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只好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微微笑道:“听说昔日将帅向军师问策,多是在棋盘上,我们倒是在酒桌上。”
“谁叫你的军师是个酒肉军师呢。”苏漓自嘲地笑了笑,抬手去拍坛口的泥封,“这次攻城我没有随大军同行,不过捷报来得倒快。”
“亏得你熟知伽摩战略风土,否则以他们火器之利,我们一时还讨不到便宜。”百里霂自斟了一杯酒,又道,“你不愿在战报上提到这份功劳,真是可惜了。”
“这场胜仗不算什么,再往前,过了两座小城就是伽摩的都城极西城,听说那被西域人称为永不陷落之城,着实让人想一窥其貌。”苏漓说着,露出些心痒难耐的神色,捧着酒杯小啜了一口,红色的唇瓣贴在白瓷的杯沿上,十分地晃眼。
百里霂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了,”说到战事,他眉间便免不了拧了一道竖纹,“等曲舜休养好之后,我准备分兵攻取前方二城,穿过前方平原,在极西城前回合。”
苏漓听后,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纹,显然这计划与他料想的差不多,却又问道:“曲将军取左路还是右路呢?”
百里霂略一怔,低头饮了杯中的残酒:“曲舜稳妥,不擅出奇兵,还是取右路为好。”
“左路地势崎岖,两旁峡谷,极易遇伏,将军果然不愿让曲将军以身犯险,”苏漓眯起眼睛笑了笑,“原先在北凉与乞颜一战,将军派了曲将军深入漠北,却是给了他十万人,自己只留了一万余人和乞颜大军周旋。”
百里霂放下酒杯,口气有些低沉:“你想说什么?”
“真想护着他,就不要让他从军,在战场上谁都可能会死,”苏漓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不想你执念太深,失了分寸。”
百里霂直直地盯着他,过了许久,像是泄了力气似的,闭起眼睛,抬起手臂一杯接着一杯将醇厚的酒液灌下肚去。
苏漓起先还冷冷地看着他喝,直到见他撑住额角,有些醉了的架势,才起身去扶他:“今日不说了,我送你回去。”他自己也饮了不少杯,扶着高大的男人更是摇摇晃晃,两人还未站稳,便被矮几角绊了一下,摔在软毡上。
百里霂晃了晃头,鼻尖擦过苏漓的颈间,喃喃道:“苏漓,你身上好香。”他说完这句话,睁开眼睛,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苏漓,却见那张俊秀的脸孔带了些许酒晕,如同桃花一般。他忽然笑了,安抚似的拍了拍还在微微颤抖的胳膊:“别怕,我以谋士待你。”
苏漓听了这句话,一时怔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察觉男人已没了动静,原来是伏在自己身上睡着了。他费力地撑坐起来,无意识似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男人的唇瓣,又猛地将手收了回来,低声叹了口气。
炎军进驻衍纳城后足足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苦战做好准备,所以并没有太过懒散或放松警惕。原先驻扎在贺兰郡西的其余人马也都在曲舜的带领下赶了上来,填补之前伤亡的人数,青年休养得还算不错,来了不到十日便开始担任夜间巡营的职责。
这夜的风大得出奇,卷得四处都是呼啸声,曲舜在黑夜里握紧了刀柄,蹲坐在营帐外的角落里。风刮了一会后渐渐有些平息的迹象,然而一连串若有似无的铃声却隐约传来,细细地刮着人的耳膜。曲舜凝神听了好一会,想确认是真实的声响还是自己的幻觉,他身后的门却猛然打开了,百里霂提着剑大步走了出来。
曲舜忙叫了一声:“将军。”
百里霂没有回应,迎着风直直地向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而去,把一头雾水的曲舜留在了身后。曲舜忙拔腿跟了上去,他心里不由得起疑,觉得将军是不是中了什么妖法,或是得了迷症,梦中出游。
附近一队巡逻的士兵也看到了这里,忙过来行礼:“大将军,曲将军。”
百里霂依然没有回应,曲舜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命他们随行跟着,一行人直向衍纳城后城门走去。
黑暗中忽然有了一线朦胧的光,却不是火光,莹白得有些惨淡,那光线里分明是一个白色的身影。看清那人之后,曲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几年前在灵州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人一面,讫诃罗耶的苏哈。
而如今,在这茫茫的空城之中,这位苏哈独自站在那里,纯金的发色在光线中十分耀眼,依旧是一身白狐裘,左手晃着腰间的银铃,唇角微微带笑。
百里霂终于站住了:“你来干什么?”他声音清晰,显然并没有入魇。
“按照你们中原人的礼数,将军也该称我一声故人,怎么开口就这么不客气,”苏哈轻轻笑了一声,极媚的眼角斜觑着百里霂。
百里霂也看着他,稍稍温和了些:“苏哈究竟所为何事?”
“多年不见,将军不想跟伊尔寒暄几句么?”
“苏哈深夜到访,就是为了同在下寒暄?”百里霂挑起眉,唇角有些冷冷的笑意。
“好吧,”苏哈抬起那双墨蓝的瞳仁,脸上的笑意褪了个干净,“奉了我王旨意,告知将军一声,讫诃罗耶已派兵增援伽摩,望炎国好自为之。”
对于他的话百里霂已大致预料到,他沉思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睛:“苏哈大人,当年我国与北凉交战,贵国坐收渔翁之利,不是做了笔好买卖么。如今伽摩若是被我军攻下,你们边境的土地自然还是尽归你所有,何乐不为?”
“大将军说得是,讫诃罗耶不过偏隅小国,本不该和大炎作对,但是中原人常说的唇亡齿寒,我国中也略有所闻。”他说到这,摇头一笑,“炎国皇帝有吞并四海的雄心,伽摩过后,不就是讫诃罗耶了么。”
百里霂无法否认,一时沉默了起来。
“大将军若是再不止步,等到了极西城前,你我便是敌手了。”苏哈说道,他话音婉转,根本听不出威胁的意思,甚至有些撩人,说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和苏哈做对手,是幸或不幸,在下也不知道。”百里霂低声说道,算是回应。
苏哈却忽然止了笑声,口气中颇有些惋惜:“百里霂,我会让你死的。”
他本就有些诡谲的气质,让人莫名惶然,浑身不舒服,再加上这句话,炎军中立刻有个士卒难以忍受似的冲了上去,举着刀向他劈下,口中喝道:“今日就教你死!”
那刀刃眼看就要向苏哈的头顶劈落,却是斩着风直劈到地上,士卒被惯性带得一个趔趄,那人影连同光亮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在这片黑暗中。
百里霂在呆若木鸡的士卒背后拍了拍:“那是他的幻影,这个西域人很懂些鬼神之术,他本人大约此刻在极西城吧。”
深夜急召来的将士们大都是从梦中被惊醒的,草草披了外衣坐在议事大厅内,苏漓旁若无人地连打了几个呵欠,满脸困倦地听着曲舜说方才发生的一切。
曲舜话音还未落,百里陵便忍不住插嘴道:“你……你说那人突然就没了?这是什么妖法,”他的黑眼睛直发亮,“真想亲眼看看。”
“应该是些障眼法吧。”曲舜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苏漓,似乎想听听他的看法。
苏漓的脸上却露出狡黠的笑意,故意道:“他说要让将军死?啧啧,我原以为这位苏哈还是会顾念旧情的。”
“什么旧情?”百里陵不明所以地问道。
苏漓拧了拧少年鼓鼓的脸颊,嘿嘿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想知道你叔叔的风流史?一会来找我喝茶。”
百里陵一怔,转头去看上座,正触上百里霂冷冰冰的目光,只好缩了缩脖子退了回去。
百里霂没听见他们的闲话似的,扫视了众人一圈:“你们怎么看?”
尹翟站了起来:“这么说来,讫诃罗耶也打算加入战局,敌方突然多了几万援兵似乎对我们十分不利。”
“原本再加上几万人也没什么,”烽火营校尉武戎抓了抓头,“只是这讫诃罗耶人会妖法,我们搞不好是要吃亏的。”
“妖术没什么可怕,我们族中也有过自称能通神的巫师,最后还是被绑在火堆上烧死了。”说话的是靠近门边坐着的穿着羊皮袄子的男人,他眼窝深陷,眼角有刀刻般的皱纹,那是北凉的乌木合。乌木合平时沉默寡言,很少在集会上说话,见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摸出腰间的烟袋,抽了两口,又说:“可怕的是人,领兵打仗的人。”
一旁的苏漓忽然正色道:“乌木合说得不错,”他整了整衣襟,在椅子上坐正,“那位苏哈虽然怀有我们所不知晓的力量,但并不足为惧,我们还是按照将军先前部署的策略,从两翼分兵攻城。此外,他们既然多了几万援兵,也就意味着要多几万人的口粮,我听说极西城结构复杂,为了防御坚固而舍弃了不少城中土地,所以他们的粮仓应当置在城外。”
他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了百里霂一眼:“将军觉得,应该让谁去取?”
百里霂低声道:“要烧毁他们的粮草,自然是乌木合的骑兵适合,够快。”
乌木合一听,立刻走上前就要领命,百里霂却竖起手掌止住他的动作:“但是这太危险,我们大军在后方攻城,你孤军前往,若有变故,连援救都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