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对面的路上,十来名骑士护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从梁啸等人眼前飞驰而过。初春的风吹起车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梁啸眼尖,一下子认了出来,正是严助。
刹那间,梁啸有些怏怏。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严助有实力,有帮手,不怕严助搞什么手段。可是等了一个多月,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看到,就连李广都不再提,这次的军功怕是再也没机会夺回,可真是败得彻底。
有血战之功又有什么用?不敌文士的一支笔。唉,算了,李广打了那么多仗也没封侯,难道自己还想一战成名?
“梁君?”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梁啸举头一看,严助的马车停了一下,一个骑士在驰道对面叫他。
梁啸拨转马头。“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梁啸,是我啊。”严助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向梁啸招招手,大声叫道。
他看到梁啸时已经有点迟,等马车停下,已经冲过去近百步远。原本他指望梁啸能够主动过去,可是一看梁啸的样子,估计梁啸不会这么客气,只好自己钻出马车,大声喊叫。
梁啸犹豫了片刻,拨转马头,向西走了百步左右,和严助隔着驰道相望。
长安城里或者城外的主干道都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驰道,是天子或者持有特旨的人才可以通行,其他人只能按照靠右行驶的规矩走两边的道路。梁啸向东,走南侧,严助向西,走北侧,所以他们只能隔着中间近十丈的驰道吼。
当然了,如果梁啸主动一点,他也可以绕一段路,每隔几百步,总有一个可以通行的通道的。不过他现在没兴趣,能停下来,隔着驰道吼,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梁啸,去哪儿?”
“今天休沐,去行猎。”梁啸指了指背上的弓。“大人这是去上林苑么?”城西也只剩下上林苑了。
“是啊,陛下与诸侯王在上林苑行猎,我去随侍。我还以为你也跟着去了呢。”严助叹了一口气。“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会一面,可是公务太多,一直没时间。梁啸,对于军功,朝廷自有法度,我也没办法,还请你多体谅。”
梁啸轻笑一声,却不回答。对这种没营养的话,他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他看了看频频掉头的路人,笑道:“大人还是快走吧,别让天子等急了,也许天子正等着你作赋呢。”
严助听出了梁啸的讥讽,叹了一口气,挥手作别,乘车远去。
梁啸越发恼怒。他本想转身回家,可是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现在的心情不好,回去也练不成箭,说不定还会让老娘担心,不如去打个猎,消散一下心情。
“走吧。”梁啸招呼道。荼牛儿和庞硕紧紧跟上。
……
严助来到上林苑,天子一行已经在射猎,旌旗招展,郎官们在旌旗的指挥下,从不同的方向将动物赶到天子的面前。天子持弓搭矢,连射数箭,颇有斩获,心情很不错。数名郎官侍从在左右,其中就有东方朔、吾丘寿王等人,还在成名已久的赋家司马相如。
天子身边的赋家中,司马相如是年纪比较大的,已经近逾不惑,而且他的赋虽然做得好,却不是挥笔立就,出口成章的那种急才,所以这种场合他的表现反不如严助。一看到司马相如,严助就知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又来了。
严助远远的下了车,提起衣摆,踩着齐膝深的野草,来到天子身边,拱手施礼。
“你怎么才来?”
“路上遇到梁啸,攀谈了几句,故而来迟。”
“梁啸?”天子眉梢一扬。“他干什么去?”
“说是今天休沐,去城东行猎。”
“怪不得没看到他。去行猎,是不是心情不好,要散散心?”
严助迟疑了片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梁啸一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臣也不怎么看得出来。不过,他对臣的芥蒂倒是很明显。臣特地停车与他说话,他也不肯过来,只是隔着驰道说了两句。”
天子笑了一声:“没用箭射你啊?以他的箭术,就算隔着驰道,一样能取你性命。”
严助尴尬的笑了两声,不知道如何应对。
东方朔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天子拉满弓,瞄着七十步以外仓惶而立的一只小鹿,松开了手。
小鹿中箭倒地。
……
在城东游猎了一天,射了几只猎物,傍晚时分,梁啸等人回到了万户里。
东方朔也回来了,正和桓远闲谈。他是个自来熟的人,能说会道,又擅长说笑话,就连桓远这种不苟言笑的人遇到他,都愿意和他说话,更别说征贰这种好热闹的小姑娘。
见梁啸回来,屋里的人连忙站了起来,胡细君去取温在灶上的饭菜,梁啸连忙说道:“细君,你不用忙了,我们吃过了。对了,牛儿,你把剩下的猎物都拿起细君,明天做肉糜粥。”
荼牛儿应了一声,拉着胡细君出去了。
东方朔说道:“阿啸,有空吗?我有话问你。”
梁啸迟疑了一下,和桓远打了个招呼,跟着东方朔来到隔壁东方朔的家里。家里很整洁,东方朔不在的时候,胡细君还天天过来给他整理。两人入座,东方朔开门见山的说道:“你和严助有什么过节?”
梁啸就把出差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对刘陵说的一些话。东方朔和他很亲近,但还算不上心腹。那些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但是他告诉东方朔,严助对刘陵曾经有想法。
“他处处想和司马相如比较,可惜只得皮毛。”东方朔笑了。“司马相如得了卓文君,他就想得淮南翁主,没想到却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难道会有意见。”
梁啸很意外。还有这么个原因?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好像就是不久前的事哟。
“不过,有卫青、秦歌在,严助就算想诽谤你,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天子一直很关注你,岂是他几句话就能诋毁的。梁啸,你发现什么没有?”
梁啸吃了一惊,半晌才道:“这是天子的意思,他要考验我?”
“我觉得应该是。北方不宁,对匈奴人的战事随时都有可能开启,但是天子对匈奴的底细却还不是很清楚。接连几次派人出使,得到的消息都不能让天子满意。你又对天子提及过匈奴,我怀疑天子有意让你去匈奴走一趟。这种秘事,当然需要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来执行。”
梁啸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暗自庆幸。
东方朔接着说道:“长安游侠儿数以万计,要论勇武,你当然不差,却也算不上翘楚。可是要论沉稳,能超过你的人却不多,除非是习礼的儒生。可是动辄以礼的儒生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即使是中年习儒的公孙弘,出使匈奴都是一副迂腐腔调,让天子大为失望。”
他笑了笑,看了梁啸一眼。“兼有游侠儿之勇和儒者之稳重,恐怕只有你我。”
梁啸心情大好,斜睨了东方朔一眼,一脸不屑的说道:“你?”
“哈哈,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现在已经升官了。”
“你升官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走之后不久。说起来,还和上林苑有关。”东方朔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的一番警世良言,居然只换了一个太中大夫、给事中。唉——”
梁啸大惑不解。东方朔解释了一遍。
上林苑其实并不是新鲜事物,秦朝就有。汉初尚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天子很少出外游猎,上林苑就形同虚设,大部份时候都由贫民开荒种地,渐渐的形成了规模,并有了鄠杜诸县。天子登位之位,本来是想大展拳脚的,没想到刚出手就被太皇太后摁住了,不能有所作为,就迷上了行猎。
行猎,自然会伤害百姓的庄稼,这几个月来,鄠杜的百姓怨声四起,天子也多次遇险,于是天子决定重建上林苑,并将在其中安家落户的百姓迁走。这个想法是天子的,但是秉承天子意思提建议的却是吾丘寿王。当时东方朔正好在附近,立刻出言反对。
结果,天子夸了东方朔一番,升他为太中大夫,给事中,但依然批准了吾丘寿王的建议,正式启动上林苑的筹建。而为了把东方朔支开,天子安排东方朔出差,这就是东方朔今天才回来的原因。
“吾丘寿王不过是个待诏,跟着董夫子学过几句《春秋》,哪里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他连严助还不如呢。这样的人陪侍天子左右,与天子相为表里,非天下之福。”东方朔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梁啸看着东方朔,觉得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东方朔是个逗逼,即使是后来的太史公司马迁也把他列入《滑稽列传》,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心思。可见在他逗逼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他没能成为真正的名臣,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看破了刘彻的本质,知道事不可为,所以才佯狂避世,独善其身,大隐隐于朝?
“曼倩,我该怎么办?”
“万户里很快就要拆了,你迁去茂陵吧。如果可能,把荼牛儿的家人也接过来。从此之后,和江都、淮南断绝往来。”东方朔咧了咧嘴。“天子不可能重用一个和诸侯王牵扯不清的人。特别是江都王,有勇无谋,迟早会连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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