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道:“怕是不成了,陛下走时交代的有事,若是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这一天也做不完。”
高钺侧目看了眼奏折:“自太子紧闭东宫,陛下虽是收回了政务,可人也疏懒了许多,若非十万火急,奏折是不会看的。”
明熙不以为然道:“由奢入俭难啊,陛下大半年没管过朝中之事,乍然接手,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高钺轻声道:“自大皇子出生后,谢氏蠢蠢欲动,陛下看似没有章程,可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如今宫中看似安稳,实然一触即发。你……不若你去我城外庄园,住上些时日,正旦以后该是无事了。”
明熙抬眸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时,脑海中似乎划过许多熟悉的画面,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缓缓垂眸,浅浅笑道:“可惜高统领晚了一步,我已答应陛下,在宫中过正旦。”
虽然面前的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可一年不见,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看似温和了,脾气也更温顺了,这人却更难靠近了,更冷淡了。那种不以为然,满不在乎,从不曾让高钺感受得如此强烈的挫败。
这改变或是一年前未离开时已有了,可自从拒绝了陛下提议的亲事后,裴达已是不许高钺再靠近阑珊居了,两个人相处的模式也就变了,明熙再也不曾请求过任何帮助。可那时高钺太忙了,自顾不暇,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
一年的别离,太久了,久到高钺得知这人回来,不顾一切的想要见上一面。未见之间似乎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见了面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什么都不能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可即便这样尴尬的坐着,即便心里知道对面的人不想见到自己,高钺丝毫不想让对面的人再离开视线里,最少此时能多看一刻就看一刻。
高钺轻声道:“你住在哪个宫?……前几日有宫侍收拾了揽胜宫,可是你住了进去?”
明熙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过了正旦,高统领也该二十五了,不知高太尉可有给你定好亲事?”
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瞬时让高钺的整个人紧绷了起来。他轻咳了一声,看着明熙,逐字逐句的斟酌道:“虽是不曾,但父亲心中该是已有了人选。”
明熙颌首一笑:“虽不知你何时办喜事,但那时只怕我已不在帝京了,就先提前恭贺一声。至于贺礼,到时肯定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高钺眯了眯眼,垂眸了片刻,宛若不经意的开口道:“你正旦后还要离京吗?”
明熙轻声笑道:“我肯定是还要回甘凉城。”
高钺道:“你既自出了宗族,在甘凉城里也是无依无靠。这帝京再不好,还有我……陛下,不管如何,总不敢有人欺你辱你!”
第149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3)
明熙轻笑了一声:“高统领莫将外面的人想得那么坏,这一年不在帝京时,也无人欺我辱我。娘子总要嫁人的,陛下也不能护我一辈子,夫妻二人关着门过日子,陛下管起来也不会太名正言顺,当然也就没有谁欺负谁一说?”
高钺怔愣了好半晌,极轻声的开口道:“什么夫妻?”
明熙轻声开口道:“我看好了一门亲事,陛下有意为我做主。年后该会提上日程,婚事就不在帝京办了,到时候也不会特意给高统领下帖子了。”
“是谁?!”高钺骤然放下了茶盏,抿着唇,“近日未曾见陛下召见哪家郎君……更不曾听说还有此事。”
“高钺。”明熙望着高钺,正色道,“我们少时虽常在一起,但如今你二十有五,过了正旦我也已十九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私下见面已是大不妥了。我虽很感激你多年的照顾,但当初陛下曾有意给咱们做媒,我虽不知你为何拒绝,但拒绝就是拒绝了。你也好,我也好,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高钺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当初你母亲与我母亲生前曾有过盟约……想必你也知道。”
明熙点颌首一笑:“那日你所说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既然婚约都是戏言,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你不同意,我不强求。过去事了,你小时候对我的好,我记你的恩德,也念你的好,同样的,你帮你母亲还的情也够了,我们都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高钺垂眸看向一侧,许久许久,轻声道:“你可是怪我在陛下面前拒了婚事,我自有我的考虑,有些事非你看到那么简单,我只是还有一些事,并未处理清楚……”
“高钺!”明熙高喝一声,打断了高钺的话,“人多少都有些自私,那时我肯定一心为了自己打算,你的那番拒绝,我若说从不曾怪你,也是假话。在当时来说,你可能是我唯一能够期望的出路了。”
“但是,一别一年多,我在甘凉城里见了些许生死,也就逐渐想开了,反而不那么在意了。如今我虽遗憾你的拒绝,心里却已经不怪你了,更不说不上怨怼。”
高钺怒极反笑:“说了那么多,还不是耿耿于怀当初之事。”
明熙道:“若耿耿于怀,即便当初有,如今也已散了。你很好,人品性格都很好,待人也是全心全意的。可就像你说的,一生的事如何能勉强的来,或是轻率的决定?”
高钺冷笑道:“你记得倒是清楚。”
“是的,别人的好,我都会记得,能还就还,不能还就不能欠了。”明熙感觉到高钺情绪上变化,缓了缓,放轻了声音,“从小到大,你待我的好和用心,我都知道。以前年少,常常以此为傲,不知珍惜你的用心,反而有恃无恐的挥霍。每每不高兴或是不顺遂,总是喜欢拿你发脾气,说是骄纵任性,何尝不是知道能从你身上无条件的索取。”
高钺紧蹙的眉头缓缓的放开了,垂眸抿了一口茶水:“一年不见,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明熙笑了一声:“甘凉城人说,岁月如霜刀,刀刀催人老。我早已过了用年少无知作借口的岁数了,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多有恃无恐了。如今既然知道两个人注定不能在一起,当然没有资格要求。高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许是还以为……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宴席,早已在你拒婚的那一刻就散了。”
高钺咬牙道:“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该知道我不会在意那些传言,往日里是怎样,如今也不用改,以后更不用改!你与我……这些年,许多事,难道就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吗?”
明熙轻声道:“我知道你身上有很多优点,可是我既然有选中的人,你父亲也为你选中了人,我们根本就不该再相见,更没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
“高钺,你该明白,我现在不需要你的优点,也不需要你的好,更不能利用你的心思,我不会让自己看不起我自己,更不能让这世俗看不起自己。”
高钺咬肌微动,轻出了一口气,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此说,会让你心里好过一些吗?还是,陛下对你交代了什么!”
明熙肃声道:“你不必气恼,也不必责怪任何人。世俗有世俗的规矩,你我都不可能越过界限去,如果说两个人一次错过是巧合,那么次次错过,定然是有缘无份。”
“年少的亲近,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最后我们终将各走各路。我已将你放下,可我怕我任何对你的善意,或是不经意的举动,都会使得你放不下。虽不知你到底有何苦衷,但拒绝了就是拒绝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很感激,可是……可是这些好,只能到这里了,再不能继续了。”
高钺沉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毋庸置疑!”
明熙抿唇道:“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作甚就要接受你的自认为的好意?!我尊重你,可你也该尊重我!这般私下的见面,就是你的私心与执拗,你可想过这般对我来说不妥当?”
高钺冷笑一声:“这是怕我耽误了你吗!”
明熙道:“你现在不是耽误我,又是什么呢?有因才有果,我非针对你,而是所有的人都该谨守界限。现如今我信命,也信生死,这一生都不想再亏欠任何人!若是欠下的,我能还,不管欠多少,我都不怕。”
“可我既已有了选定之人,所有人对我的好,终其一生都将难还上了。是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许任何人靠近我,不许任何人注意我,自然也包括你在内!我们早已无话可说,更不该再见面了。”
高钺道:“陛下又和你说了什么吗?……前番陛下虽是又提起了你与我的亲事,但是父亲心中已有了人选,我若应了陛下,只怕父亲会对你不利,才不得不说外面……”
“不是!陛下不曾说过又提亲的事。”明熙挑了挑眉头,恍悟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不该见面,你不该对我有维护之心,更不该在我身上用半分心思,这是我们对彼此的尊重,也是这世俗的规矩,谁也不能逾越。”
“呵!世俗规矩?你贺明熙自小到大,何尝是个守规矩的人?如今要将这些都套在我身上吗!你拿着钝刀子一点点的割碎所有,否认一切,就是你给我的尊重吗?”高钺声音越发的冰冷,“贺明熙!你如斯狠心!如斯的自以为是!以为真的非你不可吗!”
明熙面上没有半分怒色,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我从不曾有过这种想法,该说清楚的我已和你说清楚了。就因为我以前不守规矩,才吃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苦头,是我的命,我认了,但我的如何,已与你无关,你还不明白吗?”
高钺眼眸的雾霭冻结成冰,冷笑连连:“好一个弃之如敝履!你有看中的亲事,莫不是我就没有了吗?三年前我于帝京已置下外宅!一直不娶,也不过是为了那宅院中的那人,与你贺明熙又有何干?!”
“如此,倒是我误会了,能找到心仪之人总是好事,我先给你道喜了。”明熙虽知道高钺不见得说得全部都是实话,但既是如此说了,但以他的性格,想必也是有此事的,这恭喜颇是情真意切。
高钺并不领情,讽刺道:“那你看中的,又是何人?甘凉城那般的荒凉,也能遇见合适的人选吗?以你往日的性情,着实不该如此将就。”
明熙望向高钺,不紧不慢道:“他虽说不上多好,但我也不曾将就,遇见他也曾不由自主的想,两个人要相伴过上一生,当该选这样性格的人。我已禀明了陛下,年后也要筹备婚事了。”
高钺冷笑一声:“是谢放吗?”
明熙眼中露出些许讶然,沉默了片刻,颌首道:“是。”
高钺缩在袖中的手,顿时握成了拳头,许久许久,骤然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一个庶子你也瞧得上!倒真不挑。”
明熙望向高钺,挑眉道:“我的事,你并无指手画脚的资格。高钺,你该清楚,不管今后如何,我们都不该再见面了,你若执意,对别人何尝公平?”
高钺转身片刻,骤然回眸,深蓝色的眼眸中再没有半分的烟火,极轻声的开口道:“你以为谢放能护你多久?”
明熙倒也不怒,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我选中的人,自然有他的优点,谢放不必入任何人的眼,但我相信他能护我一生无忧。”
高钺冷笑连连:“如此!拭目以待!”
明熙丝毫不让,笑道:“若没有这点自信,我如何敢说自己选中了人?这一生那么长,过得好不好,瞒不住任何人的。”
“贺明熙!收起你的自以为是!”高钺话毕,转身离去。
第150章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14)
东宫内殿,叔侄相对而坐,却也无言。
泰宁帝倚在长桌前,又喝了一盏茶:“太子若无事,朕就先走了。”
柳南面有难色:“殿下惦念了您许久,陛下这才刚来,再坐一会吧。”
泰宁帝瞥了眼倚坐床榻的皇甫策,笑了一声:“你也是修炼成精了,你家殿下黑成锅底的脸,就差写上让朕去死了!”
皇甫策挑眉道:“皇叔好歹是一国之君,怎可把话说得如此粗俗?皇叔随意给东宫加派护卫就成,还不兴孤找皇叔诉苦吗?”
泰宁帝轻哼了一声:“哦?朕看你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可没有半分苦主的样子。”
皇甫策与泰宁帝对视片刻,轻声道:“孤要作甚,皇叔半点都想不到吗?若心里真不知道,又怎会大冷天的,不辞辛劳的前来呢。”
“太子说哪里话,呵!朕就是来看你笑话了,太子又能如何?”泰宁帝悠闲的开口道,“实话与你说,这满东宫的侍卫,朕就是为了防那些贼心不死的人。不管真惦记,还是想利用,也得能出了这东宫。学人装病,还不是没人心疼!有的人傻了一次,不会再傻第二次了。太子问问柳南,方才他同谁说太子病重,可人家连眼都不曾抬。”
皇甫策未看柳南,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那倒未必,孤看皇叔就傻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的很呢。”
泰宁帝怒极反笑:“你心思深又如何,此番朕可不管那么多了,只防好你就是!你有什么手段,也得出了东宫,才能作怪!多少花花心思,都没用!朕不会再上当了!”
皇甫策轻声道,“皇叔防着孤又有何用?皇叔还要多注意她才是,如今孤孑然一身,说不得她会再起心思,一心回到孤身旁来。”
泰宁帝道:“呵呵呵,想得倒挺好。”
皇甫策却道:“不过,她历来对皇叔最是孝顺,知道皇叔所想,即是心里在意孤,只怕也不会表现出来。”
泰宁帝闻言,顿有种甘露入心,醍醐灌顶的清明。他眼眸微转,将皇甫策打量个来回,轻声道:“太子禁闭东宫两个月,还能如此的自以为是,朕心甚慰。”
“朕今日前来,也有事要与太子殿下商议商议,此番明熙回来,特特与朕说了她的亲事。朕觉得三月四月,有几个日子都还不错,当初钦天监给太子大婚看得好日子,太子如今也用不上了,朕正好拿来给明熙用……太子以为哪个日子最好?”
皇甫策垂了垂眼眸,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她与皇叔商议亲事?孤不知皇叔此番又相中了谁?”
泰宁帝轻笑了一声,指了指皇甫策,宠溺道:“淘气,你皇叔岂是□□之人?明熙心中喜欢谁,哪里是朕能左右的?她要嫁给谁,只要不是所托非人,朕也会听之任之的,太子以为如何?”
皇甫策看也不看泰宁帝发腻的笑脸,似叹息般道:“皇叔笑得那么假,孤甚心塞,皇叔要是这么聊天,咱们也就没甚可说的了。”
泰宁帝不以为悍,笑眯眯的开口道:“咱们叔侄许久不见了,太子不与朕手谈一局吗?”
皇甫策绷着脸,缓缓闭上眼眸:“孤心甚累……”
小内侍急匆匆的跑进了门,站在薄纱屏风外,看向里面的人,急声道:“陛下!陛下!平管事让奴婢来请您回去!”
泰宁帝收起了笑意,坐正了身形,斜了眼六福,不紧不慢道:“你去问问,何事如此慌张?”
小内侍不等六福出来,忙道:“高统领闯入了太极殿,平管事与奴婢拦都拦不住!”
泰宁帝脸色一冷,骤然站起身,怒声道:“一个个不省心的东西!不是说让高钺回去吗!朕才出来这一会,就出了这般的事!一点小事你们都做不好!”
六福忙小声道:“高统领那般执拗的性子,陛下不在,祁平哪里拦得住啊!娘子如今一个人在太极殿中,陛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一个人在太极殿又如何,高钺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泰宁帝话虽那么说,但到底也没了和皇甫策说话的心情,起身就朝外走。
皇甫策却在此时,缓缓坐起了身形,穿好了鞋履站了起来。
泰宁帝见太子起身,着实有些不明所以,挑眉道:“太子即是病了,就好好养着,不必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