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夜心向寻常那样进攻陪伴独孤。
往常萧夜心出现时虽然只是常服便衣,身上的首饰珠翠却能看出来是精心挑选打扮过的,可今日独孤见到她时,她只简单挽了个发髻,一身素淡的衣裳,尽管大方得体,却总是太过简洁。
萧夜心忽然改变的装束让独孤感到好奇,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准儿媳必定有话要说。她却不急,将萧夜心唤到身边,发现她发间似乎落有小片的雪花,问道:“下雪了?”
萧夜心得到独孤的示意,坐下道:“飘起小雪了。”
“我就觉得今日冷了许多,确实也该到这种时候了。”独孤将萧夜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今日怎么这样打扮,刚才我都没认出你来。”
“恐将是戴罪之身,不敢张扬。”萧夜心低头道。
独孤不明所以,拉起萧夜心的手道:“你将是大隋太子的侧妃,怎么就成戴罪之身了?”
萧夜心跪在独孤面前道:“恳请皇后答应取消我与太子的婚事吧。”
“什么?”独孤吃惊道,“你再说一遍?”
萧夜心不敢抬头,却依旧要想独孤吐露心迹道:“自从赐婚旨意下达,我就一直诚惶诚恐。这桩婚事对萧家来说是天大的恩赐,可对我而言,却只可能是一生樊笼,所以我恳请皇后向陛下求情,取消我与太子的婚事。”
“既是天大的恩赐,你只管收着便好。”独孤厉色,可看着萧夜心谦卑低顺的模样,她又有些心疼,便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让你嫁给睍地伐当侧妃是委屈了你,但睍地伐毕竟是大隋太子,你们成婚之后,萧家也将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将来你为睍地伐诞下一儿半女,这一生就都不愁了。”
“世间夫妻能相守一生,恩爱相伴者,都是如皇后和陛下这般情有独钟,深情不移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姻缘,可太子实在非我所愿。”萧夜心双眸含泪道,“且不说太子已有好几名妻妾,更有云昭训受宠。就是前些日子,我在宫中遇见太子和蜀王,他们对手下宫人百般刁难,戏谑为乐,我当真不希望自己要与之相守之人,是这般没有仁德之心,以折磨他人为乐趣之人。”
“睍地伐当真这么做?”独孤问道。
“不敢有一字欺骗皇后。”萧夜心不知自己此时落下的泪究竟是真的因为抗拒这段婚姻还是想要在独孤面前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一些,她只知自己的确泪眼模糊地看着独孤,恳求道,“有违陛下圣旨隆恩,是我一人之过,我愿意毅力承担所有罪责。只望皇后体恤我对情爱的坚持固执,当真不愿意就这样虚度一生,空付年华。”
“依你所言,你拒绝这门婚事,是因为心有所爱?”独孤盯着萧夜心,似想要看清楚她所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萧夜心颓然道:“是,我又心中所爱。原本我以为,与他此生无缘,又接到陛下的圣旨,心灰意冷之下,便想将就过了残生。可当我回到大兴,当我跟太子有了更多的接触,我发现即便我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我也不想另嫁他人,委屈自己,也对不起太子。”
当年杨坚曾许诺独孤绝不生异姓儿,至今数十年,杨坚的后宫只有独孤一位皇后,不置其他嫔妃,皇室五子五女也都是独孤一人所出,夫妻恩爱,至今传为佳话。萧夜心正是因为知道杨坚和独孤夫妻情深,才将他们作为说辞,希望独孤能够理解自己,帮助自己。
少女情真,独孤内心实有触动,可杨坚作为一国之君,已将召命公布于天下,如今婚期在即,如果取消必定引来诸多猜测,也有损皇室威名。身为大隋皇后,独孤即便对萧夜心有私情,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执掌后宫多年,并一度协助杨坚处理国政的独孤皇后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夜心,方才还因为萧夜心那一番感人的说辞而动了恻隐之心的她如今只是神情漠然地断气茶盏,动作缓慢且优雅地喝了口茶,语调平缓道:“我知道了。”
萧夜心没料到独孤会以如此平静的态度面对自己,她无法揣测出这位大隋皇后的心思,更不敢轻举妄动,便一直跪着。
独孤淡然镇定的双眸落在萧夜心身上,毫无波澜的语调里却尽是皇室威严,道:“你这一身衣服太素了,让人看着不太高兴。既是大喜将至,就不要再这样打扮了。睍地伐固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到了他身边,多加提醒他就是。原本为人妻者,就是要帮助丈夫的。你既以我和陛下为例,不妨多看看我在陛下身后做的事,为他搭理好后宫,照顾好子女,这才是当妻子的本分。”
独孤既做了警告,便代表她不会责难萧夜心,而是怀柔收服,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在大隋的天下做出违抗天子之命的事。
“既是我的准儿媳,我又喜欢你,一直到大婚之前,你就留在陪我吧。稍后我让人回去给萧夫人通知一声,就说我留你在宫中陪伴,如何?”独孤听来亲切的询问声中透着不容置否的强硬。
张氏携家眷入大兴,独孤便是在告诉萧夜心,她一旦做出出格之举就会连累萧家所有的人。而独孤更不放心将萧夜心就这样放出皇宫,为了确保婚礼如期举行,她要将这位准太子侧妃软禁在宫里。
兰陵很快得到了萧夜心被软禁的消息,她知道杨广如果再不回来就当真没有办法扭转这种局面了,于是在萧玚的帮助下,她将消息传去了建康。
杨广接到兰陵的飞鸽传书之后,对萧夜心向独孤请求退婚的举动异常震惊,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他甚至独孤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争,事实上,能够辅助杨坚处理朝政,并和杨坚被并称为“二圣”的独孤有着极为刚强的性格。这才是致使杨坚的五个儿子中,唯有他平日多作孝顺,顺从独孤的意愿,才保持了相对和谐的母子关系,其他四个兄弟都是难以忍受独孤的独裁而疏远了那位母仪天下却失爱于诸子的母亲。
杨广深知,独孤这样做是为维护皇家的颜面,但也证明了这次杨勇和萧夜心的婚事在她看来不可更改,那么他想要做的事就完全会触怒独孤和杨坚,而他多年积攒而来的独孤对他的好感和亲近未必会在此次的事件中发挥作用,换言之,他在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去赌他和萧夜心的未来。
郭衍见杨广在接到飞鸽传书后便愁眉不展,好心问道:“是不是大兴里又有人要为难殿下了?”
杨广苦笑道:“郭大人知道?”
杨勇素来看不惯杨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但他不清楚杨广和萧夜心的事,只以为杨勇在杨广离开大兴之后又兴风作浪,偏不肯跟自己的亲兄弟息事宁人,这也是他对杨勇颇为不满的地方——杨广已经远离大兴躲到江南之地,杨勇还要穷追猛打,简直不顾骨肉兄弟之情。
张衡却不同于郭衍的见解,以他对杨广的了解,杨勇从来不会成为杨广如此烦忧的存在。他们兄弟博弈这些年,杨勇的为人早已被杨广摸得一清二楚,杨广要提防的从来都是杨勇身边的高颎、柳述等人。而杨广如今的愁绪比以往深沉复杂,他看得出来,杨广发愁的眼神都跟过去不尽相同。
因此,张衡大胆问道:“殿下想提前回大兴?”
张衡素来通达人心,是杨广身边很受器重的谋士,如此一问,其实也是主动要为杨广献策。
杨广惊喜道:“张大人有何想法?”
张衡拈须思索道:“殿下当时离开大兴,便是因为先前高颎在侧,有诸多事宜不便发展,所以二次折回。其实殿下心知欲速则不达,如今江南的情况大体稳定,那些反对大隋的势力虽然依旧存在,但只要我们适当控制,并加以安抚劝降,还是有机会和平解决。”
“张大人是说,孤可以现在回大兴?”杨广有些迫切。
张衡未料到杨广对回大兴一事如此情急,一时怔忡,又很快回神道:“营建江南之事已经逐步展开,不急于一时,而且最终能够拿下对江南的管理之责,也需要殿下回大兴在陛下面前争取。所以老臣以为,殿下可以准备启程回去了。”
得到张衡的首肯,杨广心头大石落地,虽人还未动,心却已经飞往大兴,想去为萧夜心解围了。
“不过此时各处仍有南朝余孽作祟,殿下急于回去,必定日夜赶路,轻装简行,如此一来不比多带些侍卫安全,此行务必小心,隐藏好行踪。否则出了意外,臣等万死莫辞。”张衡向杨广长揖道。
杨广当即扶住张衡道:“大人所言,孤必牢记于心,以保万全。江南诸事就劳烦两位大人代为看顾,若孤不能及时返回,当奏明陛下,将孤的营建计划书交给可信之人。孤对江南的期望,就摆脱在两位大人身上了。”
张衡与郭衍受杨广如此重托,皆不敢怠慢,心怀感激之下再一次向杨广作揖致谢。
“殿下。”郭衍忽然道,“臣想保护殿下回大兴,否则臣是在内心难安。”
杨广正犹豫,张衡道:“可行,郭大人护送殿下回到大兴之后,或可相助于其他事务。臣留守江南,不敢辜负殿下所托。”
杨广心中无比感谢,只有长揖回礼作为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