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殷允安纵然平定南北,也不敢对这些地方领军压制太狠,便将军制一分为三。
一是中军,也就是驻守在长安洛阳的受皇帝直接控制的中央统军,部分改为羽林,剩余则称十六卫,兵强马壮,是大邺兵权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不会派遣至地方,是皇帝手中的王牌。
二则是由当年的地方都督演变而来的府军,基本沿袭了北魏时候的府军制度,各地统领高度自治,对于地方的将领有直接的任命废免权,所以几乎府军都在当地府军将军的完全掌控之下。
但兵马粮草,征兵训练全部需要府军将军自行解决,朝廷只会每年拨出一笔微薄的费用,进行定期的兵马人数汇报。
这也就使得府兵是兵制中唯一一个兵农不分家的类型。不编入民籍,免除赋税,使得当地乡民纷纷加入,可这些乡兵们农忙的时候还要在当地种地,农闲的时候才入军训练,只有这样才能自给自足。府兵又大多很少参与前线对外战争,多数都是为了当地自治,年年种地,渐生惫懒,战斗力也因此逐年削弱。
三,则是外军。
外军,与地方军队和中央军队区分开,是分别是六座由高祖立下的大营,为的就是大邺与周边各国频繁的战争与扩张。大营三座位于战争频发的北地,两座位于西南部应对南夷部落,一座位于江南沿海地带。
中宗时期,贺拔庆元显赫一时,又是袁太后相当重要的助力,袁太后便赐予贺拔庆元一枚三军虎符,贺拔庆元如今便是北地三座大营的主帅,同时也是最兵强马壮的凉州大营的领军将军。
作为三军主帅,他派遣军队、任命将领上有一定的自治权利,但对于高级将领的任命罢免以及全军行军的派遣上,都需要上达圣听,得到皇帝批准。可一面作为其中凉州大营的直接领军将军,他又对凉州大营自身有极大的管控力,几乎可以说连皇帝也不能绕过他直接掌控凉州大营。
袁太后或许对于谋权一事,也是有相当的天赋,可这一招,却是将部分军权从政权下头剥离出来。或许是为了西北更加随机而变,她有用人不疑的魄力;或许是为了拉拢贺拔家的权势,让她的上位有军武上的支撑,但这枚虎符却给继任的殷邛埋下了一根扎人的刺。
这三座外军大营在中宗时期,几乎都曾经过贺拔庆元的手带出来过,每一座大营的强盛都与他密不可分,他如今也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只管凉州大营,三军虎符也大多是个象征,他从军快四十年了,也甚少用过。
但握在手里,就是个殷邛永远也咽不下去的刺。
大营募兵统称为外军,外军为兵籍,募兵制使得层层选拔,入军条件就优于府兵,外加兵农分家,常年训练战役频繁,大营外军的战斗力大都十分强悍。只是外军的兵马粮草完全依赖朝廷,北部外军骑兵比重极大,一骑兵怎么也要配两马,养这些骁勇善战的骑兵,都是哗啦啦的钱啊!
幸好大邺早些年吞并了许多北魏的马场,马还不算太贵,可兵甲、衣服,这都是大开销啊!显宗初期连年对外扩张,外军人数极多,每年光核对外军兵甲衣服马匹的钱,还没算上粮草,都占了朝廷开销的一半还多!
当今圣人单字邛,日子也是穷啊。
殷邛登基也是真养不起这么多外军,显宗中宗时期都是连年降低赋税,朝廷真是穷的叮当响,只得连年裁军,裁下来的那些精兵,又都被各地有野心的府兵吸纳——
得了,这么多年削弱府兵又像是白干了。
大营外军人数连年走低,东突厥吞并各小国日益强大,打不赢仗也是情理之中,版图龟缩,丧失了马场、商路,朝廷的收入又跟着减少,简直成了噩梦一般的循环。
殷邛当个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削尖了脑袋的想赚钱。
只有朝廷先有钱了,才能破除这个死循环啊。
本想增加赋税,可崔季明七岁那年的洪灾闹的川地民不聊生,修缮工事后还要几年休养生息,殷邛也只得暂搁此事,幸好他算是有商业头脑,与西域各国不断贸易,以外军护送商队的名义,抽取商队高额利润,又实行了贸易税,暂时给财政紧张的朝廷一点喘息的机会。
那些商队,也是知道东突厥的大军如同流氓,西域各小国局势动荡,有大邺外军为护,纵然抽取的税金高些,至少有命活,有钱赚,倒也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外军也利用“护送商队”的名义,不断巡视警戒都护府领土,应对东突厥的奇袭。
不过这都是不那么正规的朝廷收入,想要养军,殷邛还是要找个正儿八经的办法。所以,他是因此才决定要对各地府兵动手了么?
各地府兵虽有的逐渐败落,却有些因为当地将领本身的才干与野心,暗自壮大,无视朝廷对于府兵人数的上限,在地方上发展的规模惊人。殷邛这是要先试探东北地区的府兵,还是要打算动手,崔季明并不能猜测出来。
她听了刁宿白这么一说,心中转了一圈,倒觉得这对掌管凉州大营的贺拔庆元来说,应当是有利无害的。
刁宿白看她明白,心中也是想着,这崔家的外孙,对军中形势如此了解,当真是崔家野心膨胀,长房一手拽着太子,二房一手拢着军权啊。
崔季明点了点头,却问了句她刚刚就心里在意的:“刁公说未能查到那杀手出入围猎场周边的痕迹,难不成这杀手是在场之人家中带来的?”
刁宿白也是面上一寒:“极有可能,各家或许有养着这样的江湖异人。但看杀手逃离的如此了无痕迹,恐怕对当时围猎场各家位置以及金吾卫的巡逻都十分熟悉,也有可能平日身份,是个宫里人。”
“那人绝对是个男子,刁公意思说极有可能是个黄门?这……”崔季明有些吃惊。
“也只是推测。此人做事十分谨慎,了无痕迹,这么多日来查不到痕迹,日后更是难寻,恐怕线索也就要这样断了。”刁宿白叹气道。
崔季明想着连刁宿白都查不出杀手的底细,这俱泰真像是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
崔季明与他闲聊了几句便告退,刁宿白目送她走出去了才离开。
崔季明出去了走了好一段却迎见了阿耶崔式,崔式跟往日般穿的风姿卓越,发冠一丝不苟,却紧皱着眉头,快步走过来,握住她手臂:“言玉呢?”
她愣了一下:“不跟阿耶在一道么?刚刚我从阿公那边过来,他也没在阿公附近。”
崔式闻言咬了咬牙,显得有些恼怒:“他在胡闹什么,为什么没跟在你身边!刚刚不是回来了么,怎么又不见!”
崔季明知道崔式一直觉得因为言玉陪着她,照顾得很好,倒显得他不是个称职的爹,言玉又跟她关系亲密,他更是有点隐隐不爽言玉。不过言玉又可靠,又几乎从不犯错,他自己把言玉跟崔季明养在一起的,也不能说什么。
崔季明道:“阿耶你又挑毛病了,他可能是被阿公派去做事了呗。”
崔式却一反常态:“你知道什么!以后他要是随意离开你身边,就问清理由,这里是宫里,容不得他胡作非为!”
崔季明愣了一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阿耶别生气,我这就去找他。”
“不必找了,奴刚刚一路过来想要找三郎,却迷了路。”身后传来了声音,崔季明猛的回头,看着言玉垂头半跪在地上,只能看到头顶和一截后颈。
崔式冷笑:“来的真是时候。倒是跟进了家门似的,在这宫里头乱走!叙旧叙昏了头脑?!”
崔季明怎么都觉得这场面拔剑弩张的,言玉半跪在地老老实实的认了错,崔式狠狠盯着他,却仿佛又觉得当着崔季明不当说,转身罢手走了。
幸好这边也没人注意,崔季明连忙过去扶起言玉来,却看着言玉面色苍白捂着胸口,有些吃惊。
“你怎么了?受伤了?!”崔季明有些不可置信,这不过是个宫宴,怎么还会受伤。
言玉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隐露痛苦的捂着胸口,抬手单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崔季明会意连忙架着他,顺着回廊走到无人处,扶着他坐在回廊外侧的台阶上,一片只有隐隐月光的黑暗中,扶着他肩膀,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儿,还有谁敢对你动手!”
言玉一时无言,崔季明却急的不行,坐在旁边,身手就去探向他胸口:“让我看看,有没有断了肋骨!”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无奈哑声道:“你一个丫头,怎么敢就这么随便去碰别人。”
“你不是别人!快让我看看,这事儿不能让阿耶知道么?可要是伤的重,怎么都要去请郎中的!”崔季明挣开他的手,伸手摸索了两下探不出伤势,转手就去解他衣带。
言玉也是没想着这丫头胆大又力大,嘴上还说着这边偏僻别人看不见,也不想着她才是最不该看的那个人。夏末衣薄,她微微扯开了一点中衣领子,就看到他胸膛上一片狰狞的青紫淤血,惊的就要身手去摸,言玉却抬手一把拥住了她肩头,按着她朝他贴来,手劲惊人。
第34章
“怎么了?”崔季明以为是他不让看,下巴贴在他肩膀上说道:“你就当我是个郎中,别管那么多,我怕你伤得厉害。”
言玉声音低哑:“不要紧……我没事,你不要乱动,否则会碰到伤处的。”
她只好不动,这才觉得姿势别扭。
言玉比她高一截,他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上,那微微敞开的胸口也传来滚烫的温度,崔季明有些无所适从,又觉得自己矫情。
她才多大,言玉整天都说她是个熊孩子。
言玉的手也滚烫,顺着她肩头,按在她低头露出的修长后颈上,声音低微:“三娘,我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嗯?你说啥?”崔季明没太听清,她想抬抬头,言玉却按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抬起头来。
“不过我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如今也还好。”言玉侧脸,与她的脸颊贴的更近:“这伤是我大意天真,还真以为他是念旧,不过也该受得。”
崔季明从他口中听出几分落寞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拥住他的背:“你可以跟我说的,到底怎么了?”
言玉没有回答她,转了话头说道:“这治伤也容易,你给我捂一捂,我就好了。”
“哎?”崔季明拿手放在他中衣外,顿觉得自己有点蠢,歪头问道:“这样么?你这胡扯的太没有水平了吧!”
言玉笑了,捉住她的手,放进衣领里,按着她略显粗糙的掌心,贴在他胸膛的淤青上。
她的手贴在他温热的胸口上,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衣领蹭在她腕处,崔季明有些惊愕,微微动了动手指,引得言玉贴在她耳边几声吃痛的呻|吟,连忙僵着手指不肯乱动。
“我这糙手要是能管用,就可以到观里做活菩萨了。”崔季明竟然觉得有些畏惧掌心下他的热度和心跳,还有这显得比往日亲密更多的距离,只得贫嘴道。
言玉微微笑起来,贴得太近,笑声像是胸膛里传来的轰轰闷雷:“很有用,你的手很有用。虽然不像女子,但所谓的温柔之美都是外人定下的标准,谁说女子不能像你这样,我很喜欢,这就是本来的你。”
崔季明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言玉你可真是个撩妹狂魔。”
言玉却没有再说话了,他就这么静静坐着,心在烧着,身子像是火上滚烫干涸的茶壶,眼底却湿润的如同蒙着凉雾,瞳孔在夜里亮的发光,他无数想法交织在她掌心接触的地方,粗糙的茧摩挲出了他心里的痛痒。
他张了张嘴想说出什么来,却觉得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对劲,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他触碰到边界的危险,言玉只好紧紧闭住嘴,手扶在她单薄却如同安静的肩上,垂眼将这一刻刻在心里。
崔季明却在思索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这到底算谁占谁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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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们都已经在几天前入住了东宫,如今理所应当的如今被分到一块儿坐着玩乐。胥已经被送回了东宫里的寝殿,这会儿五个少年坐在侧殿内,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波。
一拨是泽、修、柘城和嘉树,另一边是持续低气压的兆。
柘城本来应该跟兆在一起玩,可这么久他跟兆相处的完全算不上好,嘉树又跟修玩闹在一起显得很热闹,他也有些羡慕,自然靠了过去。
孤单一人的兆显得更低气压了。
不言不语的面容上,甚至显示出一分厌恶和失望来。
他虽然之前骑射表现得很好,五官狭长,黑瘦模样,个子也比较矮,臭着脸坐在一边。泽去邀请他一起过去下棋,兆却似笑非笑道:“何必要我过去扰你们欢乐,太子殿下倒是习惯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好一副弟恭兄亲的好样子!”
泽气了:“你不来就在这里坐着吧!何必非要嘲讽别人,从小你就这样非要别人都不快活你才高兴!谁管你,就在这儿坐着吧你!”
兆向来不穿鲜艳的颜色,如今纵然是中秋的好日子也是玄衣,手里头捏着书卷,看着一旁玩乐的四个兄弟,冷笑:“我哪里是嘲讽,只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还真当都是亲密无间的自家兄弟了。”
都是在大兴宫里长大的,泽小时候没少跟兆接触,以前兆虽然永远一张不高兴的臭脸,可却还没有这么浑身带刺。在说话夹枪带棒方面,他倒是最像父皇。
“太子殿下心里头明明就担忧我们这些弟兄入东宫分你的权,还不得不做出宽容祥和的样子来,真是有趣。这两位从三清殿里出来的'兄弟'更是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三清殿里一起长大的那些皇子们更亲近,还是这刚认识没两个月的'嫡兄'更熟悉,竟然中秋没个人回三清殿探望那些还没出来的小皇子们。”兆探开折页书,低头笑着说道。
泽也不过是脸色一白,柘城和嘉树却摇摇欲坠。
他们这才想起来。
不是他们二人心虚,确实是个半大孩子,出了宫日子好起来了,总觉得还要应对三清殿外这些弟兄,还要努力讨好各自的新母亲,一个个哪里还记得三清殿里的小兄弟。
“哦,倒是了。”兆看着嘉树涨红的脸笑道:“那些三清殿里的皇子有什么用呢,对你们来说都是废物,哪里比得上讨好太子殿下。这都是人趋利心理,也就没什么,可都装做亲密无间的样子,就太恶心了。”
嘉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他根本找不到可以给自己辩解的理由,半天才快哭出来般道:“是我不好,我、我忘了!”别说中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他都不知道。那时候他还说不会忘了大家的!他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
他说罢就狠狠擦了擦眼睛,小跑着出了宫殿。
泽刚要开口喊他,就看着嘉树又跑了进来,拿起桌案上两盘没人吃的月饼,拿衣摆包好,柘城连忙跟着照做,二人就这么兜着月饼,小跑了出去。
三清殿离着举行宫宴的广场并不远,嘉树简直愧疚的恨不得打自己。他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话都被他抛到脑后,柘城看他个子小小的跑的踉踉跄跄,连忙上去扶着他一点。两个孩子不顾侍卫的呼声,往三清殿的方向跑去。
三清殿因为是道家祈福用的宫殿,前头有一片祭坛和座落神像的宫殿,守着三清殿侧门的侍卫当然认识这两位殿下,想着他们都是三清殿出身,也不算闲杂人等,今日又是中秋,便给放了行。
两个少年衣摆里的酥皮月饼被颠的不少碎开,跑过的地方都是一路残渣,衣摆也沾满了油花。那些摆放神像的宫殿不点灯,祭坛又空旷的吓人,嘉树往日里根本不敢往这边来,如今为了抄近路,却踏上祭坛直线跑过去。
他想过大家都在睡着,或许宫人们用完了私藏的米面,他们都饿着肚子。
他却没想到三清殿住着皇子们的那间侧殿,灯火点点,院内回廊下摆放着明亮火烛,穿着秋季的道袍的被抛弃在这里的皇子们坐在矮竹凳上,三清殿里种的青竹阴影翩翩,孩子们托着腮正听老宫人讲故事,手里拿着月饼果品,一个个听的入神。
柘城与嘉树躲在门后不敢过去。
那些火烛都是崭新的,平时因为三清殿的蜡烛有限,孩子们从来不晚上点灯太久,如今却看着院内被烛火映的亮堂。
道袍也不是以前破旧的款式,颜色还朴素,但料子却是厚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