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心被杨坚捉拿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至大兴天牢。
“晋王妃夜闯皇宫,冒犯了陛下,如今已被扣押,小人奉皇后之命带殿下入宫面圣解救晋王妃。”来人亟亟道。
但闻萧夜心出事,杨广推开那人便要出去。然而还未跨出牢房大门,他却忽然停下,转身问那人道:“皇后可还有其他交代?”
那人摇头道:“情况紧急,皇后只命小人立即带殿下入宫,其他一概不知。”
杨广情急于萧夜心身陷险境,可这个忽然到来的传信人却令他疑惑倍生。他总以为按照独孤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种决定的——就在不久前,独孤还提醒他要留意萧夜心和弘宣之间的关系,很明显,她并不完全信任萧夜心对他的心意,甚至对他的王妃持有某种质疑和敌意。
尽管心存疑窦,杨广更对萧夜心是否真的夜闯皇宫这件事持怀疑态度,可无论如何,他都想去一看究竟,即便因此落下个越狱的罪名,但凡和萧夜心有关之事,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杨广一把扣住那人手腕道:“你给孤带路。”
那人未料杨广竟有如此举动,惊讶之后不得不在杨广的威逼下为其引路。
此时夜深,天牢中一片死寂,杨广一面跟着那人快步向出口走去,一面借着幽暗的烛火观察周围的情况。
未几,他忽然停下脚步,那人随之停住,问道:“殿下,事不宜迟,还是快些走吧,否则迟了,晋王妃很可能人头不保。”
“晋王妃为何夜闯皇宫?她和陛下说了什么会触怒龙威?”杨广问道。
“王妃自然是为了救殿下才会这样做的,至于她和陛下说了什么,小人确实不清楚,总之陛下忽然雷霆震怒,命人拿下晋王妃。殿下,快走吧。”那人催促道。
杨广深觉其中有诈,他待要继续询问,那人却生拉硬拽着将他向外拖去。
不等杨广再作反应,周围立即冒出一对侍卫,二话不说便开始袭击杨广。火光与刀光交织之间,那前来通风报信之人倒在了杨广脚下,此时他更确定这就是一场并不高明却铁证如山的阴谋。
面对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十几把锋利长刀,杨广昂首,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异常镇定,眸光中闪耀着令人不安的阴冷,直教安歇侍卫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杨广继续向前走了一步,那十几名侍卫便对着他移动了一些,而那些冰冷的刀也向他刺近了几分。
杨广眼神轻蔑地看着这些犹犹豫豫的侍卫,冷笑道:“你当真有胆量杀了孤?”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收到的命令是“晋王但有反抗,格杀勿论”,可如今杨广既不挣扎,也并不像是要坐以待毙的模样,到底是天潢贵胄,杨广更有威名在外,面对现今的局面,他当真不敢随意下手。
双方对峙的时间里,杨广捕捉到了那些侍卫表现出的迟疑不决,他深知自己即便成了阶下囚,但杨坚一日没有真正定自己的罪,这些人便一日不敢对自己动手,只要他仍然是晋王,他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月色被吹来的薄云遮蔽之际,本就不甚清明的夜色更加晦暗,杨广把握时机,果断从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侍卫手中夺过长刀,并将其制服,以刀刃贴在他颈间道:“老实回答孤的问题,否则你们现在不死,过不了多久一样会被杀人灭口。”
侍卫们不敢贸然动手,只互相交换了眼色,原地不动。
“晋王妃当真趁夜进宫了么?”杨广沉声问道。
“我们听见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真被陛下拿下了?”
“当真不假。”
杨广料定这些人不敢欺骗自己,当下确实为萧夜心的安危担心起来,拿着刀的手随之收紧,道:“孤要进宫。”
“没有陛下的命令,晋王不能离开天牢。”
“孤一定要走,你们又能如何?”刀光冷冽却不及此时杨广目光森寒,他手中的那把刀已在那名侍卫颈间划出了血痕,他自然听见了那人连声的求饶,可那些侍卫却没有要放过杨广的意思。
“晋王殿下若执意离开,就不能怪小的们刀剑无眼了。”
那十几把长刀都似饥渴难耐一般,等待着杨广自投罗网。
杨广依旧挟持着那名侍卫,不料背后有人突然袭击自己,他情急之下进行还击,就此打破僵局。
刀光剑影之间,杨广已顾不上那么多,他一面抵挡天牢侍卫的攻势,一面向着出口冲去。他深知萧夜心的脾性,她既做出夜闯禁宫之事,那么面对杨坚时,她必定不会如同过去面对独孤时那般隐忍——他的妻子一旦强硬起来,无论面对的是谁,她都不会轻易就范。
正努力冲向出口的杨广忽见一道寒光劈在自己身前,他立即顿住身形想要闪躲,可那道光来得突然,眼见就要划过他的身体。
一声惨叫之后,本就充斥着刀剑交击之声的天牢里又出现了更为杂乱的声响。不及杨广回神,那些原本正在围堵他的侍卫不是受伤倒地,便是被刀剑之约,混乱的场面在瞬间得到了控制。
杨广惊讶之际,杨素大步赶到,道:“臣护救来迟,殿下可曾受伤?”
杨广丢下手中的长刀便道:“还请越公即刻带孤进宫。”
此时的皇宫内苑之中,杨坚正在单独审讯萧夜心,就连独孤都被禀退了下去。
人人都知杨广和萧夜心夫妻情深,以往杨坚也见过他们和睦恩爱的模样,这令他想起了自己和独孤年轻的时候,因此对他们二人的好感与日俱增。但今夜萧夜心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杨广和萧夜心真真像极了他和独孤——
他的妻子强悍精明,跟他一样有着对政事的野心和与之匹配的谋略,所以他们能够一起征伐天下,最终以隋易周,独孤更与他一起临朝廷正,和他并称二圣。他们不仅在感情上心灵相通,在军国大事上也有很深的默契,这才是他一直爱着、敬着独孤的原因。
方才萧夜心的那些话证明了杨广从来没在她面前隐瞒过这些本不应该由女眷过问的事,他注意到这个乖顺的晋王妃对杨广的政治目标有着非常清晰和深刻的理解,她是杨广的妻子,也是她的战友,就如同杨坚和孤独一样。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杨勇和元氏身上,杨坚或许为此欣慰,可偏偏是杨广娶了这样一个颇具远见的妻子,再看看太子夫妇,便更不能让杨坚安心了。但这也令他深感惋惜,毕竟他从杨广和萧夜心的身上看出了自己昔日的影子。
萧夜心并不知道杨坚此刻的心情,她只是抱着背水一战的态度,想要让杨坚知道,如今杨广遭受的这一切是有人早有预谋的陷害,而杀了杨广只是陷害者希望的结果,并非解决江南问题的办法。
“陛下圣明,却为何要助纣为虐呢?”萧夜心不比方才据理力争,她的口吻软和了几分,听来明显是在恳求杨坚再将整件事思考清楚。
杨坚犹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扎在萧夜心身上,问道:“朕在助谁的虐,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陛下既然禀退了左右,定然是知道我指的是谁,否则也不用因为担心泄露出去,只与我单独说这些话。”萧夜心道。
“朕只要现在杀了你,便可以当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死不足惜,可是陛下若杀了晋王,江南必乱,到时候又是漫天战火。”萧夜心垂眼沉思片刻,道,“自伐陈之后,朝廷用在江南的兵力和财力已然巨大,先前晋王和越公为了平乱更耗费了不少物资,若是再打,陛下还剩多少去抗衡西北突厥的力量?”
杨坚再次拍案,眉眼间的怒意比方才更甚——萧夜心又戳中了他的一块心病。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陛下真的没有考虑过么?”萧夜心道,“我只是觉得,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至于陛下想不想追究主事之人,便要看陛下是如何想的了。”
“你要朕放过晋王,理由呢?”
“杀了晋王只不过是为了某些人铺路,陛下心里或许比我更明白,这样的交换条件是不是值得。可留下晋王,让他死心塌地地为大隋治理好江南,却是从现在开始就能保证大隋江山稳固的事。否则依照现在的情况,晋王一死,江南那些拥戴他的百姓便会被彻底激怒,从而再一次造成南北对立的局面,并且令他们自此痛恨陛下,也痛恨大隋。试问民心如此,如何长治久安?”萧夜心缓慢而清晰地吐着每一个字,她无惧于杨坚对自己的注视,即便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杀意,她也要将这些话都告诉他。
“有一个词叫放虎归山,还有一个词叫斩草除根,朕不愿意冒险,也不想冒这个险,江山社稷开不得玩笑。”杨坚的手已不自觉地触上了手边的那把剑。
“我为晋王高兴,他竟能被陛下称为虎狼,足见连陛下也肯定了他的才能。”萧夜心隐约露出一丝笑容,可又叹了一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晋王是陛下的臣,也是陛下的儿子,他对大隋能有什么异心?难道他会叛逆地希望自己父亲的江山变得面目疮痍,天下不安么?”
“那要看天下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杨坚豁然拔出长剑,剑尖就指在距离萧夜心身前不到一寸的距离,他看着故作镇定的萧夜心,微微眯起眼,道,“晋王是朕的儿子,朕当然知道他即便真有二心,也不是对朕。你也很聪明,避开了问题最实质的部分,但是你敢保证,这一次放过晋王之后,他会彻底忠于我大隋么?”
“晋王不忠于大隋还要忠于谁?他姓杨,身体里流着的是杨家的血,听从的是大隋天子的命令,平白无故的他为何要去当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倒是陛下给他扣了这样大的罪名,他何其无辜?”萧夜心道,“他因为旁人的陷害和陛下的意愿而被牺牲,如今还遭到自己亲身父亲的质疑,堂堂晋王,竟还不如寻常人那般被家人信任,作为他的妻子,我心疼他,甘愿为他冒死上谏。今夜哪怕死也不怕,只是遗憾不能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杨坚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去信任过谁了,即便是与他相伴数十年的独孤,也因为彼此之间存在的利害纠葛而不再如过去那样纯粹。在萧夜心如此坚定地表达出对杨广的支持以后,他当真羡慕起存在于这些年轻人之间的义无反顾,那是他早已经缺失的感受,在长时间的政治磨砺和朝政斡旋之中被消磨殆尽。
正是因为如此,他虽有所感触,却已无法体会萧夜心所说的信任——除了自己,他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杨勇真的能够完美地继承他和独孤打下的江山,不信任他的其他儿子能够毫无异心地扶持他们那个不比他们优秀的哥哥,他甚至不相信独孤还跟从前一样深深地爱着他,他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猜疑,尤其是在他面对宁远的时候。
杨坚的嘴角露出一抹含义复杂的笑容,就在他开口的同时,他手中的那把剑刺向了萧夜心,道:“既如此,你便先替晋王去探个路,好好等着他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