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轻轻抚摸女儿的背脊,温宪身子一颤,仿佛母女连心,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不愿在母亲面前哭泣,倔强地擦掉眼泪,笑着撒娇:“额娘真是的,连我的眼泪都被招惹出来,您快说是谁欺负您,皇阿玛我是没法子,可要是十三十四那几个小东西,我去教训他们。”还煞有其事地说,“这两个小东西越来越不像话,您来园子里安养这么久,三催四请地才肯露个面。”
一面说着话,她小心翼翼擦去额娘脸上的泪水,小妇人仿佛是知道母亲为什么落泪,又故意要避开这件事似的,嘿嘿笑着:“额娘别哭,回头皇阿玛以为是我惹您生气,他急了揍我怎么办。现在皇阿玛偏心小宸儿,看我都不顺眼了,先头还在皇祖母那儿训我,说我叽叽喳喳吵着皇祖母休息。”
“胡说,皇阿玛不疼你疼哪个?”岚琪破涕而笑,暗暗怪自己怎么那么不争气,她还没做成女儿坚强的靠山,自己竟先软弱起来,可她竟一时也开不了口,好像她不开口女儿还能有一份坚强支撑她的尊严,她一旦提起来,女儿最后的尊严也将被打破。
但这事儿不能不管,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强撑着体面,心里头却被蛀得一干二净,等有天外表脆弱的坚强崩析瓦解,孩子该怎么面对将来的日子?
到后来,还是岚瑛胡说,说家中母亲身体抱养,娘娘思念母亲便落的泪,温宪半信半疑彼此都糊弄过去了,她答应额娘回头去看望外祖母,得意洋洋地说:“现在我可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额娘管不着了吧。”
最后一家子还是去了凝春堂用晚膳,可这一晚,母女俩都难免有些尴尬,温宪故意一直腻在太后身边,再也没看过额娘一眼,也没怎么说上话,夜里缠着祖母要睡在凝春堂,宫女们只能把公主的细软从瑞景轩搬来。
温宸随母亲回的瑞景轩,原想伺候额娘洗漱,可岚琪却说她陪了祖母一天累了,早些去休息,明日内务府的人要来给公主量嫁衣的尺寸,叫她精神些才好,小姑娘听到嫁衣便是双颊绯红,转身带着乳母回自己的屋子去,可额娘突然喊住她,小宸儿欢快地又跑回来,以为母亲有要紧的事,结果岚琪犹豫再三只是说:“天热别贪凉,夜里要盖着毯子。”
母女俩分别后,岚琪怔怔地回到寝殿,底下宫女预备热水要伺候娘娘沐浴,她神情凝滞地站在窗口吹着风,窗上挂着的风铃还是旧年来畅春园时温宪和小宸儿一道亲手做的,夜风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却又把她的眼泪催下,岚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软弱,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唯独这一次还没有去面对,就已经掉了几次眼泪。
是年纪大了不经事了,还是感情越发细腻,经不起一点点的悲伤?
清脆的铃声里,听得外头匆匆脚步声,几个宫女在向皇帝请安,但见玄烨大步走进来,岚琪转身看他,咬着唇眼泪立时就扑簌簌地落下,玄烨疾步过来将她拥在怀里,着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原是这一晚,岚瑛离开畅春园前,托人往清溪书屋梁公公那儿带了话,说德妃娘娘今天不大好,若是万岁爷得空,请去瑞景轩看一眼。玄烨今晚本约了理藩院的大臣相见,如今天气炎热,夜里办政务的时间也比从前来得多,可是听梁公公提起这么一句,便推掉了理藩院的事,心想岚瑛若是都把话送到他面前了,显然事情不小。
但这几天园子里好好的,也没听说有什么麻烦事,这会儿一见面,岚琪就哭得厉害,更加让他措手不及,耐心先把怀里的人安抚平静,才慢慢问她:“出什么事了?”
玄烨来的路上,甚至到刚才为止,想了无数种可能,或是岚琪的爹娘病了,或是又有什么闲言碎语伤害她了,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是儿女有了事,是一向欢欢喜喜的温宪出了事,做父亲的更想象不出,成天嘻嘻哈哈的女儿,背过人去竟承受着这么多的辛苦。
“舜安颜?”玄烨恼怒极了,这三个字念得咬牙切齿。
岚琪已经平静,只是脸上还带着泪,声音哑哑地劝道:“你不要急,要是怒极了把舜安颜教训一顿,国舅府的人更加要急疯了,往后他们夫妻俩,还过不过?”
玄烨恨道:“他们矫情哪门子的规矩礼法,温宪自小就是无法无天长大的,舜安颜不知道吗?一起玩大的人,现在折腾这些做什么,朕把宝贝女儿交给他,是让他让我的女儿夜夜流泪的?”
玄烨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徘徊,恼怒地说:“就在朕眼皮子底下,他都敢让温宪受委屈,这还好不是什么藩王台吉,不然还要虐待我的女儿不成?他既然觉得做额驸那么辛苦,那就别做了,朕的女儿还愁嫁不到好的男人?”
岚琪拉着他坐下道:“皇上若也急成这样,臣妾还指望谁去?再说,闺女若是不在乎舜安颜,也不会痛苦了,这孩子心里,还装得下别人吗?”
玄烨冷脸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
可皇帝的声儿一下停住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岚琪一见他就哭泣,话到这里,玄烨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岚琪的眼泪原来全是无奈和无助,他们两个最最该保护女儿的人,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做得不好,小夫妻的感情彻底崩溃,那温宪也没有什么将来可言了,哪怕是一时好了,舜安颜若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他们早晚还要出事。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一件事,竟叫人如此为难。
岚琪缓过精神镇定了,与玄烨道:“您吩咐一下,最近别总给舜安颜安排离家的差事,至于女儿,臣妾会试着与她说说,好歹要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皇帝脸上怒意不减,没想到天命之年,他能将权臣玩转在鼓掌之间,反对女儿的事束手无措,但事到如今急也急不来,唯有与岚琪互相安慰,静观其变。
夜渐深,凝春堂的灯火早已熄灭,温宪随着太后一道睡,今天额娘的眼泪惊吓到了她,今晚自然是难以入眠,可祖母好好的突然从梦里惊醒,温宪翻身起来让人掌灯,太后却抬手似抹眼泪一般,让宫女退下了。
太后说想起来坐着吹吹风,温宪扶着祖母到窗下,拿来团扇轻轻摇着为她驱热,老人家到底有了年纪身上寒气重,梦中闷出的热汗很快就退下。温宪又拿来衣衫给祖母搭在肩头,太后笑道:“我的小孙女,如今那么会照顾人了,可是啊,你都嫁人了,怎么还腻着皇祖母睡呢?”
温宪笑悠悠说:“您孙女婿不在家嘛,在家的时候,我可就想不到皇祖母了。”但她看到月色下祖母的目光凄楚含泪,不禁心疼,轻声问,“您做恶梦了?”
太后凄然一笑,目光悠悠转向窗外夜色,道,“皇祖母梦见你皇爷爷了。”
温宪笑道:“原来您想念皇爷爷了呀?”
太后却摇头:“我一辈子也不会想他,他不要入我的梦来才好,可是这一年一年的,我仍旧忘不掉当年在这些日子里的痛苦,真是没出息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享受,去惦记着前事做什么。”
温宪很尴尬,她略略知道祖母年轻时不受祖父待见,更因为孝献皇后而让她受尽委屈,若非太祖母尽力保护,指不定会沦为第二个静妃。但是宫里对这些事是极少提起的,她一个小姑娘也没必要知道,伴了祖母十几二十年,还是头一回听祖母这么严肃地提起来。
太后是情到痛处,打开了话匣子就有些收不住,絮絮说着从前的恩怨,当初就是这个时节里,先帝为了董鄂氏要废了她,以至于每年这个时候,午夜梦回时太后都会伤心。
末了却搂着孙女道:“舜安颜那样疼你,你们两情相悦在一起,真真是再好不过了。皇祖母没有的福气,都给我的小孙女。”
温宪眼里热热的,但努力不让自己落泪,伏在祖母肩头陪她说着话,祖母那一句“我一辈子也不会想他”还震撼着她的心,她突然问太后:“皇祖母是爱上皇爷爷的,对吗?”
太后神情一怔,苦笑着摇头:“不能说的,不能说。”
温宪知道,祖母是爱着皇爷爷,才会计较过去的那些事,才会耿耿于怀几十年来都不能放下,就像她是在乎舜安颜的,才会拼死想要守住公主府的体面,她不愿有一天那层纸被捅破,公主府的笑话闹得人尽皆知时,舜安颜在心里恨她。
她是想,哪怕舜安颜不再爱着自己了,也不要恨她才好,她要在他心里完美无缺,舜安颜可以负她,可她不能负了自己深爱的男人。
太后又道:“过几日让太医给你开几方补药,你额娘当初也总不见好消息,但养着养着,就把你们都生下来了,你是她的女儿,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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