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风雨家灯暖,足够。
这话出来时,诸位少夫人终于无法忍住,那些压抑的、平缓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与周边百姓的哭声相交,整条长街都被哭声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张扬的卫家少年。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睛,在这样的情绪下,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角。
卫韫念完祭文时,他的声音也哑了。可他没有哭,他将祭文放入火盆,燃烧之后,扬起手来,高喊出声:“起棺--”
那一声声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场之上,那一声将军高喊:“战!”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卫韫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卫家大门。
而后楚瑜站起身来,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阳,带着她一起,领着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之后就是卫家的亲兵家仆,长长一条队伍,几乎占满了整条街。
他们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喊声、喧闹的人声,零散叫着“卫将军”。
卫将军,叫的是谁,谁也不知道。因为那棺材之中躺着的,莫不都是卫将军。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官员自动跟在那长长的队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出华京,攀爬过高山,来到卫家墓地。
卫韫腿上伤势未愈,爬山的动作让他腿上痛了许多,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领着人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地边上,按着规矩,让亲人看了他们最后一面后,再将他们埋入黄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残忍的时候。可是整个过程中,卫韫却都保持着冷静平稳。
所有人都在哭,在闹。他却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你走不动了,你就靠着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头看看他的方向。
这是卫家的支柱,也是卫家的栋梁。
细雨纷纷而下,周边人来来往往,卫韫麻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
直到最后,卫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边,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
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过去一样,唇边还带着些浅笑。
他惯来是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觉得有了笑容。
楚瑜静静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见他,她许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见他,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记着他,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为了这份婚约,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等着她长大。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他不该没有。
她或许对他没有爱,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许久后,卫韫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嫂嫂,该装棺了。”
楚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卫韫吩咐着人装棺,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等一切安稳,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走到家门口,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简单。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它们被人藏起来,在暗处默默溃烂,发脓,反反复复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众人散去,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
大家都很疲惫,楚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
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饭厅显得格外空旷,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开始后,就给众人倒了酒。
“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着酒,笑着道:“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今天就都给你们了。”
说着,她回到自己位置上,举杯道:“今日我们痛饮一夜,此夜过后,过去就过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却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没说话,片刻后,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说着,姚珏举起杯来,仰头灌下,吼了一声:“好酒!”
姚珏开了头之后,气氛活络起来,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闹,仿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话你。
王岚怀孕不能饮酒,就含笑看着,姚珏看上去最豪气,酒量却是最差,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张晗被她拉扯过去,两个人醉在一起,满嘴说着胡话。
“我们家四郎,你别看指头断了,可厉害了,那铜钱大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
“四郎……算什么,”张晗迷迷糊糊,打了个嗝:“我夫君,那才是厉害呢。我头一次见他,花灯节,有人调戏我,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折扇,把十几个带刀的人,啪啪啪,”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
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有些不开心了,忙加入了组织,开始夸赞起自己夫君来:“我们二郎啊……”
楚瑜和谢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某些事情上,谢玖和楚瑜有着一种骨子里的相似。比如说喝酒这件事,谢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觉有轻微的醉意,她们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继续喝。
从容冷静,绝不容许半分失态。
然而这一夜,她们优雅喝着酒,却失去了那份控制。谢玖面色带着红,转头看着楚瑜,含着笑道:“有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着楚瑜心口,“心里还是热的,还像个孩子。”
楚瑜轻笑,却是道:“你以为,你不是?”
谢玖没回话,她突然回头,同身后侍女道:“拿琴来!”
“以前阿雅喜欢听我弹琴,你别看他出身在卫家这样的武将之家,却是个比世家公子还要雅致的人物。”
谢玖说着,看见琴被侍女抱了过来,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给他弹一次琴吧。”
说着,她走到中央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琴,席地而坐,拨动了琴弦之后,轻轻奏响。
这是一首小调,音调温和清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温婉安静,仿佛是跟着月色涓涓流动。
“狼烟点九州,将军带吴钩,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桥头……”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门,且问归来人,将军名可闻……”
楚瑜静静看着谢玖,她琴声响起时,众人便停住了声,没有多久,大家便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都是大好年华,楚瑜看着她们唱着这小调,一时竟有些心上发闷,她端着酒走出门去,便看见卫韫坐在长廊之上,静静看着月亮。
酒气让她觉得有些燥热,她走到卫韫身边,坐下来道:“小七怎么没去睡?”
卫韫带着伤撑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于是楚瑜便让他先去睡了。
然而却没想到,这人一直坐在外面,并没有离开。
下午下过小雨,夜里却是天朗气清,明月当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味,连带着泥土的清新。
卫韫静静看着月亮,却是道:“我以前经常听这些调子。”
楚瑜没说话,卫韫继续道:“以前很喜欢,每次听我都觉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义。我没有哥哥们那么大的心,我就觉得,我之所以手握长枪在沙场拼命,就是为了家里这些人。我想看她们每天这样开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种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卫韫苦笑了一下:“我今日听着这些曲子,却觉得……”
他顿住声,思索着接下来的词语,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觉得什么?”
“我终究……没能护好她们。”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没用?”
听到这话,楚瑜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随后站起身子,将头上素白发带一拉,头发便散落下来,随后用发带将所有头发系在身后,走到庭院兵器架边上。
而后她将长枪从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抚摸上那长枪。
“小时候母亲总想让我和妹妹一样学着跳舞,学弹琴,学写字,学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调。可我却都不喜欢,我什么都做不好,除了手中这把长枪。”
说着,楚瑜手中长枪一抖,一手持枪指地,一手负在身后,慢慢抬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无他可悦君,愿为君一舞。”
音落瞬间,长枪猛地探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里面是女子柔软的歌声,外面是长枪破空凌厉的风声。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着那温和的音调,一瞬之间,卫韫觉得面前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境里这个姑娘,如此坚韧,如此强势,她的长枪犹如游龙,带着不逊于当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枫叶因她动作缓缓飘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岁的卫韫盯着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这样的美丽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一双手,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慢慢站起来,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那姑娘,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
“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那女子眉眼里带着明亮的笑意,长枪带着光划过黑夜。
直到最后,琴声缓缓而去,女子在空中一个翻身,长枪猛地落入地面,她单膝跪在他身前,扬起头来。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带着笑意,带着丝毫不逊于男子的爽朗豪气。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这诗词哪里只能是留给那卫家男儿?面前这个姑娘,又怎么不能是最风流?
卫韫看着她,听她含笑开口:“卫韫,我不需要你护着,我们谁都不需要你护着。”
“你只要你好好当你自己,那就够了。我在这里,”她声音越发温和,“一直都在。”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手执长枪,单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
“上次你给我了一朵花,换我以后高兴一些。这一次你给我这一只舞,我该给你什么呢?”
没想到卫韫这么说,楚瑜挑了挑眉头:“你能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