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两边的房屋都笼在灰蒙蒙的雨帘中,雨水砸在青瓦上,再结成串,一串串地滴打下来。青石板的小路很滑,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渔嫣拢了拢发,还是湿着,枕头上都一片水渍,脸颊和脖子处冰凉一片。用簪子去挽,堆在头顶上,格外地凉。
御璃骁看了会儿,手掌一拂,把她的发散下来,拿了她的骨梳,顺着她的乌发轻轻往下梳绪。
渔嫣痛得直拧眉,发尾处打结了,哪有这么多丝滑如缎的,湿漉漉地枕着,碾着,发尾处纠结得像一篷乱草。
“诶、诶……轻些……”
“这也能哼。”
他俊眉轻展,五指梳进她的发里,往下面轻轻地坠了坠。
“且试试你的,你总是爱把我弄疼才高兴。”渔嫣转头看他,双眉微敛着恼意。
“是吗?我还以为是把你弄得快活了……”他抬眸扫来,低低地反问了句,墨瞳光芒微沉,又似有火星子冒起来患。
渔嫣的脸陡然烧了起来,从他手里拿过骨梳,轻轻地梳着发尾,脑中蓦地冒出一句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有种冲动,想拉起他的发,和自己的发一起打个结,来品品那诗里的意境。
正想得入神时,他的手掌又拢过来,脑后一凉,只觉得头发被什么松松束了起来,赶紧抬手一摸,却是一方丝帕。
“谢王爷。”她抿唇一笑,扭过头来看他,眉眼温柔弯弯,有形容不出来的妩媚温驯。
御璃骁看着她这顺眉顺眼的样子,心中软绵绵,如同化开了一潭春水,蓦然间又开遍了桃花。
二人凝望了会儿,渔嫣脸上烧得厉害,便轻轻掀开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马车正在转弯,刚好能看到跟在后面的囚车一角。
也不知道会不会淋病了,是不是很饿?云秦的骄傲被折损如此,渔嫣最担心的是他会自毁。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小动作落进御璃骁的眼中,在他心中掀起一丝不悦。他没说什么,只拿起一边的书翻看起来。
“王爷,这帕子是谁绣的?绣工真好。”渔嫣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趴在他的腿边,故意找他说话。
御璃骁没出声。
“王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爷……我们是连夜赶路,还是在这里暂住一宿?”
渔嫣凑过去,往他手中的书上看,这是本地理志。
可是,御璃骁始终不出声,低眼看着书,一页一页,慢吞吞地翻,马车慢吞吞穿过风雨往前走。
渔嫣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静了会儿,又俯过去,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把头偎过去,小声唤:
“骁……骁哥哥……”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抬手,书本重重拍在她的额上——
“啪……”
渔嫣被拍懵了!
“渔嫣,你听好了,你头发上的这帕子,是宫中绣工局配下来的,上面只有一个骁字,谈不上绣工。这里叫临水镇,在汰州一百里外,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干净衣服,也没有包子馒头米饭给他。”
“你在说什么?”渔嫣捂着额头,眉头微拧。
“我不需要你这时候扮贤惠,安份坐着。”他冷笑,捡起弹在脚边的书继续看。
扮贤惠?渔嫣拧拧眉,难道他还在吃醋呢!霸王吃醋的时间,都比普通男人吃醋的时间要久些吗?还是他嫌自己太聒躁?算了,安静吧!
盘腿坐了会儿,她又挪到另一头,去拆他那叠捆好的书看,这都是在景州城里找来的,非常稀有罕见的地理志,许多很小的山川河流都记在了里面。
御璃骁凝望着她弯弓的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在做什么,双瞳里静静涌起一丝柔光。
她悉索完了,突然转过头来,扫他一眼,微微一笑,开始拽他的布鞋。
“做什么?”他微一拧眉,不解地看着她。
“没什么。”她又拽。
他便把脚探过来,任她把他的鞋袜给拽了下来。
她往后挪,把脚和他的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拿出一根红绳,一头栓在自己的大脚趾上,一头拴在他的大脚趾上……
这红绳子,是她刚刚从他捆书的那捆绳子上割下来,又拆成了细细一股,栓住了两个人。
“以后,就能步伐一致了,月老的红绳啊。”她笑着,手搁到了他的膝上。
四只脚并排放着,他的脚比她大多了,她的小脚玉白玲珑,脚趾头又饱满可爱,轻轻的贴在他的脚上。
侧脸看她,只见她盯着两双脚抿唇笑着。放在平常,他也爱握着这双小脚在手心里慢慢把玩,可这时候,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你为了他,就这样讨好我?”御璃骁的呼吸沉了沉,心中突至一阵苦涩。
“啊?”渔嫣怔住,他恶声恶气了一路,也不愿意理她,原来是觉得她主动示好是为了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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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的……真的……”她耐着性子解释了句。
御璃骁的手探过来,在她的小脸上轻轻地磨挲一会,沉声道:“嫣儿,我知道你们有十多年的感情,但你这样,太伤我心了。”
渔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渐浅了,探过手就去拆红绳子。
“王爷恕罪,是我多事了。”
她一只手解得慢,索性伸出那只伤臂,快速扯着那红绳的结。
她真是脑子被雨给淋傻了,做这么傻的事!可是,她真的只是在兑现她的话——他为她再退让这一步,她会全心全意地回报他……
她是言出必行的,可他呢?
他的手臂快速探过来,揽住她的细腰,往怀里一收,轻捻她冰凉柔软的耳珠,低声问:“那你说,在你心里,我占得多些,还是他?”
“阿朗和聂双城都有份,甚至莫问离御天祁夙兰祺,我认得的男人全有份,全在我心里装着,我从里这里一走,立马可以招来三四人,陪我快活潇洒,唯独你没份!”
渔嫣气冲冲地,在他怀里用力扭着腰,哪有人吃醋吃得这样莫名其妙的?早知道她还不如一路睡觉!费这神作甚?
“还敢和我生气?”
他扣着她的下颌,迫她转过脸来,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再一低头,就轻吻到了她的唇上。
“卑妾怎么敢?怎么做你也是不满意的,把我也关囚笼里去,免得日后你对我没了这情份,也将我万箭穿心,乱杖打死。”
“卑妾?你还挺会自谦!用这里乱杖打还差不多。”他故意掐了掐她的腰,一语双关。
“御璃骁,你……”渔嫣气晕头了,一时之间没能回击过去。
“不如再叫声骁哥哥,我有求必应。”他低笑起来。
“想得美!我那样为了青梅郎而讨好你,你的心不是会被戳得稀烂了吗?回府之后,哪里还有心去爱你的瑶妹妹,明月妹妹,玄灵妹妹?对了,你的素简妹妹已经走了,再娶上十个八个回来安抚你的这颗受伤的心吧!”
“看你的牙能有多尖!我说一句,你抵百句。”他猛地低头,撬开了她的齿。
渔嫣挣了一下,肩痛,于是任他在唇上耳上狠狠啃咬了一回。
“那,我得吃饭吧,我饿了。”静了会儿,她才闷闷地抬眸。
“名堂多,就饿死你了?”他深深吸气。
“马上就饿死,成了死鱼了,你爱不爱死鱼?你看你看,鱼之将死,眼睛还鼓着的呢。”渔嫣抿唇拧眉,双瞳圆瞪,又拉他的手指,纤细的指头勾过来,直接勾进他的心中。
御璃骁就受不了她这小眉小眼小女人的样子,要多柔软,有多柔软,要多惹人心疼,就有多惹人心疼。
他摇摇头,拆了脚上的红绳子,叠起来,放进随身的香袋中。
都说上天公平,一物降一物,渔嫣这条鱼,简直生来就是来骑他这条龙脖子上的,不仅敢扯他的龙须,还敢抓他的龙脸。
马车刚停下来,渔嫣立刻把脑壳探出去,假装四处看看,又瞄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囚车,他淋了一路的雨,不知撑不撑得下去?
大雨依然下得激烈,囚笼上不知何时已经遮上了好几件蓑衣,挡去了大部分雨水,而云秦只盘腿坐着,脑袋深垂,头发湿而凌乱地遮着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死不了。”御璃骁不用看她,也知道她在看什么,于是淡淡地说了句。
他一路上想了许久,云秦也是人才,说到底,婧歌是他亲妹子,若真能把这驸马收为已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渔嫣熟睡的时候,他让人给云秦送了饭菜,把囚笼遮了起来。
云秦最不甘心的,是怕渔嫣过不好,那他就让云秦看看,渔嫣是如何在他身边过得如鱼得水的,看他还有什么理由和自己作对?忠于朝廷吗?未来的朝廷到底是御天祁还是御璃骁,半年之内自出分晓。
渔嫣没和他回嘴,能给云秦的囚笼上盖几件蓑衣,起码证明御璃骁不会让云秦死。
就要和云秦相忘江湖了,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
这小镇上,估计也就两三家客栈,大部分的铺子都关了门,往前看,只有一个小客栈前还悬着灯笼,灯笼上有个“安”字。
进了客栈,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侍卫用力拍了拍门,他才从迷糊的梦里惊醒过来,赶紧上前,迎进众人。
“几位客倌,住店,还是吃饭?”小二擦着桌子,打着哈欠问几人。
“吃饭。”御璃骁沉声说着,迈进门内。
锐利的视线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实在简陋,四周都透着一股木头被雨水泡湿的霉腐味道。桌椅板凳都泛着油光,还有两个桌子没收拾完,残羹剩菜摆在上面,粗陋烈酒气味扑鼻。
“主子坐这里。”
侍卫挡开小二,掏出帕子,仔细擦过了两条长凳,请御璃骁和渔嫣坐下。
“各位客倌,因为这几日下雨,有些菜都霉烂了,乡里送菜的人也少,所以只有豆腐,白菜和鸡几样。”小二挠挠头发,有气无力地说。
“去准备吧,多杀几只鸡,煮点鸡汤。”侍卫交待几句,各自分散坐下。
“客倌别急,煮鸡汤可要费些时。”小二懒洋洋地说着,把帕子往肩上一搭,往后面慢吞吞地走,“白菜豆腐,鸡三只。”
渔嫣很想往外面偷瞄,可又怕他这小气包子生气,脖子僵了半晌,还是小声说:“不如……”
“他不在这里停,明早一定要赶到府衙。云家军在往池城的方向逼近,必须看到他才会退军。”御璃骁手里握着粗瓷茶碗,淡淡地说了几句。不能让步的地方,他不会让步。
渔嫣怔了一下,也只能就此作罢了,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她也算尽了全力。
“从此这后,他有婧歌担心他,你不要再这样了。”
“好。”渔嫣点头。
“当然,若他肯为我效力,我也能成全他的报负。”御璃骁又低声说。
渔嫣想了会儿,摇了摇头,苦笑。云秦是不会低头的,骄傲折损如斯,还得多喂他一点软骨散,不让他自尽才对。云老夫人那里,一定会尽快来找到她,她还得向老夫人作个交待。
店小二端来了白菜豆腐,还有老姜炒鸡,“鸡汤还得等等,客倌先用。”
“不是饿了吗?先吃吧。”御璃骁给她装了饭,把筷子往她面前一推。
“我耽误你的事了。”渔嫣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也不算,你反正想和我步伐一致,我也就不让你和云秦一道回府了。免得你中途心软,把他给放了。往前五十里,有我的人在这里切断去汰州的天祁军,你若不怕血腥的,就随我去看看。”
“那,我不看了吧,这事就别一致了……”渔嫣不想看到那样多的血,顿时退缩起来。
“那就把眼睛蒙上,”他倒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拿起碗扒了口饭,低声问,“嫣儿,我真是看不透,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
“有人撑腰的时候,胆比豹子大,没人撑腰的时候,胆比蚂蚁小,就看有些人愿不愿意总为我撑腰了。”渔嫣看他一眼,轻声说。
“我怎么说你,狗仗人势?”御璃骁脸一黑。
“你才是狗。”渔嫣顿时拉长了脸。
身后长凳轻轻拖响,转头看,侍卫们都出去看雨了。
“渔嫣,总有一天,敲掉你满口牙。”御璃骁咬牙切齿地骂了句。
渔嫣抬起玉白的指,在唇上轻轻摸了两下,小声说:“那没人能惹王爷生气了。”
还不待他伸手打来,她已经飞快地端起了饭碗,含糊地嚷了声:“骁哥哥吃饭。”
御璃骁眉心微拧,随即舒展。还能说什么呢?她令他恨起来,那牙会痒,让他暖起来,心又会痒。就是这么个能让他全身痒的丫头,时时刻刻让他处于一种兴奋之中。
对了,他也叫一声:小鱼妹妹?
一阵恶寒从心底涌起,摇摇头,赶走这荒唐的念头,给她碗里堆满了菜,看着她秀气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又担忧起来。
这额上的红印,已经到了眼下了!
“很丑?”渔嫣突然就察觉到了他的眼神,立刻抬手捂住了额头,微微侧过脸去,小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御璃骁低低应声,“嗯。”
“忘蝶,会让我死的,你知道吗?”渔嫣犹豫一下,又问他。
“不会。”御璃骁踌躇了一下。
“会的。”渔嫣轻轻叹息,正因为怕死,才大胆地接了御璃骁的感情,免得死后去了黄泉路,人家都尝过了人间五味,她却不识男女俗世之爱的滋味。
不想后悔!所以,哪怕是冒险,也想和他一起走这么一遭!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她的忘蝶,其实彼此都明白,这东西的凶险可能会超乎他们的想像。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念恩的那孩子,你说不是你的,我信。可她毕竟是有了,这天下,没人能容得下她。若我……死了,我也不求你收了她,她应付不了你那些夫人,我只求你好好安顿她和念安,派人送她们两个去清静的小地方,请官媒为聘,给念安寻一个人家,给念恩弄个假夫君什么的,就说是战死了,让她不被人看轻去。”
御璃骁瞳色渐沉,慢慢探过手,轻轻的落在她的额上,缓缓地说:“有我在,天塌下来,也是我顶着,哪有死呀活呀的话,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活着。”
“呸,你大难不死,必定成王。”渔嫣迅速抬起筷子,在他的唇上轻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