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楚慈在圈子里十分低调,没几个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有韩越在边上坐镇,医院里没人敢怠慢他。他们一行这边刚到医院那边就开始做胃镜,很快结果出来了,楚慈本来就有胃溃疡,因为情绪激动、暴躁愤怒造成了血脉贲张,血管急速充血;这时韩越又踢了一脚过去,造成他本来就很脆弱了的血管立刻破裂,鲜血立刻经过食道急喷而出。
因为胃部残存了积血,所以要紧急往里放置胃管和灌注药物,这三更半夜的好几个专家赶到医院来坐镇,检查结果一出来就立刻把楚慈往手术室里推。
韩越坐在手术室外,脊背挺得笔直,却有点僵硬得要断掉的感觉。
任家远在走廊上来回转了几步,停下来叹了口气,问:“你家相好的现在还在吃盐酸帕罗西汀吗?”
韩越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你……你也别太那什么了,不是说了吗?他本来就有胃溃疡,情绪激动了就有可能胃出血的,你那一脚只是辅助作用。”任家远看韩越那模样,稍微有点担心,又有点害怕:“长期情绪低落和抑郁症是有可能引起胃溃疡的,抗抑郁药物对肠胃也不好。习惯性服用抗抑郁药物的人是个有九个肠胃不佳,所以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
韩越默默地坐在那里,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半晌才低声说:“我本来……本来是不想打他的……我就是情绪一上来,控制不住自己……”
任家远心说你那脾气是从吃奶时养成的,要改谈何容易。
“我本来今天打算送他一套房子。”韩越顿了顿,又缓缓地道:“我就想跟他这样一个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每天都亲亲热热的,有滋有味的活到老……”
任家远斟酌了一下,从这番话中找了一个不大容易引火烧身的角度,然后问:“他现在还是不用你的钱吗?”
韩越摇摇头:“从来不用。”
“他薪水多少?平时消费水平怎么样?钱都花在哪方面?”
“你查账的啊?”韩越冲了他一句,想了想又说:“他工作时间不长,应该有几千吧,还有福利什么的……那套公寓租金就得四千三,每月买书买软件又要个上千。平时就吃的喝的特别费,他喜欢吃好东西,不喜欢的一般不碰。还有他对家庭布置很讲究,每天还弄一束新鲜花儿回来插房间里,家具地毯都要最舒服的那种。操,真说起来他过得可比我精细多了。”
“这不是挺讲究生活质量的吗?怎么得抑郁症了?”任家远觉得奇怪,他以为楚慈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清高知识分子,没想到人家生活上竟然挺小资!
“对,还有那衣服!”韩越一拍手,说:“他那衬衣一色名牌儿的,笔挺笔挺的,定期还送去熨……靠,穿上去可显身段了。”
“照你这么说,你相好的是个不存钱的人啊。”
韩越点点头:“他从来不存钱。”
“这可就不对了,不符合常理啊。”任家远摸着下巴说:“你看,一个外地人单身无靠的在北京,房子是租的,工作时间也不长,竟然一点钱也不知道存,这跟我认识那几个北漂的哥们儿可大不一样了。按楚工那收入来看怎么着也能攒个首付供房子啊,他却租了个像模像样的三居室,而且地段还不错……他那样子,要么是根本不打算在北京长住,要么就是身后有退路。”
韩越嗤之以鼻:“有个屁退路,他出生的时候他妈就难产过世了,上高中的时候他爸又过世了。这两年就没看他家有什么亲戚,要有也是外八路的,跟他根本没来往。”
任家远坐下来,皱着眉头沉吟半晌,问:“他对未来的工作前景有什么规划吗?”
“规划?”韩越愣了一下,“不清楚,不过前两个月他有个学术项目,本来有机会升副科级的,被他放弃了,说没意思。”
任家远一下子惊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等待和担忧让韩越焦躁起来,任家远这样子又让他更加心烦:“你在那想什么呢?白问大半天,得出结论来没有?”
“……我说韩二少,你,你不觉得……”任家远斟酌了一下词句,十分小心的问:“你不觉得你那相好的他……他根本没计划过未来吗?”
“——啊?未来?”
“正常人都是要计划未来的,比方说司令夫人想给你家老大找个有实权的位置,我计划下半年给科里进一套进口仪器,而你计划明年升副厅级。这种计划表明人有往前奔的劲头,有活下去的欲望,只要是正常人都有对于未来的规划。但是你看你相好的,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一个人过着,不存钱不买房,手里一分余钱都不留,该吃的都吃了该享受的都享受了,甚至连升职这样的好事都不愿意去干……”任家远顿了顿,下结论:“——他可能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还有未来。”
韩越心中的隐患一下子被刺中了,差点把他刺得跳起来:“你该不会又想告诉我抑郁症严重了有自杀倾向吧?我,我当初虽然不厚道一点,但是也没天天对他非打即骂的啊,我还是有好时候的呀……虽、虽然我脾气确实差一点,但是我也能改的,我心里还是挺疼他的啊……”
韩越有点混乱了,心里焦躁得如同有猫在抓。自从跟他发现楚慈在吃抗抑郁药之后他就仔细观察过,发现楚慈确实个性很消极,除了吃喝上精细一点,平时没什么兴趣爱好。大多数时候他闲着没事就静坐着,望着窗外的天空不说话,有时一坐能坐一下午。
他也没有朋友,在单位里工作快两年了,没认识什么熟悉的同事。人家呼朋引伴出去玩想不起来叫他,他平时干什么也独来独往,从没邀请过别人。
要说个性孤僻吧,他又不是那样的人。楚慈个性是十分好的,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平时工作不争不抢,就是最挑剔的同事也找不出他什么茬来。
他只是跟人保持着距离,在距离以外彬彬有礼,温和却疏离。
这样的人要是心里存着自杀倾向,那可一点也不奇怪。
韩越越想越胆战心惊,恨不得这就冲到手术室里去把楚慈摇醒了,剖心掏肺的问他到底是不是打算自杀,求他别有什么冲动的念头,俩人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韩越从小到大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他跟家庭的感情一般,跟兄弟们的感情倒是很深厚,平时在部队里跟上下级的关系也很融洽,但那都是些粗糙耐摔打、一块儿嘻嘻哈哈的朋友。他从来没有像喜欢楚慈这样喜欢过什么人,有时恨不得把他当个宝贝一样捧在掌心上,有时又恨不得弄个铁链子把他锁在自己身边,不准他看别人,不准他跟别人说话,让他眼里只有一个自己。
他有时只恨找不到由头来对楚慈好,但是又觉得哪怕对他好了,他也不在乎。只有对他不好、找碴对他发火的时候,他才会多看自己两眼,哪怕那两眼是轻蔑的,厌恶的,甚至是憎恨的。
这时隔离门开了,一个专家走出来对任家远笑着打了声招呼,又转向韩越说:“韩二少,人已经醒啦!您进去看看?”
韩越一下子跟打了鸡血似的,根本不用人家说第二遍,只心急火燎的对医生点了点头,就拔腿冲了进去。
任家远在身后翻了个十分克制的白眼,耸了耸肩。
楚慈躺在推床上,脸色和身上盖的毯子一样雪白。看到韩越进来,他只微微挑了下眼皮,就缓缓的转过头去。
韩越讪讪的停在他床边,想绕过去看看他的脸,又尴尬的停住了脚步。边上几个专家都陪着笑跟韩越打招呼,看韩越心不在焉的样子,也都识相的找个借口纷纷退下去了。
人这边一走光,那边楚慈就闭上了眼睛,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
韩越在他病床边上绕了两圈,想道歉又死活说不出口,僵持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楚慈微微一动,韩越吓了一跳,却只见他把头更深的埋到枕头里去,又不动了。
韩越纠结无比的站在他病床边,看着他静默的背影发呆。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听到楚慈轻浅规律的呼吸声传来,那是他已经睡着了。
韩越愣了一下,慢慢坐到床边上。
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这声道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15、暗流汹涌 …
楚慈这一次胃出血,实实在在把韩越给吓着了。
倒不是说韩越从没见过人胃出血,比这狠上百倍千倍的他都见过,而且见了都眼不眨心不跳的。主要是他没见过自己喜欢的人胃出血,而且是被自己活生生打出来的。
按任家远的话说,就是韩越一下子变身二十四孝好老公了,他用excel统计了一下,以往平均一天发一次大火摔两次桌子的韩二少,在楚慈住院的半个月里竟然只掀过三次桌子,还是背着楚慈偷偷掀的。
那三次掀桌的原因都是楚慈不理他,韩越炖好了汤煲好了粥,巴巴的给人送过去,结果楚慈看都没看一眼。
韩越毕竟身处上位习惯了,一时拉不下面子,整天阴着个脸还要强自忍耐,几次差点在楚慈病床前翻脸,然而僵持了几秒钟之后都勉强一笑忍了下去。
不得不说韩越还是有点北方男人的味道的,他忍气不发的时候也没有摆出一脸难看神色来,而是咬牙在脸上显出哈哈一笑天气真好的表情,绝不给楚慈半点难堪。
只有有一次他半哄半骗的想要喂楚慈稀饭,结果被楚慈一抬手掀了碗,顿时米粒滴滴答答洒了韩越一身。当时韩越脸色一变就想发火,忍了好几秒都没忍住,最终把碗重重一跺:“你这是存心找不痛快呢吧?”
楚慈眼睛都没抬,淡淡的问:“装不下去了?”
韩越一哽,转身冲到门外去抽了根烟,再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对楚慈殷勤的笑了笑:“犯了点儿浑,啊,别介意别介意。你还想吃点儿鸡蛋羹不?”
任家远在边上看着,简直唏嘘不已。
楚慈的胃溃疡是慢性的,只是那天情绪激动才造成的血管贲张,任家远研究了一下,觉得这个病可大可小。本着敬业救人的原则,某天查房后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站在床边上对楚慈笑道:“楚工,以后要戒烟戒酒啦,好好保养倒是没问题,怕就怕一路糟蹋下去形成胃癌早期,那可就麻烦大了。”
韩越开会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楚慈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扭过头去不说话。
从这个侧面来看,他的脸颊明显有些消瘦,但是显得面部线条更加鲜明优美了,从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几乎找不出半点瑕疵,就仿佛一尊苍白精致的大理石雕塑。
任家远心说这个工程师果然还真他娘的漂亮……他咳了一声,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说:“楚工,你是国家高知分子,国家还等着你去做贡献呢,咱们没事要好好保养身体你说对不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咱们还革什么命啊是不是?”
楚慈不咸不淡的道:“这话你去跟韩越说。”
任家远想起之前韩越回北京休假,一个星期内把楚慈气得去了三趟医院的传闻,又哽了一下:“韩二少他吧其实对你也挺上心的,你别不信,我跟韩家两兄弟一块儿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就看他对你最喜欢,总说要跟你过一辈子来着。”
楚慈连半点表情都没有,语气平淡的“哦”了一声:“那我还真是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