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指才探到她的发间,渔嫣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的长指,他微微一笑,长指快速一掠,捏住了她发上的一只小虫。
“有虫。”他举到眼前看,是只乌背的七星瓢虫襞。
渔嫣微微点头,缓步进了素斋棚。
“请用。”小夫人没抬头,只用一双纤细的手递上一碗米粥。
“谢谢。”渔嫣接过碗,低头便喝。
“哎呀,是王妃,快放下,我为你换一只碗。”小夫人又舀了碗粥,准备递给渔嫣身后的人,一抬眼,认出了她,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碗,双手快速在一边的水盆里浸过了,过来接回渔嫣手里的碗。
“没事的,吃了这种百家粮,才能沾百家的福气。”渔嫣落落大方地的把碗交回了小夫人。
小夫人还是有些慌,用帕子擦了身边的椅子,怯生生地请她入坐。
“不必了,小夫人忙吧。”见她慌乱无措,渔嫣笑着推脱,“我才吃了两家的素斋,还得继续。”
“那就不留王妃了。”小夫人又赶紧下拜竭。
老夫少妻,渔嫣见过不少,奉孝王与小夫人的感情倒比别的夫妻看上去更浓厚一些。那御清安若看到今日这一幕,会不会觉得自己痴心白付?
人的感情真是难以琢磨,若不是小夫人藏于清晨鞋底的血书,只怕御清安也不会这么早就露馅。当日谋划一切,正因为想得到这美人。未料到心血倾覆,也全是因这让他迷恋的怜美人。美人如毒,一饮便是万劫不复。
夙兰祺跟在渔嫣身后,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笑,“王妃更是毒,骁王与天祁饮了,如今都毒入骨髓。”
渔嫣扭头看他,小声说:“你今晚怎么总跟着我?”
“与王妃说话,十分有趣,强过与他们闲扯些娇娘艳事、你争我斗,我既是来逃避,又何必一头又栽进去。”夙兰祺笑笑,眸子一眯,冲着身边走过的一位美娇娘笑笑,那美娇娘顿时双颊红透,眼角含春,埋头匆匆过去了。
“娘娘,刚刚听人说,和尚在河边放往生灯,还会发开过光的佛纸。可以放佛灯,我们也去放吧。听说很灵验的,求什么得什么,求菩萨保佑娘娘早点有小皇子。”念安捧着两只碗,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
“走吧。”渔嫣点头。
往河边走,百姓越来越多。一盏盏佛灯正顺水而下,还有不少往空中飘去,每盏灯上都写着逝者的名字,或者是祈求的心愿。
“娘娘您歇着,我去找和尚请灯纸。”念安挽了袖子,叫过两名随行的侍卫,彪悍地挤进了人堆中。
夙兰祺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笑道:“逝者化成灰,哪有什么往生河。”
渔嫣盯着满河的灯影看了半晌,小声说:“有的,有往生河。”
夙兰祺怔了一下,渔嫣弯腰折了朵紫色小雏菊,在指间轻轻转动,“所谓往生,都在心里。人来这世上时,心都是干净的,渐渐大了,心就裂开了,一半是佛,一半地狱,看人往哪边走。若直接倒向了地狱,也就别想往生了。”
夙兰祺半晌没出声,盯着她久久挪不视线。很久以后,夙兰祺还记得这个夜晚,渔嫣对他说从未听过的往生的释义,他被震撼着,接不上话,又那样迫切地想说些什么,能与她共鸣。但他没做到,只勉强弯弯唇,抬眼看天空中正摇摇坠坠的孔明灯。
俗世男子总以为温柔乡便是那些能伸展双臂、任他沉浸的女儿身,但夙兰祺这类的男子,却需要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能够理解他一切所为,身染胭脂、又透着一股英气,英气之外再包裹着她的温柔美貌,让人一眼就忘不了。
御璃骁找着了,渔嫣这样的,仅此一人。夙兰祺心里满不是滋味儿,家里人的排挤,母亲的眼泪,还有每日虚假的迎合,都让他心中被烦意涨满,想找人倾诉,却没那个对象。
几盏孔明灯从二人身边升起,灯笼上清晰的大字:“福慧双生,慈悲孝顺。”
这是谁家新得了女儿吧?渔嫣转头,那妇人果然抱着一个襁褓,虔诚地仰头看着。
“娘娘,我请着了。”念安举着几张鹅黄色的纸过来,笑嘻嘻地给渔嫣。
“我不会折。”渔嫣摇晃两下,听着纸页沙沙响。
“哎,娘娘,你也学点这些吧。”念安摇头,一脸恨其不争的样子,“这得自己折,才叫诚心。”
“没事,都诚心,你诚心帮我就行。”渔嫣双手在胸前合十,开始絮絮念叨。
念安掀掀眼皮子,嘴一咧,夸张地一个假笑,跪坐在地上,开始折花莲灯。
夙兰祺蹲下来,取了一张纸,灵活地翻折着。渔嫣在旁边看,只见他很快就折成了一只鹤。
“来吧,赐它一双眼睛,让它看清佛境与地狱。”夙兰祺笑着递到渔嫣面前。
渔嫣用小指在红泥上摁了,往鹤的头上一点,笑道:“好吧,我就赐它。”
夙兰祺托着鹤看了会儿,走到了河边,找人讨要了一盏
tang小烛,小心地把鹤放了上去。
“会沉吗?”念安好奇地伸长脖子看。
黝黑的河水往前湍湍而行,那鹤很快就淹没在了莲灯中,摇摇晃晃,漂向远方。
“祺王爷,你也帮奴婢折一个吧。”念安看了半天,央求夙兰祺。
“你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本王觉得好,才给你折一个。”夙兰祺用扇子敲她的脑门逗她。
“奴婢……希望王妃好。”念安眼珠子咕噜一转,堆着一脸的笑继续缠他,“王爷就赏一个吧。”
夙兰祺见渔嫣只笑,有心在渔嫣面前露个好,便应承下来。念安顿时欢天喜地,跑去又讨了几张佛纸来,跟着夙兰祺学着叠。
渔嫣看了会儿,目光落在人群里一个孤单萧索的身影上,长发从她肩头淹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是秋玄灵!
她一身素衣,正捧着一只莲灯,小心地放进河里,莲灯上密密地写着字,全是她的心事吧?她跪在那里,痴痴地看着灯远走,好半天才慢慢爬了起来,勾着头往前走。
渔嫣紧走了几步,河畔的放灯的人群突然乱了,指着天空大喊:“你看,天降祥瑞。”
抬眼一看,只见孔明灯在天空中全都燃了,那火光居然在空中组成了一个硕大的骁字,随着佛钟悠悠之声,又化成了一条火焰组成的长龙,猛地冲向天边的明月。
“是王上,王上!”有人大喊。
“王上才是真龙天子啊。”
“对,我记得几十年前那场瘟疫,糟|践了二十多个城,三个多月,人都快死光了。可这次,才十多天,瘟神就被王上的威风吓跑了。”
老百姓们越来越激动,纷纷跪下,朝着天空中的火光磕头,连称万岁。
“哈……”渔嫣笑起来,哪有这么巧,不定是谁出的主意,在大灾之后凝聚民心。
大家都跪着,她站着,便格外显眼,等回过神来,身边正有拉她的衣角,是位大娘,正不满地瞪她。
“姑娘快磕头,不要得罪神灵。”
渔嫣不记得有没有跪过他,膝盖有些发僵,很是尴尬。
此时又有人大呼,“快看河里面。”
渔嫣被人群推着往前,佛莲灯也燃起来了,在河上亮成了一个图案,渔嫣认了片刻,怔住,是一只凤,那凤尾熊熊烈烈,格外壮观,挥动着翅膀,顺水前行,仿佛是在追赶天空中的游龙。
难道是想说她是凤凰?可她是鱼啊!
这一幕太过壮观,百姓们又兴奋起来,开始往河边涌,想要亲眼目睹这一幕瑰丽景象。
人太多了,数千人围在这里看灯,场面开始失控,渔嫣赶紧往后退。
“小心。”夙兰祺一把扶住她,叫起念安,三人退到了河堤高处,往下看,那火凤已经顺水而下,亮光渐远。而河边已经有百姓掉进了水中,场面混乱。
“若在今日出人命,那这场法事可就好笑了。”渔嫣拧眉,让念安去叫附近的侍卫过来,好劝这些百姓离开。
此时城隍庙那边的佛钟声再度响起,如同这黑夜的召唤。
渔嫣收回视线,一转头,又看到了秋玄灵,正往一棵歪脖子的大树后面走,那里隐隐绰绰有道瘦高的身影在等她,等秋玄灵走到的时候,一角墨蓝的衣袍迅速闪出来,遮住了秋玄灵的身影。
渔嫣怔了一下,难道秋玄灵有情郎了?那就好,不必苦守,从此解脱。
“看什么?”夙兰祺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没什么。”渔嫣赶紧侧身,引开夙兰祺的注意力。
“王妃,太晚了,回宫吧。”白鹰走过来,小声提醒。
“走吧。”渔嫣揉了揉小腹,笑道:“走了一圈,也不怕积食了。”
夙兰祺笑笑,低声说:“不过御璃骁还真算放心,由着你在外面乱跑,也不怕别人把你拐走了?”“他啊?”渔嫣歪了歪头,轻笑起来,“他狂傲得很,笃定我就会赖着他。”
“你会吗?”夙兰祺跟在她身后慢步走着,视线胶着在她的背影上。
“不告诉你。”渔嫣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我先走,他也该回宫了。”
夙兰祺停下脚步,看着渔嫣上了马车,渐渐淡出他的视线。狭眸里光彩一点点兴奋,握着折扇的手在腿上轻敲了几下。
“主子,回吧。”身着布衣的侍卫上前来。
“去那树后面看看,谁在那里,别惊动了,悄悄跟着。”夙兰祺微微侧脸,垂在腿边的折扇轻轻一抬,指向那方向。
侍卫立刻混进人群里,往那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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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帝宫好久,御璃骁才回来,脸色严肃,微带怒容。
“怎么了?”渔嫣接过他手里的披风,小声问
。
“河边怎么会闹成那样。”御璃骁伸手,在念安捧来的盆中净手,又接过傅总管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不是你安排的吗?”渔嫣怔住。
“不是,这等虚华之事,我不愿费神,问下去也没人承认,若有人趁孔明灯与莲灯与城外通消息……”御璃骁轻揉了一下额角,抬眼看她,“你晚上玩得可好?”
城中戒备森严,但凡想进城者,必须经受严格盘查,瘟疫完全好之前,不许出城,以免把疫症带去别的地方。还有安鸿专训的猎鹰,只要发现信鸽,便全击下,成为鹰腹中的美食。如此一来,晚上的孔明灯和那火热的凤凰,便格外令人心疑。
渔嫣说明自己,只是一个巧合。打开桌上的食盒,把给他带回来的百家斋拿出来,“我是想陪你的,可是城隍庙不让进,我给你拿了些百家食,你尝尝民间味道。”
御璃骁唇角一扬,不动手,只把嘴张开了。
“真懒。”渔嫣拈了块糕点往他嘴里塞,不想他一口就连手指一起咬住了,舌尖在那纤细的指尖上轻轻地扫。
又酥,又痒,又麻……渔嫣赶紧往回缩手指。
“朕可狂傲?”他终于张开了嘴,眼底有笑。
渔嫣立刻瞪向门外,白鹰正缩脖子,像乌龟一样往院子里那株茶花后面躲。
“以后不许他跟着我。”渔嫣跺跺脚,纤腰一扭,形如撒娇。
御璃骁伸臂,把她往膝上一揽,笑着说:“那你要不要赖着我?”
“谁愿意!”渔嫣脸上红霞漫开。
“不愿意?”他眸色一沉,把她从膝上掀开,“莫非还是想带着解药和花瓣舞,去找某人?”
渔嫣嘻嘻一笑,抱了自己的衣裳去泡澡。
漫天星辰,璀璨浩瀚,在墨色天空铺陈。习习凉风扑来,卷动池水荡漾,如渔嫣的心情。今晚那空中之龙,水中之凤,着实让她惊喜。相处下来,他文韬武略,气魄过人,也让渔嫣欣喜。原来当初嫁的丈夫,是这般英武人物,不让她失望。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好一会儿,等他上来同沐月光,可泡得皮都松了,也没听到他悄然上来的声响,大胆探头往下看,只见他就坐在窗口,握笔行书。
渔嫣自嘲,今儿是佛礼,她在想什么呢!她居然也渴望御璃骁……食色性也,这话还真对,不分男女,都是天生的。
她干咳几声,乖乖地下来,见他正思量入神,便没过去打扰,自己爬上榻去睡。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有咳嗽声传过来,渔嫣睁开眼睛看,只见御璃骁还坐在那里,一手掩着唇,正压抑地咳着。
着凉了?渔嫣赶紧起来,拿件外袍过去。
“吵着你了?”他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拍拍她靠在自己肩头的手。
“你怎么还不睡?”渔嫣低头看他手中的东西,这是布防图。
“边境和京中的布防图,都得赶紧换,失去云家的屏障,天漠国要打进来,比以往要容易。”
“不是还有二十万骁勇军驻防?”渔嫣犹豫了一下。
“还要分十万,防着玄泠。那老皇帝也就最近几月的事了,夙临涵一旦即位,便会找麻烦。他不是个安静的主。”御璃骁的长指滑过纸上细长的线条,停在一个城楼的标志上。
渔嫣偎在他的身边,小声说:“那就不让他当皇帝,我看他那样子,就是个无礼蛮横之人,还不如夙兰祺去呢。”
“夙兰祺虽说有钱,但在朝中没有根基,争不过,不然也不会此时来我这里躲着。”御璃骁放下笔,抱住了她。
渔嫣歪着头,和他靠了会儿,轻声说:“你真辛苦。”
他笑笑,手在她的小脸上捏,“也知道心疼我了。”
渔嫣轻吸气,就在他腿上坐好,拿了笔,低头在图上看,“我说过,你帮我找莫问离,我会收敛收思,与你做对和睦夫妻。”
御璃骁正觉得这话涩心时,渔嫣往后轻轻一靠,轻声说:“世间男子,能做到有你这般心胸者,只怕只有没有。你爱我,疼我,信我,尊重我,我便会回报你。”
“你也知道我爱你……每日里刺得我心中发堵。”御璃骁的嘴角轻抽。
“不然你当他是岳父?”渔嫣笑笑,歪头看他。
“不行。”御璃骁一个激棱,莫问离还一步登天了?
渔嫣又笑,埋头勾勒墨线,夫妻二人小声商议着布防之事。
他二人不睡,傅总管也不睡,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如鸡啄米,风哗啦啦摇动着大树,儿渐渐隐去,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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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至早上二人才趴下。
渔嫣醒时,他还沉睡着,英挺的眉下,双目紧合,眉心微微拧着。
渔嫣用二指在他眉心把,把那川字撑开,又慢慢往下,在他柔软的嘴唇上轻轻地摩挲几下,小心脏扑嗵扑嗵地加了速,热血又开始往头顶涌。
大掌捉住小手,一个翻身,把她压于身下,只几下,蓬勃的精力随即抵入她的柔软之中。
“心痒?”他看着她笑,动作愈重。
渔嫣被他戳穿心事,一手捂脸,一手去勾他的脖子,如一匹柔滑的锦缎,完全舒展开,任他滚烫的手在锦缎之上卷曲火焰。
悄然从指缝看他,那棱角坚毅的下巴上,正悬着两滴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滴打下来。
“王上。”傅总管匆匆的脚步声音从外面传来,直接推开了大门,“郝晨瑶被毒蜂蜇了,浑身都是青色,只怕不好。郝海与白城安都在牢里,我方才看了回来……”
锦帐未掩,渔嫣一声轻呼,赶紧钻进被中。傅总管也“呀”了一声,飞快地转过了身。
“我就来。”御璃骁勾下锦帐,伸手在她的臀上拍了一掌,“好好睡。”
“你安排的?”渔嫣的头钻出来,红唇一开一合,无声地问他。
御璃骁眉头紧紧,摇摇头。
渔嫣怔住,不是他,也不是她,那人又下手了!御清安和晨瑶都死了,那人就完全隐形了。
“我也去。”她赶紧坐起来。
“不行,若赤翅蜂蜇人怎么办?”御璃骁一口拒绝,匆匆换衣出去。
渔嫣看他走了,立刻起身更衣,叫上白鹰和十月出宫。
“我呢?”念安跟在她身后问。
“你别来。”渔嫣头也不回地摆手。
念安只好收住脚步,看着渔嫣出去。
渔嫣迈出门槛的时候,绝不会想到,她这一步迈出,便是许久不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