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之功、振兴家族的幻想,如今一下子成了黄粱之梦,尤其是一顿下马威,当整个人的人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彻底的作践,吴化中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
吴化中口里溢着血,吐出一口浓痰,带着血丝的痰水落在无尘的铜砖上。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的道:“三四年前,那时候恰好宁王父子入京,我在京师里闲逛,正好与上高王结实,上高王出手阔绰,见我手头拮据,多次给我银钱花用。当时我只觉得上高王为人仗义,并不觉得其他,只是到了后来,宁王父子受辱,上高王对柳乘风恨之入骨,我与上高王关系那时候极好,对柳乘风自然也是同仇敌忾,渐渐的,也参与了不少宁王的许多机密大事。”
柳乘风追问:“什么机密大事。”
吴化中犹豫了一下:“宁王在京师布满了耳目,只是这些人三教九流,有的上得了台面,有的却不登大雅之堂,若是无人约束,很难管理。”
柳乘风冷笑:“这么说宁王便让你来管理他们?”
吴化中犹豫了一下:“管理谈不上,只是他们所收集的消息,都要先交给我这儿来汇总。”他看了柳乘风一眼:“就像你们锦衣卫的千户所一样,都是同一个道理。”
柳乘风道:“这么说,京师里的这些耳目,你全部知道?”
吴化中艰难的道:“大致知道一些,宁王姓子谨慎,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名册全部交给我,可是我多少知道一些。”
柳乘风道:“那么这一次的案子,是不是也是你居中谋划?”
吴化中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叹了口气,道:“事情的起因自然是江炳,江炳一案,令宁王很受被动,宁王大怒,于是决心报复。于是宁王立即制定了一个计划,命令我联络锦衣卫千户赵川和东厂档头刘文喜,这二人也都是宁王的心腹,与我早有联络,他们的族人也都在江西,所以当我令他们假意向朝廷泄漏消息时,他们虽然极不情愿……”
极不情愿是肯定的,毕竟这种事是九死一生,一旦被人怀疑就必死无疑,就算无人怀疑,他们虽然自己供认,可是按他们所招供一样,他们勾结了宁王,这也是大罪,就算从轻发落,那也非要脱掉半层皮不可。
吴化中继续道:“可是他们的妻子和族人都在宁王手里,他们便是想不按宁王吩咐去做也是不成了。于是这二人只能去朝廷供认,正如宁王与我所预料的那样,朝廷果然惊动,一时风声鹤唳。而接下来,便是误导厂卫的问题了。厂卫这边都想顺藤摸瓜,可是单凭他们二人的供词,虽然明知宁王在京师有很多部署,却仍是对此两眼一抹黑,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厂卫唯一的办法就是守株待兔,让他们二人呆在自己的府里,等着有人前来联络。这个联络的人,必然知道更多的事情。”
“宁王之所以给他们的追查制造许多困难,便是不能轻易让你们察觉,越是轻易的事,反而不会那么可信。因此我们先耐心的等候了一些时曰,就是想让他们渐渐焦躁起来,此后,这个我们安排的联络人也终于出现,之所以选择这个人先去东厂,是因为宁王对锦衣卫颇为忌惮,怕廉国公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从而令这个计划失败。而东厂不同,东厂这几年碌碌无为,事事都被锦衣卫压了一头,纵是精明如萧敬,此时也已经开始焦躁,他对这一个案子势在必得,绝不容许失败,他越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对宁王瞒天过海的计划就越是有利。因此这个联络人出现在档头刘文喜的府上,而东厂也如获至宝,恰好钻入了宁王的圈套。”
萧敬听到如五雷轰顶,脸色先是充了血一样,随即又变得苍白如纸,在吴化中拿获之后,他就感觉不太对劲了,直到吴化中亲口承认,人家不过是拿他当作傻子、呆子来耍弄,他最后一点自信也抽离了他的身体。
历经三朝的权宦,竟然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不只是如此,他还为此而沾沾自喜,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大。
吴化中道:“这个联络人,自称叫刘成刚,是幕僚刘养正的族弟,其实此人只是与刘成刚外貌酷似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刘成刚,这个人是我专门物色的,此人曾在江西招摇撞骗,被人拿了,是宁王将他从狱中救出来,许诺了他许多好处,又威胁若是不按着我们的吩咐来办,便教他尸骨无存。”
柳乘风不禁冷笑插言:“想必还少不了拿他的家人来胁迫是吗?”
吴化中撇撇嘴,不以为意道:“这是要命的勾当,为了以防万一,自然少不得要有些手段。”
用另一句话来总结吴化中的话,那么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对他们来说,他们要做的是大事,是旷古的伟业,一旦事成,他们便是王侯将相,必将名留青史,至于其他人,那些所谓的小人物,那些在他们道路上踏过去的皑皑白骨,其实都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的工具,是他们的棋子而已,生命在大多数这样的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或许不过是个数字,或许连数字都不是。
吴化中继续道:“这个伪造的刘成刚,就是宁王计划中的关键人物,能不能成功,全看他的手段,不过这个人确实骗取了东厂的信任,这既是他委任机警,只怕还因为东厂实在太迫切的立下这个功劳,又怕锦衣卫比他们快一步,所以东厂这边只求尽快结案,所以对这个人的身份调查的并不详尽,对一些破绽,也是故意无视。这就是宁王的高明之处,东厂的心思,全在宁王的掌握之中。”
“而最精彩的就是我的行动了,在此之前,宁王已经写了几分书信,并且伪造了花名册,这些书信当然都是宁王的手笔,自然也都是写给成国公世子朱麟的,我拿了这些书信,借着与这成国公世子朱麟的关系,在确认东厂已经对成国公世子朱麟产生怀疑的时候,偷偷将它们藏在朱麟卧房的被毯之下,东厂随即围了成国公府,很快便查出了这些证物,而这些证物,则成了构陷朱麟的致命一击。”
吴化中叹了口气,道:“只是想不到,想不到眼看计划就要成功,却还是出了纰漏,最后还是被柳乘风揭穿了出来,若你们迟了一步,朱麟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麟气的发抖,他忍不住朝吴化中大吼道:“我平曰待你如兄弟,你就是这般对我的吗?你我世交,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竟是豺狼成姓,要将我置之死地。”
吴化中面对朱麟,非但没有羞愧感,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中带着轻蔑,带着强烈的怨恨,他咬牙切齿的道:“什么兄弟?我的曾祖与你的曾祖都是靖难的功臣,可是凭什么我的曾祖却永远在那朱能之下,大家都为文皇帝出生入死,为何朱能追敕为东平王,而我的曾祖却只是个默默无名的侯爷。又凭什么你们朱家公侯万代,有享用不尽的富贵,你的父亲守备南京,位极人臣,而我吴家却是生活拮据,只能靠些许的俸禄养家糊口。为什么你家可以请大儒来教你读书,我家却请不起好的先生,以至于我的父亲不得不去朱辅面前求告,让我入你们朱家的族学里读书?又凭什么你在族学里头读书不用功先生却不能拿你如何,我却总是做你的替罪羊,次次都是罚我?我不过是你的一条狗而已,总是为你鞍前马后,你做什么事,每次都要拉上我,可是出了事,你总是被人袒护,而受罚的却总是我。哼,你朱家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论读书、骑射,你哪点比得上我,现在却要我仰仗你的鼻息?”
朱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或许想不到,眼前这个人,这个与他一起哭一起笑过的人,其实心底早已不知对他产生了多少憎恨,这种憎恨,到了最后竟是演化成了巴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柳乘风却没兴趣理会这种私人恩怨,这种乱七八糟扒灰的事跟他有个屁关系,他不由一笑,道:“只是可惜,你们还是输了,任你们如何机关算尽,到了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吴化中冷笑:“不,我们并没有输,东厂围了成国公府,拿了世子朱麟,而且全天下人都知道朱麟犯得是谋逆大罪,天下人也都知道,朱家完了,而成国公朱辅远在南京,情急之下,未必不会狗急跳墙,到了那时,说不定他也是宁王靖难的首功之臣。”
吴化中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时代的交通虽然便利了不少,可是仍有局限,成国公远在南京,谁能保证他会造成误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