“我原以为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今看来阿柔都比你看得通透,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放心将你一个人放去江南?”独孤轻斥道。
杨广暗喜不止,却只能凭借他多年练就的隐忍功力压制这份心情,跟在独孤身边,小心回答道:“儿臣只知道要为大隋将江南治理好,其他的事便都不在儿臣眼里了。”
见杨广说得诚恳,独孤不好再反驳他,只道:“你的父皇已让我伤心,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江南的事要好好去办,你跟阿柔也要好好地在一起,这便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最大的心愿了。”
独孤的弦外之音便是答应让萧夜心与杨广一起去江南。
杨广心中狂喜,一时没能将这情绪收住,激动道:“多谢母后体谅。”
“不过放不放阿柔走,还得看你父皇的意思。如今我也不大能见到他,没办法帮你们说上话。”独孤的语调瞬间阴沉起来,看向杨广的目光亦如浓云密布一般带着压迫之感。
杨广心头一紧,道:“儿臣知道了,会尽快给母后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