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天法寺的,她仿佛看见了很多人,听见了很多声音,可留在她脑海里的始终只有弘宣在提起张丽华时的怀念和温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弘宣的样子,这让她倍感意外,也心痛得无所适从。
江南深秋的黄昏比江陵要冷清多了,萧夜心独自坐在沿河岸边,吹着凉薄的冷风,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又下雨了。
原本只是稀疏飘洒的雨丝很快变得细密,濡湿了萧夜心的衣发,沾在她的长睫上,已经让分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未干的泪水。
本就因为刚刚经历了战乱而萧条的街市因为这又一场来临的秋雨而变得更加凄情,可哪怕雨势越来越大,嘈杂的雨声完全将萧夜心包围,她依旧孤零零地坐在河岸边,双眼空洞。
感觉到有人靠近身边,萧夜心却没有抬头。她知道是谁,却并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淡淡道:“我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不用管我。”
杨广就执伞站在萧夜心身后,她沉默,他便不说话,尽量将伞往她身边凑一些,就这样陪了好些时候。
萧夜心回到行馆梳洗之后,发现杨广已经温酒以待。她感谢杨广给予自己的耐心和温柔,坐下的时候,她听杨广关心道:“秋雨寒凉,喝点温酒,舒服一些。”
萧夜心一口气干了整杯酒,温热的酒液流入体内,确实驱散了一些秋雨带来的凉意,她又将空酒杯递给杨广。
杨广没料到萧夜心会有这种举动,小小的吃惊之后,他笑着为她斟酒,和萧夜心共饮一杯。
萧夜心自踏入建康的第一刻,就有杨广布置在城中的线人进行监视,他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只是战后需要他料理的事情太多,他不能立刻赶去,这才让萧夜心在秋雨里枯坐了那么久。
那时他赶到河边,见到那个凄清孤独的背影时,他有一种想要上去抱住她的冲动,但终究忍了下来。
“怎么又回来了?”杨广知道萧夜心是去找弘宣的,可有时候人就这么傻,明知故问是希望得到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的答案。
“找弘宣私奔。”萧夜心说得了无生机。
如此直白的回答刺激杨广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一向用来伪装的表情在此时也无法掩盖他内心的对弘宣的妒忌。
“我知道他不会跟我走,我只是想再见见他。”萧夜心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殿下见过张丽华么?”
一旦想起在临春阁里短暂的相处,杨广的心情便有些复杂,他甚至对萧夜心心存愧疚,低下视线道:“见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广强迫自己平定心神,给出一个相当敷衍的答案:“建康城里的人如何描述她,她就是什么样。”
杨广的回避反而让萧夜心释然了一些,她又想喝酒,却被杨广拦住。她的手被按在他的掌心里,那样温暖,却将弘宣对自己的疏远衬托得更加绝情。
杨广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道:“你不会喝酒,点到即止就好。”
“所以她不只是长得美而已,是不是?”
没头没尾的问题让杨广停下的喝酒的动作,他将自己关于张丽华仅有的记忆回溯了一番,神情凝重道:“只怪她到了陈叔宝身边,也没有逃过江南的绮丽如梦。”
杨广的说辞显然是给予了张丽华肯定,尽管萧夜心依旧悲伤,可如果弘宣喜欢的人不是一个仅有美色的尤物,那么她输了也就没有那么不甘,更何况,连眼光都认同了张丽华,她再计较就是她的不对了。
可那毕竟是她心爱之人,纵使被弘宣恋慕的对象再好,她到底意难平。
萧夜心垂眼坐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赶紧擦去,道:“让殿下笑话了。”
杨广终于又为她倒酒,道:“有我在,喝醉了也无妨。”
萧夜心感激地看向杨广,人生第一次借酒浇愁。
喝得不省人事的萧夜心最终倒在了杨广怀里,呢喃着说着什么。杨广将她抱去床上,她没有任何反抗,始终含糊地说着话,再慢慢入睡。
杨广看着萧夜心还算安然的睡容,有些放心,却也更失落。并且因为今夜看多了萧夜心因情而伤,他甚至有些烦躁,便不像从前那样彻夜守在萧夜心身边,而是命人在旁照顾,自己回书房去了。
夜深人静之时,有人在外叩门。还在做江南筹建计划的杨广没有停笔,道:“进来。”
余光中有一道纤细身影出现,却在进门之后没有了动作。
杨广这才抬头去看,见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却没能第一时间想起她是谁,问道:“你是?”
女子身形聘婷,步态袅娜,走到杨广面前行礼道:“宁远见过晋王殿下。”
杨广恍然,眼前这个衣裙粗陋,几乎没有发钗装饰的女子竟是当日在南陈皇宫持刀要杀他的宁远公主。
只因匆匆见过一面,而宁远的装束和当日大不相同,所以杨广没能立刻认出来,如今知晓了她的身份,他便问道:“南陈皇室应该已经跟前陈主去大兴了,你怎么还在建康?”
宁远忽然跪在杨广面前道:“罪女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晋王殿下答应。”
杨广放下手中的笔,走去宁远身前将她扶起,道:“我主仁德,伐陈之后不会为难归顺的南陈皇室,你可放心去大兴。”
“罪女不想去大兴。”宁远已显哭腔,“罪女想……留在晋王殿下身边。”
杨广诧异,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大隋平我南陈,确实是害罪女国破家亡的仇人。可后来罪女才知道,殿下治军严谨,隋军并没有在建康城中肆意虐杀百姓,隋主也没有为难我哥哥,反而封侯开府将其安置,一如对待其他归降王族,已是宽厚仁爱了。”宁远道。
“既如此,你大可跟随陈叔宝一起去大兴,若果是怕入宫为奴,孤可以托人照顾,不会太为难你的。”
宁远意外道:“当日罪女刺杀晋王殿下,殿下难道不想杀了罪女么?”
杨广笑道:“建康城中尚有因破国给与隋军对抗的百姓,遑论你是南陈皇室,其中仇恨自然更甚于民。见你如此急切,孤反倒觉得南陈并非人人贪生怕死,还有令人佩服的存在,尤其是一名弱质女流。”
宁远不知杨广素来以柔和温谦的表象示人,自第一次见面被他入托春风拂度的笑容感动之后,今夜又被这友善之色感染,更因他本就样貌英俊,又对自己以礼相待,不免心潮微动,道:“罪女自知身份低微,但请晋王殿下怜爱,让罪女留在殿下身边服侍,不要送我去大兴皇宫。”
“大兴皇宫并非龙潭虎穴,你不用害怕。”
“国破之时,罪女已经无所畏惧。如今若有贪生怕死之念,便是因为想得殿下垂怜,保全性命,报答殿下。”宁远曾认为张丽华卖国求荣,事到如今,她竟因这曾经的敌人而畏惧死亡和分别,说来可笑却是肺腑之言。
都说南朝女子性格婉约,可就有如张丽华那般直言不讳之人,今夜又有宁远这番表白,不由让杨广心中困惑,世上出传言究竟还有多少可信。
见杨广不应声,宁远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扯住了杨广的衣角。
低头时,杨广见到宁远满是恳求的晶莹眸光,那样渴望他的回首一顾,真切地表达着对他的需要,与萧夜心对他的置若罔闻大相径庭。
他已被萧夜心冷落了一整夜,如今见宁远殷切热烈地看着自己,先前那淡薄的酒意似在此时聚拢,让杨广的神智不若方才清明冷静。
杨广将宁远扶起,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握着宁远的手,掌中柔嫩如脂的肌肤如是化在了越来越浓重的酒意中,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摸索更多,摄取更多来自宁远对他的依赖和仰视。
杨广的手逐渐探入宁远的衣袖,指尖尽是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感受。看着宁远已经潮红的双颊,他甚为满足,顺势将面前柔弱的身体拥入怀中,目光迷离地看了起来。
为了留在杨广身边,宁远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真当被杨广抱住时,她又悲从中来。即便南陈腐朽,即便朝政被张丽华把持,她却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现如今却落到了要以色侍人的地步。哪怕抱着她的是杨广,是她爱意萌发的最初那人,单对于曾经的皇室娇女而言,依旧是难以启齿的羞辱。
内心的羞愧让宁远想要推开杨广,可她纤纤女流哪里是率军之将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促使杨广对她的政府欲望,硬是将她压到了书桌边。
桌上的烛火因这一记震颤而扑朔,宁远惊慌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杨广。他的面容俊秀得依然令人无法抗拒,如今全情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有魔力一般渐渐化去了她想要抵抗的意图。
感觉到抵在胸口的手慢慢松开,杨广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伸手在宁远的眉眼之间轻抚,道:“不要总是皱着眉头,有我在你身边,你大可忘了那个人。”
深情脉脉的言语出自杨广之口,然而这无限的温存却不是他给宁远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她想尽了办法留在建康,就是希望能够见杨广一面,想留在她身边。现在她就在他怀里,近在咫尺,又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烛光中,杨广的眉眼缱绻温柔。
宁远颤着双手捧住杨广的面颊,她听见杨广问:“你的手怎么在抖?”
杨广顺势将宁远的手裹在掌心里,关心问道:“是不是淋了雨,现在还觉得冷?”
非是身体觉得冷,而是心冷。
杨广小心呵护地搓了搓宁远的手,又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问道:“还冷么?”
泪水滑落的瞬间,宁远感受到贴近脸颊的温柔。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面前的杨广,感受到了正在靠近自己的短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