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见到杨坚时,昨夜气急败坏的大隋皇帝看来精神欠佳,他无力地靠着身后的细软,眼神还有些飘忽,但并未有一丝减退的怒意依旧清晰地呈现在眉宇之间。
这令杨广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杨坚身旁的独孤,很奇怪,此时的独孤竟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站在一旁的杨勇身上,他感受到来自独孤的气恼,那股压抑在此刻看来冷静的外表下的情绪比起杨坚似乎更有过之。
萧夜心同样注意到了眼下古怪至极的气氛,她一直注视着跪在杨坚和独孤面前的那道身影——太子妃元氏。依照她对元氏的了解,若进宫,十有八九是在太子府中受了杨勇的气,只得找独孤哭诉,可今日她竟出现在了杨坚的面前,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二人一面观察着室内的情况,一面并肩走入,最后一齐跪在元氏身侧,向杨坚和独孤见礼。
萧夜心此时才发现元氏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她似是因为急事而匆忙入宫所以素面朝天前来见驾,头上甚至未戴装饰,看来有些失礼。
杨勇不知元氏为何突然入宫,更不知独孤为何要用如此怨毒的眼神看待自己,他一向惧怕自己的母亲,因而在回到这里的第一刻,他便选择站在杨坚身旁,低下头回避独孤满是敌对的目光。
杨坚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元氏道:“你……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说得清楚些,说给太子和晋王夫妇听。”
元氏惊惶地抬起头,睁大了的双眼里有对杨坚的请求,然而被怒意环绕的杨坚并未理会她无声的恳求,用更强硬的口吻命令道:“说!”
元氏艰难地将视线转向杨勇,她第一次发现他用这样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可她如今并不想面对他的关注,所以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满面困惑的萧夜心,终于缓缓开口道:“一切都是太子指使授意,并非……晋王有不臣之心,聚江南之众反抗大隋。”
这样的指认令杨勇在瞬间爆发,他抢步到元氏面前,指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怒道:“你胡说什么!”
元氏低着头,根本不敢回应杨勇的质问。
“放肆!”独孤厉声道,“让婉儿把话说完,睍地伐你退下!”
杨勇却急于反驳元氏,亟亟向杨坚解释道:“父皇,婉儿说的不是真的。她只是因为儿臣冷落了她,她心中不甘,所以想出如此荒唐的理由来对付儿臣,父皇明察!”
杨坚微微坐直了身子,道:“朕要婉儿一五一十地把她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睍地伐,你只要听着就好,站一边去。”
杨勇仍想辩驳,可杨坚和独孤都态度坚决,他只得退下。
元氏从身体到声音都因为内心极度复杂的情绪而开始颤抖,她几乎要将头埋去胸口,只为躲避现今所有人对自己的关注。她继续道:“太子受人蛊惑,一时冲动,才会想要陷害晋王,派人潜去江南假送密保,再煽动当地百姓聚众反抗大隋官员,做出拥戴晋王的假象,从而指认晋王占地为王,有不臣之心。”
杨勇恨不能立刻一剑杀了这吃里扒外的太子妃,更想立刻处决了杨广这个眼中钉,可他们之间的兄弟阋墙不能直白地表露在杨坚和独孤面前,他便只能拿元氏撒气,再一次怒不可遏地责骂道:“谁让你来陷害孤的!”
“是我在太子府偷听到的。”元氏哭着看向杨勇道,“我知道你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你不是真的要陷害晋王,是不是?”
“江南一切都是查有实据之事,如何是孤陷害晋王?反倒是你如今在父皇面信口雌黄,蓄意陷害!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又有什么好处!”杨勇毫无风度地指责着元氏。
元氏拼命摇头道:“没有人指使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太子,晋王夫妇一向安守本分,从无谋逆之心,你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就陷害他们,那些人才是别有用心。”
“你是说孤不分忠奸,亲信小人?”杨勇气得双眼通红,转向杨坚道,“父皇,儿臣以为婉儿妒心作祟,已经影响了心智,她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应立即让儿臣带她回太子府严加管教,以免继续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我没有疯!”元氏嚷道,“我真的没有疯,都是我亲耳听来的,太子在府中和别人会谈,我无意中听见的。原本我以为太子不会真的听信那些人的话,可万没想到他竟这样做了。我为了太子的声誉所以隐瞒至今,可真的不忍心晋王夫妇因此受难,平白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陛下,太子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信奸人所言,您不要责怪他。”
“来人!”杨勇大声喊道,“将元氏拉出去,拉出去!”
“这是皇宫,不是你的太子府!”独孤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豁然站起身,以大隋皇后之威镇压了杨勇夫妇见的争执,也将那位当朝太子吓得一时失神。
杨勇心知自己失态,又恐杨坚听信元氏所言,只得跪下示弱道:“父皇明察。”
杨勇夫妻失和之事令杨坚痛心疾首,元氏那一番话更让他怒火攻心,他凭借着祖制一再维护的太子竟是如此不识大体、心胸狭窄之人,除去对此的失望,更让他后悔于自己之前对杨广的处置,因而他将目光转向始终保持安静的杨广和萧夜心,问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么?”
杨广虽一直未曾发声,可当杨坚问及自己时,他终是将这些时日来内心的委屈都表达了出来,眼中带泪,膝行至杨坚窗前,道:“儿臣冤枉,儿臣冤枉。”
杨广平素内敛,只在独孤面前流露母子情切,如今面对杨坚一句简单的询问便表现得如此激动,可见心中有多愤愤不平,又有多少喊冤之屈,看得独孤心疼至极,竟在他身边落了泪,道:“我的阿摐,委屈你了。”
元氏的突然倒戈令局面发生了极大的扭转,萧夜心在感谢出手相助的同时又有着对她的歉意——元氏单纯,可她并非善类,既是杨勇陷害杨广在先,如今有了反将一军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唯有对不起元氏了。
“请陛下和皇后为晋王做主。”萧夜心道,“不论整件事是不是太子主谋,可往来于大兴和江南之间的消息竟能如此迅速地传递,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别有所图。我与太子方才所言一致,请陛下明察,还晋王一个公道。”
独孤向来偏爱杨广,杨勇暗道在元氏揭发自己之前,她必定有过要为杨广翻案的想法,如今本能置杨广于死地的局势突然逆转,元氏言之凿凿,他料定自己原先的计划不会成功,当即又生一计,顺着元氏所言道:“确实有人曾向儿臣进言,但儿臣知道晋王对大隋忠心不二,并未采纳其提议,还将其呵斥了一顿,一切就此结束。如今看来,或是他们私下办出这等尤为朝纲之举,儿臣恳请父皇明察。”
见杨勇改口,元氏随之恳请道:“陛下明察,还晋王清白,也为太子正名。”
杨勇和元氏的声音充斥在整间屋子内,听得人心烦意乱,可萧夜心却面色平静,她悄然看着已经扑在独孤怀中的杨广,猜测着他接下去的举动。
杨广在静静听了杨勇的连声求饶之后,终于从独孤身边退开,向杨坚俯首道:“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将构陷儿臣以及企图陷太子于不义之人严肃查处,还我大隋朝廷安宁。但儿臣以为,此事不宜张扬,以免闹得满城风雨,有损我朝威严,也于青宫不利。”
杨勇鄙夷杨广的惺惺作态,可为求自保,他只得虚与委蛇道:“晋王所虑周全,儿臣恳请父皇严查。”
杨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不知轻重的当朝太子,一个是至今还扭捏作态的晋王,再加上只有妇孺之见的元氏和深藏不漏的萧夜心,这大隋朝廷如何才能真正的安稳?
一声充满忧虑的叹息之后,杨坚重新靠回了身后的细软之上,无力道:“太子留下,其余众人统统退出去吧。”
帝王心深不可测,众人只得带着对杨坚此举的疑惑退下。
经此一役,独孤亦觉得身心俱疲,杨广陪她回宫休息。
元氏始终泪流不止,萧夜心出于同情和感激,上前道:“今日多谢太子妃仗义执言,否则这件事就连一点回环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本不应该这样做,可这些日子以来,最关心我的就是你,你还帮我出谋划策如何挽留太子,虽然没能成功,可你待我的好意,我却记住了。自我嫁入太子府,还没人像你这般关照过我,所以……”元氏忽然想起什么,拉着萧夜心恳求道,“你能不能帮我向晋王求情,他洗刷了冤屈,也请他为太子说说话,太子真的不是有意要陷害他的。”
萧夜心再一次可怜起这个天真的太子妃,她们的立场因为各自的丈夫而早就对立,可元氏竟希望她能够对杨勇手下留情,这种兵不血刃的斗争有多残忍,元氏难道还没有从她和杨广这一次的遭遇中看出来么?
萧夜心不想欺骗元氏,那样她会更无地自容,因此只是握住了元氏的手,安抚着元氏尚未完全平复的情绪。
元氏因为萧夜心对自己的亲近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因此感谢道:“谢谢你。”
萧夜心不会忘记这次因为杨勇带来的波折,先前在书房里那心如死灰的几个时辰简直令她生不如死,如今她和杨广都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将来她会一一如今的痛苦都还给那个始作俑者。她难以想象,到时候,元氏会用怎么样的心情和眼神来看待自己。
此时寝宫的阳光耀眼灿烂,萧夜心望着那明晃晃的一片日光,最后还是将目光专注到了一旁的阴影之上——再光鲜的表现也无法抹去那些隐藏着的诡计和陷害,晋王府和太子府之间的较量只有到那张龙椅有了新主人的那一刻才可能结束,甚至直到有一方彻底失去争夺这一切的能力,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