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见着她来,便将手中的盖碗放在了炕桌上,招呼着她坐。
屋子里拢了火盆,倒也暖和。叶明珠解了身上的斗篷,回手交给了轻红,随即便在炕桌的另一边木炕上坐了。
有小丫鬟用小茶盘奉了茶上来,放在了她的手边上,她也没喝,只是右手放在炕桌上,伸了纤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慢慢儿的左右划动着。
偏生林氏眼尖的瞧到了轻红手中拿着的梅花,便问着:“这梅花是哪里来的?”
叶明珠回答的不以为意:“方才来您院子的路上,正巧碰见了五妹妹在梅园那里折梅花,她送了一枝给我。”
“五妹妹?”林氏轻哼着,“你倒是叫得亲热。今儿他们二房回来,你祖母就当着众人这样让我没脸。我可告诉你了,往后你同着他们二房的孩子还是少接触些的好。”
叶明珠闻言,微微的蹙了一双纤细的远山眉,但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林氏喝了一口茶水,转而又同叶明珠说起了叶明云的事。
林氏就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叶明云,十五岁及笄之后就嫁给了宁远侯的嫡次子,进门已是六年多了,不过也就生了一个女儿。林氏往常愁的跟什么似的,就怕叶明云同她一般是个生女儿的命。好不容易今年八月份的时候叶明云遣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又怀上了。可是到现下也有四个月份了,还不晓得怀的是男是女。
“......按理来说都怀了四个月了,有经验的大夫应当也是能瞧得出来是哥儿还是姐儿了。只希望你长姐这胎怀的是个哥儿吧,不然往后她可怎么在宁远侯府立足呢?你瞧瞧她那个大嫂,梁国公的嫡长女。出身高贵不说,嫁了进去次年就生了个哥儿出来。虽说她的母亲早早儿的就死了,梁国公又续弦了一个,她不得继母喜欢,可我听说她的兄弟极是争气的呢。十五岁就上了战场,凭着自己的本事挣了个正四品明威将军的头衔出来,谁敢轻视?今年开春的时候瓦刺那里又不安分,她的兄弟就又领兵上战场去了。我前儿听说,她兄弟已是将瓦刺打败了,约莫着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要领兵回京了,到时怕不是他的将军头衔又要往上升一升?你说,有这样的一个亲兄弟在背后给她撑腰子,又有个长房嫡长孙的哥儿傍身,整个宁远侯府还不是她说要怎样就怎样?你姐姐平日里还不是得要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不敢得罪了她?”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并没有明说出来,可叶明珠也晓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林氏这是在想着,若是她是个男儿身,出去挣了功名,一则固然是可以给长姐撑腰,二则,有了儿子,祖母和父亲又怎么会如现下这般对待林氏呢?
叶明珠想到这里,便觉得心中有些烦躁。但她也只是紧紧的抿了唇,并没有说话,任由着林氏继续絮絮叨叨的在那说她长姐的事。
这时就见有小丫鬟进来通报,说是表公子来了。
表公子名叫林文山,是林氏娘家哥哥的儿子。
叶家祖上虽然是乱世之时凭着军功出身,但到了太平之时,朝中就开始重文轻武起来。于是便有一位叶家的祖宗办了家学,想着让叶家的子孙后代也从文的。而后来这叶家的家学非但是有叶家的子孙在上,也有亲戚的孩子托了情在那里读书。
林氏的娘家早就是落败了,每日的嚼用都嫌不足,还哪里有钱来供儿子读书?于是林氏便禀明了蒋氏,忍着她的一顿冷嘲热讽之后,到底还是让自家哥哥的儿子进了叶家的家学。
因着林家到林文山这一辈儿也就只有林文山这一个男丁了,是以林家众人对他的期望都很高,就盼着他能考取了功名重振门楣。林氏虽然已是出嫁女,可也是期盼着林文山能有出息,好让自己的娘家能重新立起来。是以平日里便是她自己手头再紧,也是要接济他一二。现下林文山过来,也是因着前两日他说天冷了,那等差一些的墨锭是墨不开的,没法写字,所以就来求了林氏,想让她给他十两银子,让他去买一些好墨锭来用。
林氏这些年的体己早就都拿去填了娘家的那个无底洞了,手里头哪里还有什么钱?于是当时便只说着让林文山过两日再来找她,到时她再拿了银子给他。而现下,林文山趁着下了学的功夫便找来了。
叶明珠此时便在一旁问着林氏:“表哥为什么找您来了?”
林氏也没有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将这话说了。谁晓得叶明珠听了,立时便挑眉怒道:“母亲,您糊涂。”
第10章 母女嫌隙
听到自己的女儿这样说自己,林氏心里总归是会有些不大舒服。
于是她便皱了眉,同叶明珠说着:“你怎能这样说娘?再说,娘又怎么糊涂了?”
就听得叶明珠在说道:“什么样的好墨锭是要十两银子的?且又是什么样的墨锭磨得开,什么样的墨锭磨不开?冷水磨不开,就不能兑了一些热水进去磨?表兄这哪里是要换好墨锭用,分明就是想借了这事为由,同您要银子花呢。只是您平日里接济他还少了?旁的不说,每个月您是必要给他二两银子的,平日里他又是打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找您要银子,哪个月加起来您不要给他个五两银子朝上?现下可好了,一开口倒是要个十两了。您怎么不打听打听,他这些银子到底都花到了什么上面去了?“
林氏听得她这样说自己的娘家侄子,心里就有些不高兴,面上也就有些不悦的样子:“你这样说你表兄做什么?他毕竟是男儿家,在外面人情往来不要花银子?且现如今每个月他花的这些银子算个什么?他小时候,家里豪富,这些银子他都未必放在眼里的呢。”
叶明珠听了,只气的两条胳膊都有些发软了。
母亲惯是如此。但凡一说到表兄的事,她总是会偏袒他。
心中实在是不甘,于是她便冷笑一声,说着:“说什么他小的时候呢?小时候再豪富,他再是公子哥儿,可现如今林家已是落败了,他就该收起他往日公子哥儿的派头,力所能及的过他现下应当过的日子,然后老老实实的读书上进才是。“
林家落败这几个字深深的刺痛了林氏,她不由的就面上变了脸色,厉声的呵斥着:“住口。”
但是叶明珠并没有住口,反而是继续的说道:“母亲您虽然是姓林,但毕竟已是出嫁女。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您只管这样的接济表兄做什么?说到底他毕竟只是您的侄子而已,难不成您还将他当成了儿子不成?便是您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在他心里也未必会将您当成他自己的娘,指不定还要在背地里笑话您是个冤大头,再傻也没有的呢。再有这些年您这样儿的接济外祖父一家,不说将自己的嫁妆变卖一空,还要挪用咱们府里的银子,可有谁感激过您一声了?倒是您自己落了个被祖母猜忌,被父亲不喜的下场,外祖父一家可有谁可怜过您一回?您这样是何苦来呢?他们那样的一家子,谁缺胳膊少腿了?怎么就不能出去自己挣银子自己花了?倒成日的指望着您,跟那吸血的水蛭似的......“
一语未了,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她的左脸颊上早就是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刮子。
原来林氏被叶明珠方才的这番话给气的浑身乱颤,一时大怒之下,想也不想,直接扬起了右手,然后劈面一个耳刮子就扇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一个耳刮子打完,固然叶明珠是懵了,林氏自己也是懵了。
她的这个二女儿素来便是个识大体的,又且生的好,才学也好,满京城里谁不晓得?有这样出色的一个女儿,林氏心里自然也是自豪,所以从来就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过。可是现下......
林氏青白着一张脸,右手微微的颤着,但面上依然还是固执的厉声说着:“我不许你这样说你表兄和你外祖父一家。”
叶明珠生的肤光胜雪,一张脸更是白皙,可现下她白玉般的左脸颊上却是有五个鲜红的手指印,瞧着尤为的触目惊心。
脸上的痛犹且还是小事,最主要的还是心里的痛。
叶明珠惨白着一张脸,抬头望着林氏。
这就是她的母亲啊。巴心巴肺的只为着自己娘家的母亲,却什么时候关心过她?想她好歹也是这武安伯府大房里的嫡女,可每个月也就只有那一两的月例银子,够做得什么?平日里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之物也不过都是大家都有的分例,再没有一丝多的,也没有一丝好的。不说不如三房里的嫡女叶明玉,便是连这大房和三房里的两个庶女都是比不上的。
——她们一般儿的和她是一样的月例和分例,其他的还不都是自己母亲贴补的?可是林氏但凡手头有银子了,从来都只会贴补自己的娘家和侄子,什么时候有过一分到她的手上?
可她明明比叶明玉,还有这满府里的所有姑娘都要好上那么多。平日里在她们的面前都得做出一副温婉可亲的姐姐模样出来,但她心里的苦又有谁晓得?
叶明珠忽然扯了扯唇角,露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出来。随后她也不再说话,只是起身站了起来,极快的就往屋子外面走。
林氏在后面开口唤她,但她也恍若未闻般,一径的就自己揭开碧纱橱上吊着的盘花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明间的玫瑰椅里正坐着一个人。绛紫的锦袍,外面还罩了石青的丝绒斗篷,正是林文山。
见得叶明珠从东次间里出来,林文山开口唤了她一声表妹。
但是叶明珠只是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随即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外头天色已晚,雪也渐渐的下的大了起来,一团团的,直往人身上扑。
叶明珠的面上早就是有几片雪花沾了上来,很快的就又化为了冰凉的水滴。