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七月。
梁啸率领庞大的使者和商队,再一次翻越葱岭,来到了乌垒。
东方朔正在绿油油的田间忙碌,清澈的高山雪水沿着新挖的沟渠潺潺流淌,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滋润着田间青青的麦苗。几个衣不蔽体的胡人正在田间拔草,他们大多裸着上身,露着瘦骨嶙峋的身体,看起来和难民没什么两样。
见梁啸盯着那些胡人看,东方朔笑了一声:“不要看了,都是你我造的孽。匈奴人吃光了他们的牛羊,他们没饿死已经是幸运了。”
梁啸咧了咧嘴,却没笑出声来。去年那场大战,交战的是他们和匈奴人,倒霉的却是那些小国。他先买走了大量的牛羊,匈奴人又抢走了剩下的,他们不挨饿是不可能的。
“你不会就为他们吃饭奔波吧?”
“现在吃饭是头等大事。”东方朔蹲下身子,在渠里洗了洗手,又捧起一些水,喝了一大口。“真甜。你走得太急了,再等两个月,车师的葡萄就熟了,用这雪山融水一洗,直接往嘴里送,好吃极了。这西域别的一般,瓜果却是中原远不能及。”
“吃货!”梁啸撇了撇嘴,故作不屑,却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对。西域日照充足,瓜果是出了名的好。
“食色性也,这是孔子说的。所以解决诸国的吃饭问题,是我的头等大事。”东方朔毫不介意的哈哈一笑。“对了,阿尔卡帕的坟我已经建好了,你有时间的话,就去看一看,如果不满意,我再修。”
“你办事,我放心。不过,看还是要看一眼的,下一次来西域,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倒也是。”东方朔咂了咂嘴,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过,还是快一点的好。如果不能尽快打通河西走廊,赶走匈奴人,我支持不了太久。”
“我会尽快的。去年李广将军攻击休屠王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有不小的收获,足以让朝廷那些人认清匈奴人底细。只等太皇太后一死,天子就可以大举出兵了。”
东方朔瞟了梁啸一眼,长叹一声。梁啸听着口音不对,连忙问道:“怎么,我又说错了?”
东方朔没有回答,想了好一会,郑重地对梁啸说道:“你如果一定要回去,就答应我一件事。要不然,你就不要回去。”
梁啸笑了起来。“这么严重?”
“嗯,你根本没认清朝廷最大的麻烦在哪儿。”东方朔眉头一挑:“你以为是匈奴人么?”
“不是匈奴人,那是诸侯王?”
“诸侯王当然也是麻烦,而且不比匈奴人好解决,但是,朝廷真正的问题却不是诸侯王,而是天命。你听说过诗学博士辕固么?”
梁啸心头一动,有些明白了东方朔的意思。他不认识辕固,但是他知道这个人。辕固在历史上留名,是因为两次争论:一次是与黄生在景帝面前论汤武革命,一次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说《老子》是家人言,惹得太皇太后把他扔猪圈里了。
辕固的遭遇,其实就是儒家思想反抗黄老之道,争取政治地位的缩影。
可是这和天命有什么关系?
“没学问,真可怕。”东方朔夸张的叹了一口气,双手叉腰,如伟人一般指点江山。“回长安之后,除了战事,你最好不要发表意见,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有时间,多读点书吧。”
梁啸反唇相讥。“某人读书倒是多,可是不一样躲到西域来了?”
东方朔皱起了眉头。“我们说你的事呢,怎么又扯到我了?我是什么人,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两人便笑了起来。东方朔无奈的摇着头,拉着梁啸走到一旁。
“好吧,我承认,其实读书再多也没什么鸟用,手里得有权才行。可是,你能在西域做英雄,到了长安,你得收起爪牙,不能太露锋芒。要是做不到,干脆就别回去了,和我一起躲在西域。失之淮南,得之大宛,也不错嘛,你说是不是?”
梁啸收起了笑容。“曼倩,你说的,我记住了。你也要小心,匈奴人固然不是善茬,这些西域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果不能控制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反噬。”
“所以我才要你回去之后向朝廷进言,尽快发动对河西的攻击。”东方朔说着,走到了马车前,爬上马车,搬出一捆像小山似的木简。“这是我写的文章,你在路上慢慢看,最好能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然后就知道朝廷最大的麻烦为什么是天命了。”
梁啸吓了一跳,这一大堆木简,得写多长时间?
“上次写这样的文章,还是上书陛下,陛下足足看了两个月。”东方朔得意地笑了笑。“你回到长安,估计也要两三个月,差不多能看完了。这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希望你不要辜负了。”
梁啸心中一动,看了东方朔一眼。东方朔笑了笑,诡异地挤了挤眼睛。梁啸微微一笑。
“我会看的。”
——
辞别了东方朔,等到了龟兹王派出的使团和质子,又来到车师,拜见了车师王。在李当户的帮忙下,车师王宫已经修缮一新,看不到一点当初被梁啸烧毁的痕迹,车师王的眼中也只有敬畏。
在车师王准备使团的时候,梁啸在李当户的陪同下,到阿尔卡帕谷祭拜。东方朔将希格玛的遗体从山洞里移了出来,建了一座坟。坟不大,但是很精致,整体用石头雕成,坟前还竖了一块碑,碑额雕成长矛、盾牌和弓箭的模样,墓碑上用希腊文和汉文写着两行字:亚马逊战士阿尔卡帕之碑。
墓的旁边,还有一座大坟,埋的是那次远征中牺牲的其他将士。墓前有一块大碑,刻有东方朔亲手书写的碑文,记载了那次堪称传奇的奔袭和每个战士的名字。
随行的佣兵们看到牺牲的袍泽享受到如此待遇,互相看了看,眼神都有些激动。
得知梁啸来祭拜阿尔卡帕,务涂谷的车师都尉也赶了过来,与他同行的是一个汉人——莫娅的丈夫吴龟年。看到吴龟年,梁啸很惊讶。莫娅说吴龟年只有四十多岁,可是他看到的分明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花甲老人。
“吴君是哪里人,可否见告?”
吴龟年的反应有些慢。梁啸等了半天,他才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隔得太久,忘了。”
梁啸没有再问。吴龟年不说,自然不是因为忘了,而是不肯说。心里若无大悲痛,怎么可能未老先衰至此。“那吴君就把这里当家乡吧,莫娅是个好女人。”
“多谢大人刀下留情。”吴龟年喃喃说道:“莫娅对大人感恩戴德。若非大人维护,吴某怕是要绝后了。”
李当户在一旁说道:“莫娅对车师王多有劝谏。车师王愿意与大汉结盟,莫娅有功。”
梁啸点点头。“莫娅的确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吴君当好好珍惜。”
吴龟年应了一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
从阿尔卡帕谷回来,车师王已经准备好了使团,他那个信佛的太子车夷将作为质子,跟随梁啸赶往长安。梁啸很意外,即使有莫娅从中说合,车师也是被威服,并不是真心诚意与大汉结盟。将独生子送往长安为质,这个诚意可太足了,不像是车师王能有的做派。
经过打听,梁啸得知,这是车夷自己的要求,车师王莫与多次阻拦无果,只得让他去。后来与车夷独处时,梁啸问起了原因。车夷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这是姑姑莫娅的建议,她希望他去长安求学,增长见闻,以后好做一个合格的国王。
梁啸再一次庆幸,亏得当初没杀莫娅,要不然车师的事不可能这么顺利。
梁啸一路东行,随行队伍也越来越大。当他再一次跨过星星峡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五百余人,驼马千余。接到消息前来迎接的小月氏都尉马奇看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
“大人,天山南北的王国都派使团了?”
梁啸笑笑。“虽然不是全部,却也差不多了。都尉,你呢?有没有兴趣派人跟我往长安走一趟?”
马奇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大人,匈奴人又回来了,而且很疯狂。大人要想回到长安,恐怕没那么容易。”
梁啸非常意外。“是哪个部落的?”
“日逐王。”马奇说道:“另外,我收到消息,你们汉朝的李将军去年虽然袭击休屠王部得手,但是他又撤走了,休屠王不仅夺回了他的牧场,还和羌人联手,多次入侵汉朝,收获颇丰,如今实力更强了。”
梁啸大吃一惊,这和他的预计完全相反。“那李将军呢?他没有反击?”
马奇摇摇头。“不知道,现在与匈奴人作战的是一个姓公孙的将军。”
梁啸心里咯噔一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上次李舒昀回长安,身边有三百多佣兵保护,结果还没能完成任务,只得埋掉了大部分的货物,轻装上阵,借着匈奴人西征、河西空虚的机会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身边只有百余希腊少年骑士和佣兵,其他的都留给东方朔了。当时想的是人太多,回去没办法安排,现在才发现,没有足够的武力保护,他几乎不可能安全的到达长安。
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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