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已经遣人敛埋了尸体,我明明让人做了防护措施的。怎么会这样?再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他走了,没有人再监督我了,我们可以进行灾后重建了,我们可以重新建起家园了。”柳福江连连摇头,手足无措的看着一地奄奄一息却捧腹抽动翻滚的人,似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不断喃喃自语。
“不……不是这样的……”柳福江挥舞着手臂,一步步往后退去,脚步踉跄一个趔斜绊倒在地。“不该是这样的……”
柳福江摇着头爬起来,抬头看到一角衣袍在风中飘荡,沿着衣袍看上去是一张冷肃无情的脸。柳福江看着身前傲然而立的女子,那个“死而复生”的传奇女子,突然疯了似的扑到她脚下。
“大人,我贪赃枉法,罪大恶极,罪该万死。可他们是无辜的,您神通广大,求求您,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柳福江扑通跪在君兮身前着,伏身便拜,磕头如捣蒜。额头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砸的地面都发出闷声陷了浅坑,只几下额心便见了血,地上土屑混在额头破开皮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君兮居高临下的看着身前柳福江狼狈的样子,冷声质问。
柳福江闻言叩首的身子微微一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呵呵,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柳福江说着身子一软整个瘫坐在地,“我以为我能护住一方百姓,没想到最后却是我将他们都害死了,呵呵~”
“如果不是我挪贪了修堤银款,运河便不会决堤,运河不决堤,洪灾便不会那般惨烈,洪灾没有那般惨烈也就不会爆发瘟疫,都怪我,都怪我。”柳福江重重锤着胸口,“可……我也是为了你们啊!”柳福江说着,眼中竟有热泪滚下。
“我不是个好官,但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柳福江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身前染了他的血的土地,颤抖着回忆。
“三十三中举人,三十五做地方县令,二十年了,我从没拿过百姓一个铜板。素来执法秉公,百姓称赞有加。也因此我的官路亨通直上,十二年,我便从原本的贫苦寒门自七品县令升到了四品州丞。我以为官职坐的越高,能为百姓做的越多,可是我错了。我还是一方县令的时候,管的不过一县百户民,断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案子,经手饷银也不过百十两。州丞辖的却是万户民,府衙里尽是些大案,经手饷银数目庞大到以万数计。”
“银钱于我从来没有引力,可就在我上任的第三天,府里师爷拿着本名册请见,那本名册记录的是历代州丞的事迹。他告诉我,来江南道上任的州丞要么贪赃枉法不顾百姓生计鱼肉百姓胡作非为,要么公正廉明励精图治铁面无私两袖清风。可奇怪的是但凡公正廉明的不出一年必然因种种原因被停职搁办。而贪赃枉法之辈却往往可稳坐高位达数年之久。”
“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什么。直到我出任州丞一职那年夏天我才知道原因为何。”
“那是一年多雨之年,我上书请求拨银筑坝,陛下准了。那一次朝廷拨下了三万两白银。随着银子来的还有一个人,他直言便是来拿银子的。我当即严词拒绝,他却告诉我,州丞的位置很多人想要,如果想继续在这个位子前坐下去便要听他家大人的话。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那个高高在上压了我八年的名字。”
“夏远,一品军侯。朝堂之上的风云人物。”
“那个人告诉我,江南是他家大人囊中之物,我若冥顽不灵执意与其为敌,不出一月,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便会换成另外一个人,银子,终究还是他家大人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了历任州丞的结局为何是那个样子。刚正不阿的被权势滔天的军侯大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了其他地方去。阿谀奉承的为了填上夏远这个窟窿,只得增收赋税剥削百姓。”
“我不怕丢了州丞的位子,却怕如果我不向他妥协,这个位子他终有一日会换一个妥协于他的人来坐。到时候又是一场胡作非为的横征暴敛,百姓便仍将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果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我,至少我心中有百姓民生,一切还有周旋余地。他要银子给便是,所以我妥协了。”
“为了填补银两亏空,为了减轻赋税,我将所有俸禄都填了进去。可我万万没想到,夏远的胃口竟然那么大,他简直就是一只吸血鬼。”
“他身在朝堂参与朝政,所以朝廷拨下来的所有银款他都清楚,而每一笔他要抽走九成以上,只留不足一成用以实际工事建筑。即便哪年风调雨顺,朝廷没有拨款下来,他也要来信索要大量的奉银。他就是个永远不会满足的无底洞!”
“从我坐上州丞这个位子开始,八年了。我已经挪了百万之数奉送东都。我知道从八年前我妥协的那一刻起,我和他已经成了一路人,贪污腐败,我不敢揭发他,我怕死,我总是安慰自己,虽然贪了银子但我还在守护着我的民众,只要是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便不至于活的太惨。”
“每当他的人来余杭,我都要装出一副鱼肉百姓贪婪成性的样子出来。此次我将赈灾银款的一部分藏了起来,我大肆新修州丞府,不过都是做给夏戚沐看的而已,我要做出我与他们是一丘之貉的样子,我要装作我也是剥削百姓的样子,好让他们相信缺的那三成灾银是被我挥霍了,没有压下不奉上去,只要夏戚沐走了,粮食,药材,银子便都可以发下来了。”
“我虽处处妥协,但我有我的底线原则。可在他来信让我轰杀一众赈灾将士的事情上,我没有照做。我可以帮他谋财,却断不能害命。所以我让队伍去禺山采石,没想到却差点被夏戚沐将队伍葬送在深山里。”
“我做错了太多,没想到的太多。我没想到竟会连下十数日的暴雨,我没想到运河会因年久失修于暴雨中崩溃决堤。却没想到他竟然要杀死所有赈灾将士,更没想到因为灾后救援不利竟然爆发了瘟疫,我真的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柳福江抱着脑袋,面目狰狞哆嗦着忏悔,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却不断有热泪滚下,脸上干涸泪痕被淌下泪水覆盖,道道交错。
“你错的最离谱的便是以为你可以护住这方天地。”君兮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他已过不惑之年,护此方百姓八载,此时却哭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带他下去。”君兮挥挥手命一旁候着的士兵将柳福江带回去。
看着柳福江如今这般懊悔的模样,君兮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对半老的他该怀着点怜悯之心还是该骂他愚蠢。今日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柳福江便是那个可怜又可恨的人。
身为一州州丞,他知道夏远高高在上,他的话他如若不听便会被其寻由贬谪,这里会换一个听他话的人上来。他怕那样百姓会遭殃,所以妥协低头,他以为他可以周旋于两者之间以保护他的百姓,为此不惜倾尽家财。却也正因为他如此半推半就助纣为虐的行为,把他所守护的一切都毁在了自己手里。
因为他挪走了加固堤坝的银子,暴雨倾泻而下,堤破了,城毁了,民没了。也是因为他的懦弱屈服,因夏戚沐来了而不敢及时发布救助药粮以致瘟疫横行,再起大祸。
疫症起,一传便是百十里。
病来如山倒,短短两日便有几千人感染,甚至军队中也有十几人病倒。起初症状还只是四肢无力,肚痛难耐,口脸生疮。后来很多人的脸腿等裸露肌肤开始溃烂化脓,甚至有白花花的虫子从溃烂肌肤里翻腾出来。
为防止疫情继续扩散,君兮将所有未感染的人送进了城里,不得不感激柳福江不曾将所有的赈灾物品全部奉上东都,城中还有不算少的药品在,君兮命人在城中地上撒了石灰,喷了辞艾汁,让校尉和副尉在城内维持秩序。
城外水沟里的水已经发出恶臭味,本深绿的百年老树一夜叶尽落,枯干绿叶铺了满地。
在一地翻滚的感染瘟疫的灾民之中,有两个身影穿梭其中。
长发长衫,是两个女子,瑟和君兮。
瘟疫具有极大的传染性,通过空气或者接触,君兮不敢让将士们冒险。
瑟是苗疆族人,体内养有灵蛊,不惧瘟疫。而她吃过血丹,一般的毒她都不惧,瘟疫应该也可以抵御。所以她只允许瑟留在城外和她一起为感染的人治疗。
瑟却不愿让她涉险,然眼下本就捉襟见肘,上千染病的灾民,她一人却着实顾看不来。
一整天,瑟熬了几十锅汤药挨个盛给他们,却仍有百十人在痛苦的呻吟中死去,死时面目狰狞扭曲。君兮不知道他们死前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却分明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绝望和不甘。
只因上位者的一贪之恶,上万卑微人命如蝼蚁,一个个消失在世间。
犯如此深重罪孽,夜半惊醒,不会做噩梦吗?
君兮抬手将手中燃着火把扔到身前横七竖八摞在一起的尸堆上。看着明黄火焰腾腾燃起,空气中满满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耳边响着嗤嗤声。君兮已经麻木。
她已经数不清今日她焚毁了多少具尸体,但记得这是她焚烧的第十三堆尸体。其中大多数尸体都是当初被洪水卷走便溺死的,只不过之前将士们忙着修建房舍以蔽户,这些尸体便曝尸荒野了。
她和瑟人弱力微,只能将这些尸体拉到一起全部焚毁,再将骨灰深埋地下。
夜半,焚尽了最后一堆腐尸,君兮将面巾和缠在手上的绷带解下丢进火堆里。用碱水细细将手,脸等裸露肌肤洗了三遍。
然后她与瑟片刻未歇,背着背篓直接去了禺山,趁着夜色采草药。
因洪水之故,山脚下的草药早已枯死,她们只得去山腰以上的地方采摘。
两个人忙碌了一夜,却也只收获了半筐。有聊胜于无,君兮乐观的对瑟笑笑说。回到搁置灾民的地方,君兮和瑟只小憩了半个时辰便起来煮药掸艾汁,又忙碌了起来。
第一天,疫情严重,死了二百六十三人。
第二天,疫情进一步加重,死了五百一十七人。
第三天,瑟兑出了一种可以控制疫情的药,虽然副作用极大,却也起到了明显的效果。当天因疫症发作,病情加重而死的只有九十八人。
第四天,因药材的副作用导致三百六十人死亡,但大多数有回转迹象。
第五天,死,三十一。
第六天,疫情基本得到控制,死七。
第七天,无人卒,疫情得控。
君兮在城外立了一个高耳碑,上书万民冢。
七天生死之争,君兮和瑟几乎不曾歇息,本就单薄的两个人瘦的更是一阵风便能刮倒似的,她二人却神采奕奕似衣锦还乡的状元郎。
君兮和瑟带着控制了病情的百姓回城时,城中万民齐跪,叩首高呼,如迎天子。
君兮站在城门口,看着身前躬匐满地,黑压压的头,鼻子一酸。
“民得安居,国方安泰,民得乐业,国方盛昌。君兮所做,本为己责,何德何能担如此重礼,大家起身吧。”君兮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众人应声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让开一条路,对面是鬼,王和副将领着果毅都尉,校尉和副尉。
“禀报将军,逆贼罪子夏戚沐已捉拿归案,现羁押州丞府内大牢。”鬼上前一步,双手相扣禀报道。
“带路。”君兮拂袖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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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丞府中堂,君兮坐在正中主座上冷眼看着下面站着的夏戚沐。目光凛冽如刀,恨剐他不得。
“将军大人,我……我是夏军侯的儿子,我们见过的,您不记得了吗?”夏戚沐脸上堆了个笑。
“不记得。”君兮冷冷道,“我只记得被我烧了的堆成山的尸体,上万条命。”
夏戚沐面色一变,本就发抖的身子更软了两分,“这……这些跟我没有关系的,我只是……只是恰巧来此而……而已。”夏戚沐牙齿打颤话也说的不利落起来。
“恰巧吗?”君兮冷笑,“恰巧来此,恰巧在队伍前路布置埋伏,恰巧来到州丞府,恰巧拿着柳福江的令牌让候三将将士们遣到汾山,恰巧汾山埋了大量火药,恰巧炸死了百十名将士,恰巧吗?!”君兮厉喝一声,站起身来。
“……”夏戚沐面色苍白,没说出一个字来。她都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那一刻,夏戚沐心如死灰。
君兮看着夏戚沐绝望的脸,与那些被疫症折磨死的人何其相似,他在做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死亡离他也这般近?
君兮缓缓走下去,一步步逼近夏戚沐,毫不掩饰心中怒火,周身杀气肆溢。
“你……你要干什么?”夏戚沐手脚带着枷锁,身后又有鬼和王抱剑候着,脚跟一点点往后退去。
“你既是见不得光来的,便也悄无声息的死了罢。”君兮一字字咬出,手掌一翻手中已递出一柄短刀。
“你不能杀我!”夏戚沐看到君兮凌厉刺过来的刀,惊叫一声,“我是你亲哥!”
“你说什么?”
君兮瞳孔一缩,手中对着他心脏的刀尖侧挪插进他的肩窝,嗤的溅出一串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