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心怀孕的事并非保密得滴水不漏,只是没有人可以提起,而独孤对萧夜心的态度又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即便在知道萧夜心是因为小产而不得不在晋王府休养,也无人因此说起什么。
独孤更是只当萧夜心确实是因为疏于自我照料而大病了一场,才在晋王府幽居半个多月,期间她也只是派人送了些补品以及带了几句简单的问候。
然这些对萧夜心而言却是在病愈后,她需立即进宫谢恩的理由,也因此和元氏打了照面。
萧夜心一见元氏那满脸委屈的样子便知道她又在杨勇面前受了气,娘家人对这位太子无计可施,她便只有找独孤哭诉。
萧夜心感叹,可怜元氏从来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独孤对杨勇虽有母子之情,但若不是因为有嫡长子太子身份作为基础,独孤未必会对杨勇有如今的好脸色。而独孤之所以容忍元氏每次的诉苦,不过是不想被旁人嫌弃她过于冷漠,以及她或许是当真觉得孤单了——儿子们各个封王开府,有了自己的封地,女儿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出嫁,杨坚又总有政务要忙,若连元氏都不时常进宫陪伴,她当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夜心进入时,元氏正在独孤面前哭哭啼啼,她暂且不过问,只依规矩见礼,稍后便坐下说了半天的话,也从独孤处得知了杨广的近况——史万岁平定蔡道人、王文进,杨素在温州击败了沈孝彻,江南的乱局得到了进一步的稳定,杨坚为此心情大悦,称赞杨广督导有功,要给予嘉奖。
先前因为平叛遭遇阻力,致使萧夜心日夜为杨广担心,如今有捷报传来,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元氏见萧夜心如此高兴,想起自己与杨勇的情形,悲叹道:“晋王夫妇虽然分居两地,却依旧情比金坚,真让人羡慕。”
独孤已习惯了元氏的闺怨之词,对此不作评说,倒是萧夜心记在了心里,稍后向独孤告辞,她第一次主动接近元氏:“太子妃且慢。”
元氏往日长听杨勇在太子府中痛骂杨广,加之萧夜心和杨广夫妻和睦令她触景伤情,她本不欲与萧夜心来往,却不料如今被叫住了,她又不能当众拂了萧夜心的面子,只得停步问道:“晋王妃找我有何事?”
萧夜心关切道:“这原本是太子府中的家事,我不方便多问,可我见太子妃方才哭得伤心,心想都是杨家的儿媳便是一家人,妯娌之间关心一下也是应该。”
元氏过去接受的都是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化,谨记为妻之道,应当忍让温柔,可杨勇与她时常争吵,她不过空有个太子妃的虚名罢了,每每想起都倍觉凄凉,一旦动情便有些控制不住,又在萧夜心面前垂泪道:“这些年都是这样过了,将来几十年也一样,习惯就好。”
见元氏要走,萧夜心却拉住她道:“恕我冒犯,太子妃可曾想过如何令太子回心转意,夫妻和乐?否则未来几十年,想一想便都是煎熬。”
元氏叹道:“我如何不想,可我有什么办法?他的心不在我这儿,如何都留不住。”
“其实我与晋王之间也并非一帆风顺,不过是后来彼此谦让,又投其所好,才慢慢转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见元氏似来了兴趣,萧夜心继续道,“说实话,晋王也并非时时都有好脾气,我也被凶过。只是我知道他的喜好,拿准了他的偏爱之处,才得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元氏此时反将萧夜心拉住,道:“你跟我说说,应该怎么做?”
“我听说太子宠爱云昭训,便猜测她必定深谙太子心头所好。太子妃可以去打听打听,云昭训平时都做些什么,用些什么,如何与太子相处,一点点学着做起来,兴许也能打动太子。”萧夜心又拉近了元氏,低声道,“再者,你才是太子正妃,将来若是太子继任大统,你便是一国之后,哪里有被一个云昭训骑在头上的道理?说出去便都是笑话。”
元氏已觉萧夜心所言在理,又听了最后那几句煽动之词,心中更加愤愤,道:“正是如此,我已受了这么多年的气,被人看了这么久笑话,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萧夜心拉过元氏的手,耐心引导道:“你我嫁入皇家便都是可怜人,所幸晋王与我尚且恩爱,我却心疼太子妃你,好端端的元配正室却只能日日进宫在皇后面前哭诉。需知道,皇后与陛下鹣鲽情深,她又果敢刚强,当她的儿媳妇若是软弱了,更入不了她的眼了。”
元氏也担心再这样下去,独孤会受不住自己的哭诉而将她拒之门外,那样她便连条活路都没有了。当下她便下了决心,道:“我的好妹妹,多谢你今日提醒,我这就照你说的回去试试。若当真成了,你便是我的恩人。”
萧夜心目送元氏离去,那挂在唇角的笑容却在暖阳日光之中凝固,她召来侍从道:“去公主府。”
萧夜心的到访有些突然,兰陵出来迎接时并未来得及更衣,身上还沾着药味,这便引起了萧夜心的好奇。
“公主病了,在服药?”萧夜心问道。
兰陵摇头,将萧夜心拉着坐下,道:“不是我,是奉孝,他身体不好,总要吃药,所以这公主府里一天到晚就都是药味,就连身上都仿佛去不掉似的。”
萧夜心本就对兰陵心怀愧疚,如今又知道王奉孝体弱,想来兰陵婚后的生活必不会和美顺遂。如此一想,她更觉得对不住兰陵,也理解了当初兰陵会听信杨勇的教唆对自己下手的原因,她竟有些不敢面对面前这愁容满面的昔日皇室娇女。
那一日在晋王府中,萧玚对兰陵说的那些话,令她深有触动,她也才终于明白萧夜心的不得已之处。回想过往,很多事竟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沉浸在年少美好的感情中,忽略了其他的人和事。她虽对萧夜心不复当初的信任和亲近,可一想到那个因为自己而小产的孩子,她又觉愧疚,想要向萧夜心说声对不起。
见萧夜心若有所思,兰陵问道:“二嫂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那天萧玚跟我说的,无论如何都是我有错在先,所以身子恢复之后,我便想过来看看你,不求你能完全原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晋王的难处。很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千万不要怪他。”萧夜心诚恳道。
“我本想说一报还一报,可这事如何算才能算得清?眼下我已经不怪你们了,只能是我自己的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兰陵沉默片刻,问道,“晋王哥哥知道这件事了么?”
“没有特意告诉他,等他回来,这件事差不多就过去了。我想就算是皇后都不愿意再提起,就这样算了吧。”萧夜心微笑道。
那不止是一个孩子的命,还是险些牵连到萧夜心的性命。兰陵无法想象,是怎么样的心情让萧夜心说出“算了吧”这样的话。她听得出萧夜心言辞间的无奈,深感与萧夜心对她的宽容——倘若萧夜心当真要追究,这大兴城便不会再有安宁了。
“但这话,只是我对你说的而已。”萧夜心尚且柔和的眼波发生了变化,看向兰陵的目光随即严肃认真起来,道,“我知道公主心地善良,断不会主动做出这种残忍之事,必然是被旁人利用。现如今我并不知那人是谁,若是公主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请务必告诉我,我需为我的孩儿报仇。”
兰陵曾在萧玚面前提过杨勇的名字,她料想萧玚应是告诉过萧夜心的,可此刻萧夜心的这番话却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萧夜心的眼神又执着得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那便是关于你们当时遭遇刺客一事。”萧夜心拿出一个被布包裹的东西交给兰陵,道,“公主遇刺之初,晋王便对此极为关注,也命人暗中查访,可事态发展并不如人意,一直到晋王回江南,事情也没能水落石出。不过前阵子,当时给萧玚治伤的大夫跟我说起萧玚身上的伤,这才有了头绪。”
兰陵看着那个形状古怪的东西,百思不得其解道:“你是说,凶手用的是这个?”
他们遭遇刺客时已经天黑,又在那样紧迫的情况下,兰陵从未习武,根本看不清对方究竟使用的是何种武器,因此面对这曾经险些要了她性命之物,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萧夜心解释道:“那时大夫发现萧玚身上的伤口有些怪异,可因为萧玚伤重,大夫一直专注在他的身体上,一时间便忘了这件事。后来他跟我提了,我便请他根据伤口将可能致伤的凶器形状绘制下来。我再去询问了给公主疗伤的太医,他也说发现了古怪的伤口,并且给出了对凶器相同的描述。我又请工匠将这枚凶器打造出来,再一一询问过大兴城中的工匠,甚至连专门为皇室制作器具的师父,我也打探过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前几天,我终于找到了这东西的出处。”
兰陵紧张道:“究竟是什么人要追杀我们?”
萧夜心冷冷道:“太子府。”
兰陵惊得失手将东西掉去了地上,睁大了双眼看着萧夜心道:“你再说一遍,哪里?”
萧夜心目光郑重地盯着错愕的兰陵,一字一顿道:“这东西出自太子府,是太子命专人打造给他蓄养的一批死士用的。”
“不可能!太子哥哥怎么可能杀我?”兰陵将那东西拾起,又跑到萧夜心面前道,“萧姐姐,你骗我的是不是!太子哥哥不会让人去杀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主还记得当初晋王忽然失踪的事么?他那个时候便是被一群刺客追杀,险些丧命,可当时并没有找出刺客的下落。直到这一次发现了这个东西,我又传讯过去,晋王确认,那些刺客的确使用了这种武器。因此,太子不止追杀公主,也曾想要置晋王于死地,至于原因……大概只有太子自己知道了。”萧夜心从兰陵手中拿过那个东西,道,“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将本该安定的皇城国都弄得血雨腥风。”
兰陵纵使对杨勇并无多大好感,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哥哥会下如此毒手。那将他们牢牢牵系在一起的骨肉亲情莫非都是假的?杨勇曾经给过她的关爱和同情难道也是欺骗她的?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信任,她还能相信谁?
心境的崩塌只在一瞬,兰陵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又经历过什么。一切仿佛都像是梦境一般,虚幻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