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的目光骤然锋利:“你要我谋反?”
“今时今日,不反又能如何?”
百里霂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苦涩而无奈:“苏漓啊苏漓,我们如今困在西域边陲,手中不过五六万人马,全仗着朝廷供给,三月不发粮饷就能饿死一半人,你竟然要谋反?”
苏漓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你以为我在痴人说梦?贺兰郡的人马是不多,可是你的主力兵马并不在这里,在北疆灵州,足足有你十数万精骑兵勇!虽然皇帝当初让你交了统帅灵州的将印,但那里的各营校尉无一不是你的学生,军中大小士卒更是对你万分景仰,只要你振臂一呼,他们转眼间就会把大旗换成你百里霂的军旗。”他一手指向图中,“只要西北两路大军呈犄角之势逼近中原,必能直取建墨。中原各城郡守长居安乐之地,士卒懒散,怎能和刚下战场的虎狼之师相比,一旦相遇,守卫必然溃不成军。”
与苏漓的侃侃而谈不同的是,百里霂一直侧着脸,一言不发。
“再有粮饷,将军难道忘了自己受过的封赏了么,只要我们穿过西州,就能直达将军封地,那里土地肥沃,所产的粮食足够养活这批兵马。再有,伽摩国王如今对将军又惧又怕,我们不妨从此入手,与西域诸国商议,只要他们支持将军夺取皇位,事成之后将乌苏里雪山以北的土地相赠,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必然应允!这诸国的财富和钢甲都足以装备我们的军队,一旦举事,将军可以密函知会建墨城中的昔日同僚,当年御林军重编都是出自将军之手,他们统领同你也有交情,加上岳小公爷家族的势力,我们攻下建墨之日,几乎可以兵不血刃。”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胸脯起伏得厉害,目光灼灼地望着沉默不语的男人。
百里霂终于抬头看他,轻声道:“看来你真的谋划了很久,竟然想得如此周全,连灵州驻军和岳宁他们都算进去了,”他顿了顿,“你一早就希望有这一天了吧?”
苏漓静默了片刻,与他相对坐下:“无论我希望与否,这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了。”
百里霂轻轻摇头:“我不会这么做的,”他抓住苏漓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你仔细看看,百里霂是做皇帝的料么?”
苏漓有些恼怒地挣脱开:“谁天生是做皇帝的料,你不会治国,我自会去寻访名士贤能替你治国。这江山可以姓景,难道就不能姓百里么!”
百里霂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打断他:“你清醒一点!”
苏漓一怔,随即喝道:“应该清醒的是你!你为了自己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影子东征西战,负伤累累,难道如今被他的儿子亲手杀掉也毫无怨言么!”他咬了咬嘴唇,声音里也不禁有了一丝颤抖,“你以为回去之后,他们只会给你一刀痛快的吗?你的那些政敌早备好了无数刑具等在那里,他们会用尽办法折辱你,抹杀你的全部功绩,给你安上滔天的罪名。前朝多少活生生的例子,那么些忠肝义胆的武将在闹市街头被凌迟处死,皇宫玉阶下还留着封大将军被车裂时溅染的鲜血,你现在竟要去步他们的后尘了么!”
这段话听来句句振聋发聩,百里霂的脸色也不禁有了一丝波动,再看苏漓时,只见他两眼通红,似乎要落下泪来。两人对视了片刻,苏漓突然上前抱住了他,颤声道:“百里霂,如果你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要是你真的落到那步田地,叫我怎么,怎么忍心……”
百里霂沉默地摸着他的头发,突然想起苏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软弱地趴在他怀里哭泣了,他低声叹气:“自出发西征之后,不论是与萧郡王反目还是极西城战役,看着我向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而你所谋划的就是教我如何谋反,夺取江山。苏漓,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若是在乱世之中一定会大放光彩,但没想到你的目的竟然是要掀开一场乱世。”
苏漓眼睛发红地看着他:“我也是读过圣贤之书,深受先师教诲,知道弑君夺位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人。我这一生本无心出仕,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颠覆朝堂改换宗庙。或许在灵州启郡做个小小的文书,过那种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可偏偏遇上了你。你曾说自遇见先皇,这一生的命格就被定了,你又知不知道,这些年多少人的命格因你所变。”
百里霂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似的收回了手:“苏漓,你和我不同,这次的诏令与你们并无关系,尹翟任职之后,你依然是军师。”
苏漓咬着牙冷笑了两声:“尹翟也配让我做军师么,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这些年随军东征西战,殚精竭虑。我早就想过了,若是此次举事失败,不过是一死,我绝不后悔。只要你肯应允,就算倾尽所有,我也要保你登上泰安宫的皇座。”
百里霂眼神中有些苦痛,低声道:“我并不想要那个皇座。”
苏漓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立刻答道:“你不愿取而代之,也可以从宗室子弟里挑选年幼稚子登基,只要大权在握,就不必担心受人妒恨挟制。”他咬了咬嘴唇,又道,“你不是喜欢岳小公爷么,若是你摄政,再不会有人敢说你们两家密谋私通,你也不必再刻意疏远他了。还有,紫淮先生刚刚回到你身边,你忍心就这样丢下他去赴死么?”
他极少以私情相劝,却见男人仍是默然,面上看不出哀伤苦痛,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里霂,”苏漓小心地向他靠过去,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这战事一旦开始,胜败天定,但不管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陪着你。我发誓终身不娶,曲将军没答应你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百里霂苦笑了一声:“以你的性子说出这些话来,也算是极不容易了。”他伸手抚摸着苏漓俊秀的侧脸,那曾经是美好得连他也无法克制的青年,低低叹气,“苏漓,我真不想让你伤心,但谋反之事我绝不会做。”
这句话像是一道冰冷的利剑,将苏漓从头劈下,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百里霂慢慢站了起来,迎着窗棂的阴影向外看去:“你可知道从昭元十年到昌朔五年之间,北凉灵州边境因为战事而死去的士卒百姓有多少?”
苏漓冷声答道:“大约十数万人。”
“前朝破败,太祖皇帝领兵起义,直到创立大炎的几十年间,因为战事死了多少人?”
苏漓沉默了片刻:“难以估量,或逾百万。”
百里霂向他摇了摇头,眼中隐有悲戚:“若是我真的率兵谋反,从西州和灵州两翼发兵,直击建墨夺取皇权,让那些刚下战场的士卒们把枪戟对着国中百姓,血洗西南六郡,那样的场面是你所愿意看到的吗?”他低声叹息,“以你的见解,自然可以预料到,这场战事将绵延整个大炎,百万千万的平民百姓都将沦于战火,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去推动这么大的一场劫难,我做不到。”
苏漓瞪圆了眼睛,突然暴怒起来:“百里霂,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愚蠢!历来天下江山有能者居之,哪个开国君主不是踩着千万血肉登基加冕,枉你征战二十年,骨子里竟然如此懦弱。”
百里霂看着他,竟然笑了起来:“是啊,我真的很懦弱,丧母之痛,痛极恨极,却不能拿那个皇帝怎么样。或许他多疑狠辣,但治国有道,这些年战事消耗巨大,国库竟然毫不吃紧。可以想见等伽摩征战结束后,不多久国中就会稻米满仓,粟脂流白,这正是一片大好盛世,炎朝气数正盛,此时掀起内乱,徒增一场杀戮而已。”
“稻米满仓,粟脂流白……”苏漓一手把桌上的图纸长卷扫落,“到那时候,你坟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百里霂无奈地喟叹道:“苏漓,你还不明白么,这么多年的仗我早就累了啊,能趁这个机会离开这里也是解脱。”
“你就这么急着去找曲将军么,”苏漓手指直发颤,“我知道我的话你根本不在乎,若是曲舜还在,他的劝告你一定会听,是不是?”
百里霂轻轻摇头:“曲舜不会劝我,我的决定他从来都不会悖逆。”
“好……好……”苏漓已然气极,倒退两步一手抓过百里霂挂在墙上的佩剑。
百里霂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苏漓“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尖指地,向百里霂颤声道:“我家先祖曾是辅佐大炎开国的重臣,谁料在之后的权势倾轧间险些祸及满门,从那之后族中再无人轻易出仕。在父亲过世之前,我曾经写了信告诉他,我如今跟随的那个人天纵英豪,放眼当今世上二十年间再无一人能与之相比。”他说到这不自觉有些哽咽,“可我没想到,我愿用一生所学辅佐你,你竟然不愿意。”
“苏漓……”百里霂隐约猜到他说的先祖是炎太祖的第一谋士苏恒青,心里一震,“你家学渊源,怪不得如此精通谋略,我这些年慢待你了。”
“百里霂,我不是逼你造反,实在是……”他红着眼眶握紧了剑,“实在是只见得名将纵横沙场,不能见忠烈血溅朝堂。与其看着你白白赴死,不如闭了眼把你给忘了。”
百里霂牢牢盯着他手上的剑:“你要做什么!”
苏漓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自然不是效匹夫们气短自尽,”他猛然挥袖,扯起衣袂,“我再问你一次,肯不肯起兵?你若不应允,我们割袍断义,从今至死,再不相叙。”
百里霂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清秀的年轻人,骨子里竟是这样倨傲决绝。他努力放低了声音,慢慢道:“苏漓,你何苦把你我都逼到这种境地。”
“我只要你一个答案。”苏漓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百里霂漆黑的瞳孔凝望了他很久,像是要把一生的不舍都融在这凝望里,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苏漓咬着牙竟笑了一声:“好。”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一滴剔透的泪水从眼角滚到脸颊,然后落下。
布帛被利剑劈开的声音很轻微,却响彻了百里霂的耳膜,那一角翻飞的白色衣袂轻盈地落到了地上,而苏漓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一切都突兀得让百里霂晃了个神,他甚至连那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都记得模糊,虽然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苏漓的背影。
三月二十日,清晨。
所有身负军衔的将士都奉命来到贺兰郡衙外,这些人里有西北军,也有灵州军,还有北凉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来得茫然,并不知道大将军要宣布的事究竟是什么。
百里霂穿着一身布衣站在最高处,没有着剑甲的他看起来少了以往的凌厉之色,但气度不减。他扬手作揖,向着四面八方的所有将士:“百里霂今日要奉皇命回都建墨,或许不再有相见之期,诸位保重。”
他这一番话激起了一片哗然,武戎等几名亲近校尉立刻挤了上来,急急问道:“皇上召将军回去所谓何事,为何不当众宣旨?若是朝中出了对将军不利的言语,我等愿联名上疏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