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总管抹了把眼泪,捧起了脚边烧焦的赤翅蜂,长长叹气,心疼得老泪纵横。
御璃骁没催促他,双手负在背后,静静地等待着。
半弯月从云后探出头,洒落一地清冷月光。假山后的几株大树,竭力伸展着枝叶,把假山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火已经灭了,赤翅蜂烧死后,散发出一阵异香,令人有些头晕眼花珑。
“先退出去吧,这是赤翅蜂最后保命时放出的毒气,想掩护同伴逃走……”
傅总管站了起来,蹒跚地往前走。
前院中有灯笼,渔嫣正坐在桌前煮茶。赤翅蜂居然养在这里,让她大感意外。见众人来了,她拿了几只茶杯放到桌上,倒了茶,看着二人坐下来后,亲手捧了一杯,敬到傅总管面前。
“叔叔喝茶。”她深深弯腰,双手举过了头顶柽。
傅总管一怔,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我当时只是婴儿,对安溪之事一无所知,但叔叔所做一切,值得钦佩。依叔叔的本事,去哪里都能活得自在,却为了我,陷进深宫,一辈子为奴。”
“哎,哪有这么好,我也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傅总管接过了茶,眼泪又滑出眼角,“你真的很像你娘亲,眉眼、神态,像极了。若我早知你在御史府,又怎会看着御史落难,让你遭罪?我也自私,所以该受自私的恶果。”
说着,他也不想茶水还烫,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进了嘴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茶烫,凉凉再喝,熬到现在不容易,烫坏了嘴可不好。”渔嫣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提醒。
多么悲伤的重逢,被渔嫣的几句话弄得气氛有些古怪,愁字去了一大半。
“赤翅蜂一直养在此处,还是你暂时搁于这里?”御璃骁见他情绪平复了一些,亲手拿起茶壶,给他倒了半碗茶。
傅总管赶紧起身,双手捧着茶碗谢恩,“怎敢劳烦王上亲手赐茶。”
“坐吧,今日无外人。”御璃骁轻轻抬手。
傅总管坐回原位,小声说:“我一直随身带着它们,晚上它们就住在我的房梁上。它们很乖的,根本不会伤人,但是几天前我发现有人偷了几只赤翅蜂,便知不妙。你二人最近常居这里,旁人不敢轻易前来,所以把它们暂时藏在这里。可今日它们却飞出去伤人,我想一定是有人惹了他们,那人人一定盯住我了,我怕他再用赤翅蜂害人,又怕他伤害赤翅蜂,我实在舍不得它们……快十八年了,只有它们让我还能感觉到安溪的味道。”
“叔叔重情义,所以让人钦佩。”渔嫣轻轻点头,小声说:“我虽倒霉了点,但此生也算不亏,遇上的人都算是有情有义之辈,爹爹,您,问离,还有你……”
她转头看御璃骁,微微一笑,“你不动声色,原来都安排好了。”
“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说我安排好了?”御璃骁低笑,分明极为享受渔嫣此时看他的目光。
渔嫣抿唇笑笑,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威武。
被心爱的女人崇拜着,这是件令人开怀的事,御璃骁的眼底都染了几许得意,稍微收了些乱飘的心思,扭头看傅全。
“傅公公,你还未说明,为何她与莫问离有联系。”
“天下万物,皆相生相克,雌雄相依乃天地之根本。莫问离找到渔嫣的时候,因为口渴难耐,喝了井中之水,那水一定有玄机。那井中之水与翡翠谷底相连,同出一脉,井水长年浸泡忘川花根,花根又分泌出汁液汇入井中,长年累月,井水便与他处不同。平常人喝了,并无异样,说不定还有好处。莫问离喝了井水,渔嫣饮了他的血,虽说不能医好,却为她克制住了毒性,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年。她这次毒发,又饮了莫问离的血,冥冥之中,二人便有生死祸福相依的关联。”
“哎,难怪那日我心口疼,一定是他在遭罪,也不知在哪里。”渔嫣站在门口,仰头看月亮,“那个思聪毕竟是死了,安溪人的事掩不住,天漠国不会善罢甘休的。瘟疫还没找着药方克制,御璃骁,皇帝不好当呢。”
“族长好当吗?”御璃骁沉吟一会,问她。
“不好当,那是责任,丢不开。”渔嫣轻轻点头。
人生在世,总有责任在肩,或为亲人,或为家国,都是不可能说丢就丢的。
“所以,想江湖自在,也得有一个自在江湖。”御璃骁起身过来,轻拉起她的手,摁在心口上,“放心,我会创一个盛世江湖。”
“呵……”渔嫣眼睛弯了弯,轻轻一笑,抽回手,轻轻掩上了门,“快去忙吧,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我乏了,先歇着。”
御璃骁知道她心情其实正如大风卷起的浪,剧烈起伏,想要独自安静一下。在门口站了半晌,转头看傅全。
“那我们走吧,还要去审御清安。”
傅全捧起包着赤翅蜂的帕子,跟在御璃骁的身后。
“还带着这个干什么?”安鸿不解地看他手中的帕子。
傅全轻抚着帕子,感叹道:“拿回去,还能入药,驱湿散寒,效果极好。我们安溪人到了死的时候,也会想着为族人留下些什么。赤翅蜂也一样,所以火燃起来的时候,它们释放了毒雾,想要掩护同伴逃走。”
“方才你说巫师之灵,那是什么东西?”安鸿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御璃骁也放慢脚步,等他的回答。
“巫师之灵在我们安溪族传了几百年了,我小时候从窗口偷偷见到过一回,是一枚黑色的珠子,每隔三十年,当大巫师降生时,就会亮起。可距上一回亮起,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一直未有大巫师降临,所以才让即墨族有了可趁之机。灭族的时候,族长让十名勇士带着巫师之灵经秘道往十个不同的地方走,已经十多年了,我也没有找着它的下落,若能找到,说不定还能重建安溪部落。”
“别建了,省得别人又眼红。”安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现在也不错,满朝文武,谁不叫你一声傅总管。”
傅全苦笑,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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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牢房有坚固的大青石四壁,两边各安有十支火把,把牢房中照得通亮。狭小的空间,只有拳头大小的一个通风口,一进去,就让人热得透不过气。
御清安被几根粗粗的铁链锁在柱上,一身衣裳被汗浸得如同从水中捞起一般,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上方那个透气口,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被捉了?
明明探子称御璃骁率人去找蜂巢,他便潜|伏在皇宫隐秘处,盯着傅全,一直尾随他进了那座假山——
咣当一声,门开了。
他转过头,只见御璃骁独自一人走下台阶,慢步到了他面前。
对望片刻,御璃骁在他面前的椅上坐下,抬眼看着他,“该叫你一声谋师大人?”
“也行,最好称我一声安郡王。”御清安笑笑,直直地盯着他,“不知王上准备怎么处置我?”
“依国法处置,会把你交于刑部去审,所犯之罪条一一列出,按罪惩处,不会往你身上多加一条罪,也不会让你逃掉一条罪。”御璃骁平静地说。
御清安的呼吸紧了一拍,随即诘诘地笑起来,“你棋高一着,我甘拜下风,来生再和你一试高低。”
“来生,我可不想和你比试。”御璃骁淡淡地说着,手指轻轻一勾,他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他的夫人托着一只食盘下来了。
“夫人?”他愕然地看着她。
“清安,王上和父亲允许我来看你,父亲知道,你必不肯说实话,说不定明天我们就能天人永别,我来送你,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郡王妃一脸凄然,把托盘放到桌上,倒了杯酒,递到他的唇边,又道:“虽然知道你这些年与我是逢场作戏,我还是感谢你,让我独享了王妃的一切,我已禀明父亲,去云海庵出家,你我缘尽,永世不见。”
“夫人,我……”御清安喉头轻颤,嚣张的气焰生生被郡王妃一席话掐断。
“清安,那孩子……真是父亲的,刚刚我们拆开了清晨的鞋,里面缝着小夫人的血书……里面有鸦谷的地图,父亲已经派人去接她了。清安,你放着我不爱,固执着恋着别人,让我们的瞳儿,活生生成了没人管的……”
御清安如同被雷击中,双手用力地扭动着,铁链乱响,喉中咕噜地乱,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管哪……”
郡王妃摇摇头,轻声说:“我管不着了,我也要自私一回,今后我去伴着青灯古佛,父亲答应我,会善待瞳儿……”
她放下酒杯,清瘦苍白的脸上,两行泪轻轻滑下,没再看御清安一眼,转身离开。
笨重的牢门关上,御清安血红的眼睛越瞪越大,大口大口地喘着,突然就大吼一声,“小怜背叛我……我做的一切都是想和她在一起,她背叛我!”
御璃骁等他吼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若你不把清晨带着,她可能不会如此,她很清楚,你气量狭隘,一旦知道清晨不是你的,一定不会留着他,小夫人是当娘的,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清晨出事。清晨之所以愿意随你回来,听你的话,并非因为你教他说,他是你的儿子,而是小夫人让他在你面前装出如此驯服的模样,这些天来,他一直与奉孝王寸步不离,你真以为是奉孝王的安排?这是小夫人叮嘱的,让他远离你。”
御清安再度呆若木鸡,眼睛大瞪着,手脚不停地扭动,像困兽一般,扯动得铁链钝响不停,很快手腕和脚腕就磨得鲜血淋漓。
“我来看你,并不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什么,而是你夫人在宫门外跪求了几个时辰,渔嫣求情,我才带她来的。你的那些事如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谋臣和鸦主从此都没了。”
御璃骁缓缓起身,掸掸袖子,步上台
阶。
“你……”御清安再说不出半字。
鸦主手下的“乌鸦”,个个能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呆上好几天,盯住他想盯的人。这些人都是他从汰州城的死牢里捞出来的,有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也有杀人越货的恶贼,还有替人顶罪的倒霉鬼,被他调包带进鸦地之后,以秘方之法训练,让他们无畏无惧,只知听他命令,成为他的杀人利器,日子久了,他的乌鸦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有自信,一定能干出事业,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如今,一切都远去了,没人再会进这牢房看他一眼,很快刑部开审,
越想越悲哀的时候,头顶那拳头大小的通风口被阴影堵住,随后一条系着细绳的小蛇被丢了进来,正落在他的头顶上,墨绿的蛇信子一吐,尖牙在他的头顶深深刺入……
他克制不住地颤抖了半天,头往下一垂,不再动了
牢房顶上,赛弥飞快地拉出小蛇,像魍魉一般,迅速往夜色深处奔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城隍庙后,扒去夜行衣,往墙根下一放,钻进了城隍庙,大摇大摆地端起药材,跑去找晨瑶。
都说蟑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此之前赛弥和晨瑶,并不知道御清安是鸦主,他只需要一个能替他和晨瑶顶罪的人,所以选中了御清安,思聪之事推到御清安身上,一了百了。如今居然查明他是鸦主,这样更好了……
暗色里,一名全身披着黑衣的人以阴冷桀骜的眼神,紧盯着城隍庙。
而御清安,至死也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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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后,后青皇城里弥漫着一阵药草的淡腥味儿,白城安和郝海终于成功地让一位病患好转,这无异于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方子立刻被送到各衙门,让他们四处张贴,一旦发现家中有人染病,立刻服药,所有的药铺,都把所需药材摆到醒目位置,有专人把药材分包好,来了便取。
大马他们的小院已经修好了,但是因为处于被***,所以众人不能出来,外人也不能随意进去。大马和小马已去衙门报了道,但还走马上任,要先学学里面的规矩和律法才行。
渔嫣早早就来了,亲自教他们识字。
念安在一边,跟着女孩子们学织雪丝锦,一边织,一边惊呼,“这雪丝真漂亮。”
“问尘小姐,你怎么了?”小青依偎在她腿边,仰着小脸看她,她一夜未眠,眼睛红红的,还有黑眼圈。
“想心事。”渔嫣笑笑,指着书上的诗句考她,“来,念给我听。”
小青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滑动,清脆地念:“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
“不好了,小绿发热了。”危娘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地叫。
小青赶紧说给渔嫣听,渔嫣把书一搁,快步走进了屋子。
“小绿,桐哥都发热了,你看,就是这水泡。”危娘挽起两个孩子的袖子,担忧地看着。
两个小娃娃都只有五六岁,跟着大人翻山越岭,吃尽苦头,好容易出了谷,还没过上太平的好日子呢,现在又染病了。一身红通通的,脖子和脸上都起了红点儿。
渔嫣伸手摸了一下,果然额头烫得厉害。
“娘娘别碰啊。”念安焦急地轻拉她的袖子。
“你慌什么?”渔嫣盯她一眼。
念安赶紧缩回了手,不敢再出声。
“我去拿药,小马,念安,跟我走。大马你看好这里,不要放陌生人进来,只管报我和安鸿,锦程的名字。”
渔嫣匆匆拿起斗笠,往头上一扣,快步往外走。
大马送到门口,只见对面有人家匆匆瞄了一眼,立马又关上了门。
街坊邻居对他们还是很不友善,但忌惮于官家的威风,不敢来犯罢了。
渔嫣带着小马,匆匆出了小巷,过两个路口就有一个挺大的药铺,可以拿药,有银子便付,没银子就记录一下。
远远的,只见那药铺前闹哄哄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都在拼命里面挤,要抢药。
“怎么这么乱?”渔嫣拉住一名被挤得灰头土脸的衙役问。
“哎,别提了,不知道谁说这温疫是透口气就传染,吓得大家都来抢药,药都抢空了。”衙役擦了把汗,追去拦那些还往药铺跑的人,“喂,不许过去了……没药了,赶死呢你们!”
“算了,我们去别家。”渔嫣拧拧眉,前面一条街还有两个药铺。
“只怕也会抢,你们这里的人真爱抢,还刁钻。”小马粗粗的眉毛抖了抖,很是不满。
“什么叫我们这里的人?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那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念安扭头,腮帮子一鼓,气哼哼地反驳他。
“都是为了活命,谁都想活着,不要管别人,我们好好做人就行。”渔嫣拍
拍他的胳膊,安慰了几句。
“反正我们就跟着小姐,小姐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小马咧嘴一笑,胳膊动了动。
“滋……”念安撇撇嘴,讥笑了一声,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打,“臭小马,你别盯着我们娘娘看,我们娘娘不是你能想的。”
“问尘小姐是我们的族长……”小马顿时脸红了,脖子扭了扭,又咧嘴笑,“其实我喜欢念安。”
渔嫣飞快地转头看他,这小马还挺直接。
“呀,你这个臭小马!”念安顿时大臊,手掩着脸,拔腿就往前跑。
“嘿嘿,我都用皂香洗过了,不臭了,不信你来闻闻。”小马看着她俏丽的背影,揉着鼻头笑。
“谁要闻你啊。”念安更臊,扭腰跺脚,跑回来又打了他一拳,打完了,揉着手一声惨呼,“臭小马,你的肉是铁做的吗?疼死我了!”
“嘿嘿,不是铁做的,不信你摸摸。”小马还是憨笑。
渔嫣忍俊不禁。大马和小马,小马明显嘴甜许多呀!
念安没辙了,瞪了他一眼,快步往前跑。
前面的药铺,也和刚刚那间一样,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惨叫,还有人哭天喊地在地上打滚。衙役太少,又因上面有令,不得伤人,只能强行拖开,但涌过去的人,远比拖出来的人,多几倍。
“我看没辙,让小马也去抢吧。”念安一脸愁容。
“只怕抢也没用,去城隍庙,找白御医要一点药吧。”渔嫣轻轻摇头。
“那多去牵马。”小马连连点头。
从这里去城隍庙还有些路要走,有马更快。渔嫣挥挥手,让他去了。
正等着时,突然听到有更吵的声音传来,转头看,只见一群兵士过来了,要把人群驱散开。场面更加混乱,渔嫣她们站得近,人群后退时,把两人给冲开了。
“王妃。”念安在人群里挤得脸都变了形,声音被哭喊声淹没。
渔嫣被挤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挤成饼了,突然有一双手臂从身后身来,把她抱进了怀里。
只一瞬间,她便确定,这不是御璃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