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流言漫天,城中人心惶惶,早有不少豪门大户迁往建康,便是如庙宇这般的清净之所,习惯了烧杀抢掠的秦军也未必会放过,所以僧众出逃,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位佛号法照的大师却坚守在此。
只是玉润当时已经身死,并不知晓这位住持最后的命运如何,但自从见过了石氏女,她便明白了为何法照当初迟迟不肯离开。
想来留恋故土是其一,还有很大的一个可能,就是因为他得了石家人的承诺,要替他们在这里守住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宝藏。
想到这里,玉润站起身来,恭敬地对法照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听到这一句话,原本还面无表情的法照眉头突然猛地一皱,牵动了眉眼使其看起来褪去了以往的慈祥平白增了几分戾气。
他沉吟片刻,随后不紧不慢的应道:“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果然是他,石氏女说的丝毫不差。
玉润心口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两句并不是典藏中的诗句,而是善舞《明君》的绿珠所做,这明君,说的便是汉代时的王昭君,所以这歌的词中才有飞鸿、屏营等物。
而这两句,也是绿珠未后世子孙寻求宝藏时所留下的暗语。
眼前的这位法照,想来应当就是当年石家留下的忠仆。
“八十多年了……”法照突然长叹一声,脸上的皱纹好像在说完这句话的刹那更深了些。
“父亲已经去世,老衲子承父业,还苦守在此,敢问女施主姓甚名谁?”
玉润见法照的目光打量向自己,表情中充满了疑惑,便恬淡一笑,十分坦然的答道:“小女姓王,名玉润。”
果不其然,法照的面色在此变了变,再次看向玉润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
玉润却是不怕,落落大方的摊开手掌,掌心处,一个通体莹白的羊脂玉扳指出现在法照的面前。
这是当年曾戴在石崇拇指上的!
绿珠被送走的时候,石崇取下,亲自系在她的颈上,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信物。
所以她离世时,除了交代那个暗号,便吩咐婢仆只认信物不认人。
这也是为何玉润这般有把握的直接找到法照,除了石氏女的交代,更重要的是因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十分了解眼前这个得道高僧,是个极其重诺的人。
法照伸出手,满是皱纹的老手抓起那枚羊脂玉扳指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然后走到佛像前,将那枚半只放在盛满了清水的瓷碗中。
玉润也跟近,眼睛下意识地扫向瓷碗,随后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原本清澈透明的水,在这扳指放入之后,竟然变成了殷红的血色。
看到玉润惊讶的表情,法照伸手从碗中捻起那枚扳指,又从怀中掏出绣帕小心翼翼的将其擦干还递给玉润,随后不紧不慢的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水,老衲每日都会在此备上一碗,静候石家后人的到来。”
他这句话虽然没有质疑玉润的身份,却是提及了石家后人,玉润莞尔一笑,低低应道:“我于石氏女有恩,所以她以此为谢礼赠予了我。”
她不能说谎,尤其是当着佛祖的面,当着法照的面,她只能实话实说,只是言语间,却并没有说明这恩情到底是在石氏女生前,还是死后。
法照点了点头,似乎是有所了然,右臂一抬,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女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玉润自然求之不得,于是毫不犹豫的跟着他去了后堂。
一入室内,便有悠悠茶香飘入鼻孔,那原本被细雨淋湿的有些灰蒙蒙的心情也转晴了不少。
小沙弥见到主持进门,连忙憨生憨气的应道:“师父,茶已经备好了,诶……怎么是个女施主。”
玉润稍稍有些诧异,不由得瞥了法照一眼,暗暗思忖难不成,他已料到我今日会来此?
不对,这小沙弥明明很惊讶我是个女子,如此说来,法照大师原本想要接待的人并不是我。
“净空,你先出去。”法照轻轻一挥手,那小沙弥就立刻乖巧的退了下去,只是临走的时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在玉润的身上瞄阿瞄,一副很是好奇的模样。
直到他退出门外,才有些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玉润也收回了目光,在法照的邀请下跪坐在榻几前。
法照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递到玉润的面前,沉吟片刻才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开口。
“女郎,有些话,老衲必须要说明。”
看着他如此严肃的神情,玉润心口一紧,不会为何心头突然袭来一股不祥的预感。
“主持有什么话,尽管说来。”她声音很是平稳,可一颗心却早已是七上八下。
法照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中夹杂着疲惫。
“太宁元年春,栾川三县大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甘露寺搭建粥棚,救济百姓月余,花费金二十锭。咸和八年夏,洛宁疫病,波及全城,甘露寺收容伤患,并为其医治,花费金三百五十……”
这每一笔账,他都字字清晰,清楚明白的说了出来,玉润静静地听着,那原本还起伏不定的心绪竟是在微哑沉稳的语气中渐渐镇定下来。
法照说完,伸手遥遥一指立在他们身侧的书架,看着上面放着的密密麻麻的书简,他低低道:“所有账册都纪录在此,女郎可以一观。”
玉润却是笑了,好整以暇的望着他开口:“大师只管说,这石家的财富,如今还剩几何?”
法照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
“十不存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玉润淡然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当视金银为粪土,主持普济天下苍生,行的实乃善事,玉润敬佩还来不及,哪里又会责怪于您。
法照大喜:女郎如此风骨,是老衲狭隘了。
遂玉润乘车归谢府。
进府,玉润一脚踹开谢珏房门。
谢珏:卿卿?可是有事?
玉润(暴走):你上次答应了老娘的化粪池呢!快送来!我要粪土,好多好多的粪土,嘤嘤嘤……我的金山啊~白花花的银子啊,翡翠珍珠玛瑙啊……~~o(gt_lt)o ~~
谢珏:……
☆、第059章:试探
“十不存一?”
玉润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法照无能。”他长叹一声,布满了皱纹的手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
见到玉润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法照将那串念珠放到案几上,十分郑重的开口:“这是本寺住持信物。”
玉润挑眉,面露不解:“大师何出此言?”
“未能完成故人之托,不能信守承诺,法照有愧,愿意以死谢罪。”
玉润面色一变,眉毛用力皱紧,眉心也纠结成了一个“川”字。
“大师不必如此。”她字字清晰的吐出这样一句话,还生怕法照再反驳一般的将那念珠推了回去,旋即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用尽全力先要将自己从那复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说不心疼,那简直是骗人的,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只要一想到那沉甸甸的金子,还有那白花花的银子,玉润就忍不住心疼。
可是这些话,当着法照的面她自然不能说出来,非但不能说,还要表现的十分洒脱。
玉润忍着滴血的心,面上重新绽放出一个自然的笑:“大师不必如此,当初我之所以肯帮石氏,也并没有指望她会如此还报与我。”
她的声音很轻,那神态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法照眯了眯眼,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所以……”玉润又重新掏出那枚白玉扳指,轻轻放在案几之上。
“既然宝藏已经不在,那这石家的信物,玉润还是完璧归赵吧。”
谁知法照却并没有接,而是沉声应道:“老衲以为,这东西既然是石氏后人赠与女施主,女施主好还是应当将它收好。”
闻言,玉润按在白玉扳指上的手指轻蜷了一下,转念一想寻思着也是,这玉扳指可以说是石氏的遗物了,虽说她们相交的时间不长,但她却很是佩服她的痴情,留下来,权当自己做个念想吧。
想到这里,玉润长叹一声,终于是将扳指攥回了掌心。
“这么多年,大师苦苦守候着这一份产业也实属不易,我并非石氏后人,只是机缘巧合得了这个扳指,所以大师无需因我而觉得愧疚,至于石氏已再无嫡系,关于这个扳指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
玉润说这番话也不光是为了法照,毕竟这种事情说出去对她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倒还不如看开一些,反正她如今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她正努力的宽慰自己,却见到法照抬眸看向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玉润虽然诧异,但想到今日还要去采购柴草,便躬身一礼道:“大师,那小女就先行告辞了。”
语气仍旧是那般的恭敬。
法照并没有应答,就在玉润狐疑着准备抬起头时,他才幽幽开口:“女施主,老衲可否再问你一次,石家的后人,到底因何而死?”
“咯噔!”玉润的心猛地一跳,她条件反射的蹙眉,脱口而出道:“我本以为大师是得道高人,早已看破生死,又何必追究其根源呢。”
见到玉润执意不肯透露半点,法照长叹一声,无奈道:“造化弄人,命运无常,女施主说的不错,是老衲庸俗了。”
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可玉润却总觉得有些不妥,这话,怎么好像并不是跟自己说的。
玉润正兀自疑惑中,就听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男子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玉润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也忘记了惊叫,只眼睁睁的看着那七尺高的男儿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
那男子抬头,眼睛里迸射出一道极为炙热的光芒,好像是饥渴的旅人见到了清澈的泉水,又好像是快要溺死在河中的人抓到了最后一块浮木。
他说:“女郎,我求求你,告诉我妻子她到底葬在何处!”
“轰!”玉润的脑子嗡鸣了一声,她这才发觉,自己不应当说石氏嫡系一族已经无人,所以法照才有那句试探石氏后人因何而死的话。
而且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原本清俊的容颜已被凌乱的胡须所覆盖,可玉润还是一眼认出,这正是当初在会稽有过面缘的孙谦之。
他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玉润觉得很乱,难不成,方才自己同法照的对话,他都已经听见了?自己当初特意设下的那一场局,竟是没有骗到他?
太多太多的疑问,压得玉润有些喘不过气来。
倒是法照先开口了:“孙施主,你同石氏尘缘已了,又何必执念不忘?”
听到这句话,玉润原本还惊骇不已的心竟突然平静下来,她皱眉望着孙谦之,疑惑道:“你是如何找到此处?”
孙谦之涩然一笑:“娇娘她曾说过,若有机会定要与我一道长游洛阳,因此我便来洛阳寻她,可是遍寻不得几欲寻死,却不料被法照大师所救。”
说到这里,他转身向着法照的方向又深深地一个拜服:“大师,你说谦之同爱妻的尘缘已了,谦之是不服的。”说完,他的目光再次纠缠向玉润。
“女郎,我不求其他,只恳请你告诉我,我妻到底葬在何处?”
那次之后,他查遍了跟翠英有关系的人,中间便有人泄露了石氏已被秘囚于孙宅被杀死之事,他当时还不肯信,因为并没有找到爱妻的尸首。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鬼神,一心求死,被法照大师所救后,他却指点了一句:“数日后,自会有人为你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