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声音、尖叫和刀剑相交声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多废话了。阿继吹了个声音尖锐诡异的哨子后,带着几十人和考兰考风双胞胎,反倒往贺逻鹘营帐的方向而去。
俱泰无法形容这场大火,几乎让他这个始作俑者感觉到了恐惧,他不知道考虑和拍板的主上是如何想的,可他若是心中但凡有点信佛,必定如今要跪下痛哭渴求佛祖的原谅。
天意也开始为火焰助威,突厥牙帐为了能够通行各方,却也有守势,除南侧是一片平原外,其余三侧皆是较为平缓的山坡,山坡上可以通行,且山坡之间又有平缓的山凹可以通过高轮的马车。
而这平缓的山凹也在夏末给突厥牙帐带来了闷热中清风,也形成了对流的小风旋,这本无伤大雅,可当火灾开始发生,上方的天空也被烤的滚烫,这种漩涡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俱泰还是因为曾被龙旋沙要掉半条命,才想到利用这种风向。
而如今的风旋却卷席大火,自地面盘旋而起,拉长成一道道几乎可以舔到月亮的火龙。剧烈的火光下,一切都化为简单的黑红二色,比悉齐的两万兵力,贺逻鹘的埋伏设局,一切都显得苍白可笑。
俱泰随着既定的路线走,很快便找到了贺逻鹘的营帐,火线已经推进到了这里,他的营帐兀自燃烧着,阿继忽然道:“他们朝北上山坡了!他们打算从北线离开!北线火源已经点起,他们走不了的!”
俱泰一拍考兰肩膀:“走!”
前去放火偷马、打探局势的陆行帮高手已经尽数归来,他们牵来了突厥马营内无人问津的老马,这些老马体力不算最佳,但它们上过战场,听过刀剑相交,见过万人对战,这样的火势或许会让它们恐惧,但绝不会让它们惊慌的四处乱奔。
俱泰无法单人骑马,考兰带他上了一匹身上不少伤疤的黑色老马,一行人马的浩荡的往北坡冲去。考兰皱了皱眉:“我也试过,突厥牙帐不是那么好插眼线的,你这些人看打扮,各种身份都有,你这样带走了,岂不是自己亲手把钉子拔了出来。”
俱泰一笑:“夷咄已死,伺犴输了牙帐,这里迟早都是贺逻鹘的地方。他自然清楚这场火不会是巧合,必定会彻查这里。不过一场大火之后,想再大量插人手进来很容易的。再说了我的这帮人人,既然能潜藏进牙帐,天底下也少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了,他们比几条消息值钱多了,我既然要离开这里,自然也不舍得放他们在生死未卜的地方。”
考兰自以为他思考的够多了,但好像却又与俱泰不同。
考兰考风的出身值得嘲笑,难道瞧不起俱泰的人就不多么?他亦主亦友,纵然做着计谋,却好似没什么需要隐藏的暗处,这种魅力,在他掀帐说“你与我走,会有远胜于金银的事物”时显露无遗。
这种差异与不同,使得考兰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何会落入这等境地,曾经听他指挥的寨内马匪会毫不在意的踩上一脚。
当他们到达北坡时,一片墨绿的草地被火光染上了红光,北道的火线横在他们眼前,有一处突兀的缺口堵着许多人马,俱泰还未到,便听到了比悉齐的怒吼。
他立刻命人下马,躲在北坡的下段,朝上看去。
这一片草场其实根本无处躲藏,那两方人马若是稍微注意一些,便能看到他们这一队人。
然而远处那是一场人数悬殊且抛却性命的战役。
贺逻鹘带着约两三千人,其中骑兵约一千二,步兵大抵一千三四,在这样一个山坡上,两千人已经算极多了。他极其痴迷汉人的军法,步兵虽然在战场的优势远逊于骑兵,但在贺逻鹘看来,一匹可上战场的马比一个随便套身皮甲藤甲的步兵值钱太多了,步兵用来做肉盾显然合适。且步兵的盾阵配合骑兵,能起到合围的作用。
如今他就在圈外骑马,看着追杀而来的比悉齐与七八百浴血的骑兵被围在三面盾阵之中。这是汉人常用的围阵式,高盾长枪,围城半圆形,缺口一面则有贺逻鹘的骑兵正面冲撞。
比悉齐的忠诚一直是毋庸置疑的,他满脸是血与泥,布衣上有火星烧开的洞,他的几百步兵几乎都是与他一样的暴怒与歇斯底里。
贺逻鹘骑在马上,身上披着湿淋淋的披风,圆圆的脸上满是阴沉。
俱泰可直到他阴沉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的四万兵马如今也因一场大火所剩无几。
贺逻鹘从各部落招兵过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兵马数量虽比伺犴多,但纪律性和质量完全无法与伺犴相比,他就要一面尽力消耗伺犴的兵力,一面加紧培养精兵扩充数量。
培养精兵没个三五年几乎就是做梦,可扩充数量却容易得很。突厥苛政远胜于大邺,与大邺如今低税到朝廷没钱相比,突厥的赋税在夷咄夺权后高的离谱。贺逻鹘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强征了十几万的民兵。
这十几万的民兵并没有十几万匹战马可配,他们绝大部分成了后勤兵与步兵。然而步兵总要兵器的,贺逻鹘有钱却也凑不出这样一批军费,给步兵的装备也都敷衍的很。他着急在夏季最好的时候控制住突厥局势,便从靺鞨购入一大批皮甲。
但有一种比皮甲还便宜的,那就是汉人南方用的藤甲。
藤甲廉价轻便,活动性强,防护效果却比皮甲还好,防雨却不御寒,很适合在夏季替换皮甲而用,突厥不产藤,但有言玉在,从南地购入这种甲,也不是难事。然而藤甲千好万好,却只有一点,怕火。
桐油泡制,一点火星,便能让一个人窜成一串火花。
贺逻鹘的四万兵马中,有多少藤甲兵,来了牙帐就像是往火里送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在火线前烧成一串,贺逻鹘想过千千万万,都未曾想到这种局势。
而如今他也自知有些狼狈,只是在这场大火面前,无数狼狈的人中,他还算最不狼狈的那个。
他手下盾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长且硬的枪头从紧密的盾的缝隙中扎出来,探出近两米长的枪杆,将那些发狂的想要踢翻盾牌的马刺穿。俱泰越仔细观察,越来越觉得可怕,贺逻鹘单纯的去看兵书,不可能学会汉人打仗的这些细节——
盾下有尖齿可死死插入土中也可用来伤人,长枪头做成三棱尖型,且与枪杆的连接处过渡成一个整体,只为了插入马身人身后,不但能造成失血量大的创口,更能极快的拔出再刺。还有两人持一盾,抵盾姿势更加讲究,两层盾可迅速补位再上。
授予贺逻鹘这些细节的人是谁已经不必多想,俱泰终于明白为何主上说不计一切要杀言玉了。
他丰富了突厥人的兵种,抹平了大邺对突厥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俱泰甚至无法想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汉人会有这样的用心。若任突厥这样发展下去,谁还能制得住他们的势头?
如今比悉齐的兵马被一步步向内推进的盾牌逼的无处可去,以至于兵马的尸体倒在地上,盾兵连着地皮将那些尸体也一并往里推,内圈甚至被尸体垫高了几分,比悉齐的马不断狂躁的踩在尸体上,难以站稳。
而另一边,唯一的缺口处,不断有马匹冲撞进来,将他们大片撞倒在枪头上。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贺逻鹘对于比悉齐的单方面屠杀,而远处,刚刚被贺逻鹘的士兵用盾牌和人肉砸出来的一处火线缺口,似乎又要重新燃起。
俱泰知道,现在这个时机,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时候,他刚要回头命令众人,却忽然看着陆行帮的十几个老人半蹲着到他身边来。
“俱泰,还请你先行一步,带着这些年轻小子,伏击贺逻鹘。他在外围,卫兵数量不多,或可以得手。”说话的正是刚刚去放火的高手们。他们入陆行帮的时候年岁已然不小,是在西域或突厥这片沙地与草原上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了。
阿继也睁大眼睛吃惊的望着他们。
为首的男子五十多岁,面上有一道已经结成不明显的浅肉色的伤疤,似乎也在诉说着一段勉强可以愈合的曾经,他笑了笑:“贺逻鹘不能留,如今刺杀他,是再没有的好时机了。但是俱泰,阿继,就像你们说我们的命有用,你们的命也更有用。我一辈子只盼望能有一天,能亲手杀死更多的突厥人,今日不若了了我的心愿。”
俱泰张了张嘴,半晌道:“你们杀不了他的。”
“有三分胜算,就是我们能赢。”疤脸男子笑道:“突厥屠城时,全城只活下来了十一人,那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能活,如今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这些人入陆行帮,为的就是今天,双爷也曾说过,我们如果想要离开,可以随时离开。此刻,就算我们这些人脱离陆行帮了。”
那十几个人的名字,俱泰还未来得及记住,便看着他们已经开始最后检查身上的长刀与匕首,他们似乎只是与俱泰随口一句招呼,一切都未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贺逻鹘那头已经快将比悉齐的兵力杀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再如何的身手,也不可能比比悉齐的骑兵更强力,只要一击不得手,贺逻鹘派兵围住,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年,陆行帮收容的流民并不多。没有流民不是因为不打仗,而是没有几个能活的。颉利可汗出征时,实行的是高压的屠城政策,扒光汉朝男女的衣裳逼迫他们爬在队伍前做推进的肉盾,将坚持到最后一把刀也折断的守城士兵倒挂在旗杆上凌迟,这些事情,靠躲在旁人尸体下活命的他们,一定见过不少。
见过了这些,有些仇恨已经不是种子,它成了胸腔中仅能跳动的事物。
在战争中,连头顶万丈金光的大和尚也说不出放下仇恨这种话。
几年、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老了,不能弱冠系虏请长缨,他们一身伤病,不能绝域轻骑催战云。没有钢刀铁马、旌旗鸣鼓,一身布衣,仍能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已经不再多说,俯身匍匐在草丛中,朝贺逻鹘的方向而去了。
俱泰突然拽住那刀疤男子的衣角:“你叫什么?”
那刀疤男子将兜帽往下套了套,笑道:“老赖。他们叫我老赖。”
俱泰想笑,他本就丑陋的脸上却挤不出来,他转头不再去看老赖一行,转头对阿继道:“待他们出手,我们全员上马,从缺口奔出,然后立刻往南侧走,南侧有一处无草的山坡,火烧不过去,我们在那里稍作停留,观望火势然后再从南坡的下侧离开。叫人准备草纸,当即传信回去。“阿继点头:“是!”
一行人骑上马,顺着阴影往那缺口疾奔而去,贺逻鹘也发现了这一队人马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正想让手下卫兵去拦截,可夏季齐腰的草丛中,忽然冒出十几道身影,他们踏开草浪朝贺逻鹘冲去。
黑色的身影被身后滚滚火浪扭曲了边缘,手中拿着只能看清轮廓的窄刀,化作掠过草尖的鹰隼。
待贺逻鹘抓住马缰后腿几步,开口发出呼哨时,最前头的男人已经掠到了马前。贺逻鹘身边几十卫兵,当即策马朝他们围来。
老赖猛地抬刀,贺逻鹘也不是个能轻易对付的角色,他从小长在马背上,此刻猛然一拎马缰,那通灵的骏马抬起前蹄就要朝老赖踢去。
老赖后退半步,但来不及收刀,狠厉的刀光被粗壮的马颈挡住,骏马哀鸣一声,脖颈喷涌出一大团鲜血。老赖一把抓住了马鬃,借力往前一蹬,就要刺向贺逻鹘。
然而贺逻鹘已经给自己争取到了拔刀的时间,他年岁虽轻,面容也看起来相当可欺,抬刀的姿势却绝对算得上一名战士,他手腕抖也未抖的挡住了这一击。
而与此同时,他膝下那匹骏马支撑不住朝前轰然倒下,老赖也被带倒,贺逻鹘更是跌下了马。老赖在草地上一滚,正要迈上一步趁这机会杀死贺逻鹘,可斜侧面却又一匹疯马朝他的方向直冲过来!
他脚下还未来得及转弯,便被冲撞的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滚落在草地中。
老赖感觉肋骨不知道碎了多少截,他后脑仿佛坠了千斤重的铁块,待到他费力站起身时,只看着那几十卫兵虽然死了大半,但他们的人也没能再接近站在地面的贺逻鹘。若是再拼一次,或许有可能——
老赖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而后传来马蹄声,被零散几个卫兵围在中间的贺逻鹘似乎远远的笑了。老赖猛地回过头去,他只来看得到几百骑兵冲来踏起的泥花与草屑。
他也不是绝望,只是心中有些无奈的感慨,果然是失败。
老赖双手紧握着着刀,压下步子,不再看仍然冲向贺逻鹘的众人。马蹄极快的就冲到了他面前,对着他兜头蹬下,老赖抬起了刀,心中默念起了身后仍挥刀的众人的名字。
铁匠曹头、刘忠、老喜子、牛姑……
他劈出刀,最后一眼见到的只是被踩烂的泥地。
阿继最后一次回头,只见到贺逻鹘的兵马回首,吞没草地上十几个黑点,火光之中,整片的突厥大营燃烧的无边无野,浓烈的黑烟形成这清朗夜空唯一一块乌云,低低的压在这片红光之上。
俱泰带着一队人马,朝蓝色熹微天光中隐隐露出轮廓的南坡而去。
几天后,千里外,夜晚扎营,两万士兵的落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片简易的营帐在沙坡上铺开。
殷胥两手拿着一本地理志,却失神的盯着燃烧的营火,忽然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将纸条抛在打开的书册间,阿穿的背影无所事事般走过。
殷胥伸手,营火下白皙的手指展开了纸条,不远处响起了崔季明与旁人的说笑声。
他定睛在纸条的最前头两个字上。
“成了!”
第104章
崔季明拿着从旁人手里借来的烈酒和肉干,走入简易的营帐,里头很低矮,挂着个轻巧的油灯,脏兮兮的布篷都已经压在了殷胥的发髻上,他垂头坐在皮床上看书信,灯火映亮了他侧面的半张脸。
这些天,只要是扎营,崔季明就直接在殷胥帐内找个角落蜷着睡。殷胥的人,她只熟悉阿穿,可自己明面上好歹是个男儿身份,自然不能去找阿穿共住,对其他人又有提防,唯有在殷胥帐内安心些。
行军路上,殷胥算是浩浩荡荡近两万人中待遇最好的了,连他也只有两块皮毯做床。他再三要分给她一块地方躺倒睡得了,崔季明却也没这么心宽。她骑在马上睁着眼都能睡,能蜷着对她而言已经是享受了。
这会儿她也大咧咧坐在皮床上,将那酒囊往殷胥脸前凑了凑:“要不要来点。”
她一身酒味,殷胥皱了皱眉头:“不是说了因练武戒酒,怎又喝起来了!你才多大就喝的没谱没边。”
崔季明撇了撇嘴,拧上木塞,跟宝贝似的将酒囊抱在怀里,嘟囔道:“啰嗦。这点我也不会醉,从我刚会走路的时候,阿公到我家,就用筷子点了石冻春给我舔舔。再说了你没打过仗,这次跟着行军也不会踩到泥地里去挥刀,万不知道打仗的感觉。不喝酒,就吓得屎尿齐流了。”
殷胥将她怀里的酒囊夺出来,扔到一边去,道:“这会儿跟你说正事,别又喝起来了。”他手里一张地图,屋内无桌,他只得摊在皮床上,要崔三和他一起趴过去看。
崔季明无所谓,这帐篷矮的都直不起腰来,她连鞋都不甩,滚到皮毯上,摊开地图,正仔细瞧着上头殷胥用炭笔做的标注,就听着起来拿提灯的殷胥闷哼一声。
崔季明:“咋了?”
她刚说完,就看着殷胥扶着腰回头,面无表情:“没事。”
崔季明看他那表情,就笑的跟鹅叫似的,拍着皮毯直踢脚:“哈哈哈哈哎哟承认自己腰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也不能太要脸哈哈哈!”
殷胥脸色更阴:“滚!”
崔季明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哎哟九妹,行了别跟大事儿似的,你以前没这样长期骑马行军过,自然受不了,我第一次跟阿公出兵的时候,四五天的白日都在马背上度过,腰就跟断了似的,最后都是让人从马上抱下来的,在营内躺了五六天爬不起来。腰疼的厉害很正常,来我给你揉揉。”
殷胥提着灯,趴在他旁边,有些恼羞成怒的点了点地图:“别废话,说正事。”
崔季明笑的歪倒在他肩上,道:“哎哟你不要死撑嘛,这个真的是没法避免的,你还是年轻竟然能不喊疼。我给你揉揉,你明天再管柳娘要幅膏药就是啦。”
殷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恼,耳朵都红了,伸手就要去拂开崔季明压在他后腰的手,用他惯常训别人的嗓音,道:“崔季明!别闹!叫你过来不是玩闹的!”
这语气,对于下头人总是惯用的。但对于崔季明,他没有任何能惯用的招。
崔季明知道他现在已经比她还高了,但不知道他束在衣内的腰却窄,她一双手摁上去,心里头颤了一下,嘴上却满不在乎调笑:“我也腰疼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讲你的,我听着,崔老三按摩,这待遇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个人享受的了么?可别不知足了!”
殷胥发现自己真是小瞧崔季明动手动脚的不要脸程度了,她手虽烫,却没有想象中宽,手指细长,他单去瞥一眼崔季明摁着他后腰的手,就忍不住想歪,偏崔季明又特别会装出一张好心的脸。
他咬了咬牙:“我说了不用,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