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甚至有一点放松的情绪,如果今日真的在解救卫王的时候死去,不是他自尽,又救了卫王,倒是不负他对她的两个承诺。如此想着,方宗恪轻轻笑了。
他笑的时候扯动脸上的皮肉,被炭火烧毁的皮肉,瞧着就是触目惊心的疼痛。
可是,他早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卫王的属下早已埋伏在仪水林,他回望一眼,小邱并不在其中,他应该按照他说的话离开了。
押送卫王的车队经过,早已埋伏好的人在方宗恪的带领下杀出。
血战。
方宗恪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浑然顾不得身上一次又一次的伤,终于杀进层层守卫,逼近囚车。
以一敌十、敌百。
他终于砍断囚笼,将遍体鳞伤的楚行仄救了出来。
方宗恪带着楚行仄,又在几个死士的掩护下杀出重围。前方地面的藤蔓忽然动了,一条挖好的密道出现在视线里,方宗恪将楚行仄交给接应的人,转身迎敌。
他与剩下的十几个人并非且战且退,而是在将楚行仄送进密道之后更加诡异的一步步逼近。
直到到了某一处,冲天的铁网升起,将他们几个人和押送楚行仄的车马包住。
方宗恪和剩下的十几个人本来就是做了以死拖延的准备,经过他们的拖延,又有铁网掩护,这些人想要追上楚行仄恐怕要费一番心思。
若说起来,以长公主和陆无砚的警惕并不会这般轻易地让他们将人劫走,只是如今长公主被宫中和宿国的事情绊住,陆无砚又整日照顾方瑾枝,都无暇顾及。
押送楚行仄的士兵十分清楚若是不把楚行仄追回来,他们都是大罪!如今之计,只有尽快绞杀卫王的这些死士,再突破铁网,追击。
卫王留下的这些死士中就属方宗恪最为勇猛,大辽士兵不由先围杀方宗恪。
纵使方宗恪武力超群,也抵不过千百人。
在落日西沉的那一刻,方宗恪单膝跪下,穿过他心肺的长枪抵在地面上,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宗恪,父王的属下背叛了他,投奔了长公主……他们都说父王要输了……如果父王输了,我们是不是也会跟着死?”
“宗恪,你是不是也会背叛父王……”
楚月兮的眼泪,让他心疼,他坚定地说:“无论卫王是潜逃的要犯还是阶下囚,又或者流民草莽,我方宗恪永远也不会叛主!”
楚月兮笑了,“骗人,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吗?你们男人的承诺总是不可信的……”
“月兮,我会用我的一生告诉你什么是永远。”
……
方宗恪用最后的力气抬头,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
“月兮,我做到了……”他垂下头,嘴角是解脱的笑。
余生不负,至死方休。
第131章 皎皎
方宗恪从八岁的时候就会跟着他的父亲去卫王府送货, 若是别的货物还好说,只是送首饰玉石类的东西时,卫王府的女眷们总会挑选很久, 时常耗掉一整个下午。
方宗恪闲着无聊,就会被府里的老嬷嬷领去偏屋里吃果子, 或是领去院子里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规规矩矩地等着父亲,次数多了,难免难熬。
他年纪又小,又是常来,瞧着又规矩, 府里也不拘着他,让他径自在前院的花园里玩。
方宗恪本来在花园里捉蛐蛐,一不留神,走得偏了些,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了一个略荒芜的小院子。
卫王府铺金镶玉, 处处奢华,可是这个院子却分外破败。隐约可见曾经的豪华,而如今只剩满庭杂草。
方宗恪忽听得一声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什么小动物。他循声找过去, 在几棵高大的柳树后发现了一个狗洞。
声音是从狗洞里传出来的。
莫不是这里有凶狗?
方宗恪年纪尚小,不由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
看见一方小小的白色锦帕从狗洞里落下来,方宗恪愣了一下,难不成凶狗拖了人进去?
离开和上前这两个选择在方宗恪心中挣扎, 直到一只小小的脚从狗洞里露出来。
见此,方宗恪不再犹豫地冲上去,却在冲到狗洞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呆呆看着那只小小的脚落在地上,而后是另外一只小脚,紧接着是身子。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沾了许多泥土。
楚月兮转过身来,看见方宗恪,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她戴着白色的面纱,那面纱从右侧的头上垂下来,包着她整个右脸,又绕到左边,系在左边的后衣襟上。
只露着左边小半个脸。
也许正是因为只露了个小半个左脸,才将她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而此时,她望着方宗恪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惧。
“我……”方宗恪也愣住了,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发怔。
楚月兮怀里抱着的小兔子动了动,又发出几声哀鸣,她垂眸望着它,眼睛里的惊惧逐渐被心疼代替。
方宗恪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兔子的身上沾满了血迹,害怕得发抖。
那只兔子猛地挣扎起来,从楚月兮的怀里跳下去。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远。
楚月兮着急地追上去,踩得青石板路一阵好听的脆响。
方宗恪目送她跑远,才想起来她身上的衣服是在守孝。方宗恪弯着腰瞅了一眼那个狗洞,他略一想就想明白了,根本没什么凶狗,那个小姑娘是追着那个受伤的小兔子追到狗洞里去的。
时辰不早了,他不能在这里耽搁了,他刚想走,目光扫到地上的一方锦帕。
方宗恪不由又望了一眼楚月兮离开的方向。
他把那个锦帕捡起来,纯白的帕子,一点花纹都没有,和它的主人一样干干净净的。
半个月后,方宗恪又一次跟着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想起楚月兮惊慌的眼睛,和她怀里的小兔子似的。
他又见到了她。
她跪在杂草丛里,肆意生长的杂草几乎将她的身影隐藏。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楚月兮回过头来。
她还是用那样惊惧的目光望着他,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有盈盈的泪。
“我、我不是有意吓你的……那个……你上次的帕子掉了……”方宗恪急忙从袖子里将帕子掏出来,递给她。
楚月兮别开眼,也没有接。
方宗恪讪讪地收回手。他的目光越过楚月兮,落在她身前的土丘上。方宗恪不由怔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头,可是不是给人的。再看楚月兮的手,她一双小小的手脏兮兮的,满是泥土,甚至划破了,有点惨。
方宗恪立刻想到了那只兔子。
“它……死了?”方宗恪试探着问。
他刚问出口,楚月兮又落下泪来,她立刻低着头,用胳膊去擦眼泪。
“你别难过了,给你这个……”方宗恪又一次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
楚月兮犹豫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拿回自己的帕子。
方宗恪松了口气。
“刚刚徐侧妃身边的嬷嬷给了我些果子,我尝了别的都一般,就这红豆糖不错,比外头卖的好吃。这还有两颗呢,呐,给你!”
方宗恪剥开油纸,将红豆糖递给楚月兮。
楚月兮望着他的掌心愣了很久。
“拿着呀!”方宗恪拉过她的手,将红豆糖放在她手里。
方宗恪这才想起来她的双手全是泥土……
“月兮!月兮……”
听见奶娘的喊声,偷偷跑出来的楚月兮一惊,慌慌忙忙站起来,跑开了。
“月兮,原来她叫月兮……”方宗恪喃喃自语。
那两颗红豆糖落在地上,沾了泥。望着这两颗红豆糖,方宗恪挠了挠头,念叨了一句:“可惜了……”
后来的几次,方宗恪要么没有机会偷偷溜进这个院子,要么好不容易偷偷跑过来又没见到楚月兮。
有点失落。
方宗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忘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点害怕。
可是又干干净净的。
两次见她,她都弄了一身的泥土,可是方宗恪还是觉得她是那般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总孤零零的,而且是个小哑巴,怪可怜的。
等到方宗恪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四五个月以后了,那一天是府里卫王妃的生辰宴,府里来了不少贵客。
方宗恪跟着他父亲去了李侧妃那里交她选的一批首饰。他父亲叮嘱他今天日子特殊,不许乱跑。可是他还是去找她了。
人还没找到,他倒是遇到了一群皇城的跋扈小少爷们,甚至起了争执。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还是对方跑得太快撞了方宗恪。
可谁叫方宗恪出身商户。
最后他被掌嘴,脸上火辣辣的,鼻子、嘴角都流了血,被打得晕头转向。而那群小少爷们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就连打他的人都停了下来。
方宗恪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楚月兮站在对面。
她还是穿了一身素服,只是料子比起之前好了许多,是名贵的涓流锦,又在裙角用银丝绣了一朵朵栀子,清风拂过的时候,好似带着栀子的清香。同样戴着面纱,只露着左边一小半漂亮的脸。
她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身前,静静望着方宗恪。
皎皎月兮。
方宗恪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慌忙低了头,又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迹。慌乱间听见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小郡主怎么过来了……”
小郡主?
方宗恪诧异地抬头,楚月兮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站在楚月兮身后的奶娘朝方宗恪招了招手,方宗恪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奶娘带着方宗恪去洗了脸,又给他擦了药,柔声说:“这是我们小郡主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