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广滞留大兴期间,江南的局势始终没能得到进一步的缓解,这样的情况自然让先前的传言不攻自破,而独孤向杨坚的进言最终让大兴皇城内处于对峙的局面开始破冰。
独孤在萧夜心的陪同下去看望杨坚,当时宁远恰在服侍杨坚喝药。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和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少女对坐,画面看来和睦安宁,可流露在杨坚和宁远之间的气氛却有着说不清的暧昧,至少杨坚看待宁远的眼神绝不简单。
倘若过去杨坚对宁远还只是隐约不清的好感,那么现今他停留在宁远身上的目光便是赤裸裸的爱慕,始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爱。
萧夜心感觉到来自独孤的愤怒,可身为大隋皇后的风度让她在内心已然翻江倒海的境地里依旧维持着镇定和冷静。她就像是曾经每一次和杨坚相处时那样和自己的丈夫交流——他们或许依旧夫妻情深,可在被时光侵蚀之后,原本用以维系他们关系的感情已经不再有年轻时的热烈,而杨坚在看宁远时的眼睛里却仿佛有着那样闪耀的光彩。
独孤向杨坚表达了希望让杨广去江南平定局面的心愿,可杨坚的迟疑让她的希望变得岌岌可危,哪怕她是临朝听政的皇后,即便她对整个王朝的政务了若指掌,可大隋的江山只有一个主宰者,那个人便是她的丈夫。
“你不想阿摐多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么?”杨坚问道。
独孤眼底的不舍非常明显,可她拉着萧夜心道:“阿摐到底是个有自己封地的藩王,如今他若不去江南看着,镇日留在大兴于理也不合。再说,子女长大了,岂有总是留在父母身边的道理,他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有阿柔陪着,便如阿摐在身边,是一样的。”
杨坚看了看安静的萧夜心,她不再如那夜在书房时的张扬执着,在经历了那样的九死一生之后,她身上的尖锐仿佛退去了许多,可这并不能令杨坚放心,他深知禀性难移这个道理,因此对独孤的话并不认同。
“皇后说得对,晋王有自己的封地,不能总是赖在大兴不回去,所以我这次入宫是希望陛下恩准,让晋王回并州去吧。”萧夜心言辞恳切道,“晋王对江南倾心,确实一直希望能够将江南治理好。可所有的一切进展都不甚顺利,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我的丈夫本不应该再跟江南有任何牵扯,他最好还是回并州去,安安稳稳地当他的晋王。”
“这是你的意思?”杨坚问道。
萧夜心摇头道:“是陛下的意思,不是么?”
“你们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是有心无力。”萧夜心看来谦卑,道,“陛下不放心晋王去江南,就不要再让他抱有任何希望。他本也不应该一直留在大兴,否则也不至于招致太子的猜疑。他既是并州总管,就放他回并州,做好他本就应该做的事,江南百姓拥戴他,并州的百姓就不需要他去安抚么?”
“至少也先把江南的事办完了,再让晋王回并州吧。”宁远道,见其余三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跪下道,“奴婢多嘴,请陛下恕罪。”
因独孤在场,杨坚不便向宁远太明显地示好,遂就这样问她道:“你是以为除了晋王,没人能再稳住江南了?”
“自然不是,只不过如今要最快地稳定局面,让一个已经在百姓心中有了声望之人前去安抚,不比在混乱中建立一个新的民心向导来得更容易么?晋王若去江南,他说一句或许比别人长篇大论更有用。”宁远道。
“是了。”独孤顺势道,“让阿摐去江南,稳住了江南的民心,再由他将陛下中意的人选带出来,也更容易获得他们的支持,如此一来江南安矣,不是省时省力的事么?我知陛下也是心疼阿摐,但确实需要他再辛苦这一趟,等一切妥善解决了,就让他回并州去,可以么?”
杨坚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可正因为难以卸除对杨广的猜疑,导致即便是这样折中的办法也令他无法信任杨广能够在完成他的期望之后老老实实地交出对江南的管控之权——那不仅是表面上交出自身职务,更是要杨广撤出他深入在江南的所有势力——他不相信杨广会真正遵从他的意愿。
杨坚没有立即给予独孤回应,只是换了其他的话题和她闲话家常了一番。
谁都没有把握能够切实地说服杨坚,就连萧夜心都不知道请独孤出面是否能够最终确认杨广的去留,但即便不能去江南,让杨广离开大兴是当务之急,否则一直在杨坚的身边,只可能让杨广更加无法施展拳脚。
令人惊喜的是,在黄昏时分,从皇宫中传出一道圣旨至晋王府,杨坚命杨广两日后启程前往江南,平定如今乱局。
如此一桩心事已了,萧夜心自然要感谢兰陵相助,她亲自前往公主府去探望,却见兰陵双眼发红,似是才哭过的样子。
“怎么了?”萧夜心关切问道。
“奉孝已经昏昏沉沉两天了,刚才好不容易醒过来,还吐了血。我找太医来看奉孝,太医却只让我安心照顾奉孝。我一时情急,说话的口气便重了一些,太医才肯告诉我,说奉孝大约是无力回天了。”说着话,兰陵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对这桩婚事本就没有任何希望,可奉孝过去对我也算用心,我非无情之人,如今看他这副模样,我真的难过。”
萧夜心知道兰陵心中苦楚,便在公主府中多留了一会儿听兰陵倾诉,越听她便越是心疼这个因为杨坚和独孤的政治需要而被牺牲的大隋公主。她又想起至今没有忘记兰陵的萧玚,心中更是怅然,可她知道独孤是不会允许萧玚和兰陵有任何瓜葛的。
萧夜心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公主府,却命车夫驾车去往慈恩寺。她想为杨广的化险为夷来感谢佛祖庇佑,也想为王奉孝祈福,希望上苍能够眷顾善良的兰陵。
她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宽恕,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事。她利用了身边所有能够利用的人,只为了保住他的丈夫,为了达成她的目标。她没有资格忏悔,因为她知道,在将来漫长艰难的岁月里,她依旧会重复这些不仁不义的事,直到她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这就真正的萧夜心。
萧夜心正要离开慈恩寺时,听说弘宣从宫中回来了,她想,她应该去见他一面,向他说一声谢谢。
弘宣没想到萧夜心会向自己致谢,虽然意外,但他知道,他的阿柔还是恩怨分明的,这一声感谢,他觉得自己还受得起。
“我以为你真的不肯帮我了,却没想到你是在等最合适的时机,如果没有你的说解,我想就算有兰陵的说辞,皇后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向陛下为晋王求情。”萧夜心道。
“其实谁都知道怎样处理这件事最好,只是陛下始终不肯点头,所以没人敢出头,也唯有皇后了。”弘宣道,“其实我也以为保住太子,远放晋王对现在的局势最好,离开了政治的最中心,或许晋王的心情能平和一些,你也能轻松一点,否则千万般苦,你要承受漫漫几十年,太累了。”
“我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要回来,而我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手。”看着弘宣始终淡薄温和的眉眼,萧夜心确实有一刻觉得她或许应该放下和杨广之间的江山之约,离开大兴好好地生活。可她往事终究难忘,尤其是那个被她放弃的孩子,她觉得他不能被白白牺牲,她为此所有的愧疚和悔恨也不应该被淡忘。
见萧夜心自伤的神情,弘宣安慰她道:“时间一旦长了,任何事都可以被放下,你不应该把自己逼迫在悬崖边,真的太辛苦了。”
“那你放下张丽华了么?”萧夜心问道。
弘宣深沉的眉眼里有着被刻意掩饰却依旧被暴露的情思,这让萧夜心觉得好笑,便质问他道:“你自己都放不下,为什么要劝我放下?我每一次去见皇后都很紧张,生怕出一点错便会招致祸端。我只是想让我的丈夫完成他一直以来的理想,可我们要面对的不光是处处针对的太子,还有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他的天子。我迫于皇后的压力拆散了兰陵和萧玚,却反被太子陷害,为了不让太子得逞,我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我难道不知道痛么?可我既然已经忍受那么多,为什么要轻易地放下?”
萧夜心越说越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已有些哽咽道:“我每次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痛不欲生。那是我和晋王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为了应对太子的陷害,我却要无情地抛弃他。我知道晋王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所以我到现在都瞒着他。我怕他会怪我,怕他会认为我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我怕他认为自己看错了我,我怕因此而失去他,那样我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萧玚,怎么保护我的家人?你要知道,从我选择晋王的那一刻起,我就必须依附他,只有他强大,我才能免于被欺凌,为此我必须让自己狠心,必须尽全力去完成他想要完成的事,那也是我的期望。”
“有时我都分不清,我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需要这么拼命地去做这些事。为此不光是身边的人,还有我自己,只要需要,我都可以利用。我真的很怕,如果晋王知道这些事,他会不会……”
突然出现的身影一把拽住了萧夜心,她的视线因此被强制地落在了那人身上。她惊讶地看着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未安定下来的情绪却在瞬间全部消散,脑海中一片空白,而她竟不敢叫出那个她日日都会叫出口的名字——阿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